远远望去，那铁汽人的六个手上都有法器，上面好像还缠着幡子，被风吹得微微起伏。一开始寒小耶以为是给铁汽人做的伪装，离近了，才认出那是已经风化了的骷髅，都穿着制式甲胄。有些下肢掉了，耷拉在树枝间。有些就剩个胸腔，带着残存的一点衣服，在风里荡着。
最骇人的是铁汽人三个头颅上的铁冠。每一个突起的尖刺上都插着人，那些巨大的铁柱将骸骨整个贯穿了。像是意识到了他们的目光，大汉上前讲解。“这是谓妖饰金刚冠，十方不动尊，”他指了指自己背上的比沙门天王：“这些军妖不给老百姓活路，比沙门天王自然要降服他们。”
寒小耶和尹珏都没接他的话，只是往前望。在海平面处，隐约看到了一座大得多的岛屿，周围还有一群礁石环绕。这些礁石上都链接着黑线，应该是用栈道链接，做成了岗哨关卡。
这应该就是大汉先前提到的“极乐洲”——帆教的老窝。
这大岛植被茂密，远看基本很难发现什么。只有离近了才能看出一点人的痕迹。礁石链成的关卡后面还有炮台，炮台都是直接就着山崖洞口拓出来的，有些旁边还吊着周边树木横插出来的枝干。
稍微有点平的地方，都一块一块地切出来用作了梯田。
尹珏看到这儿心里一紧。这帆教不容小觑，武备布防松中有紧，考虑周全，为了应对围困封锁，甚至都有了“屯田”。又有大火器，又有粮，这仗要打起来，不好打。
不单西宁王，寒小耶也暗自心惊。关卡关键处，都有暗红色蝌蚪文字，这些蜿蜒扭曲的符号连起来，将大岛紧密的围起来。阵法的内容是防御咒，但却被一个极为狠辣的人改过。
对外是防炮击，海水侵蚀。对内如有变动，就引发自爆。
谁都不信，谁都不放过。
这时船已到了岛边缘，大汉拿出那海螺，两长一短的吹了三声。等到那边应了一声，船夫才将帆调低，降了速度缓缓朝闸门口驶去。到了门口，两边的教众都斜睨着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拎着重弩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是中年汉子，另一个竟是未及戴冠的少年。
尹珏刚要准备让大汉说话放行，就感到脚底一震。船头居然翘了起来！而且越升越高。“兄弟们——救命！”这时候那女子扒住船头喊起来，亮出一块腰牌，“他们是朝廷妖！”
一时间劲弩和弓都抬起来，就等一声号令。
“大胆！”一声暴喝，尹珏一踮脚，飞立于船头。“你们可知船上立着的是什么贵人？”他一面压住帆教教众，一面扫过四周。原来船底是被水里的闸口扣住，从下推了起来。
帆教女子挥舞腰牌：“救命——放箭呐！”
像是觉得有趣，汉子侧头和少年说了一句什么。少年也笑出来，眉角一动，一支重箭破空而来。教众呼喝起来：“谨遵执法使命！”随后便是几百支箭转瞬而来。寒小耶啧了一声，飞身闪到尹珏身前，手比剑指低声喝道：“隽神携……”但没等她念完法咒，箭矢就被定在了空中，悬在四周。
“不错，”一个声音慢慢从他们身后响起，“她确实是我帆教的贵人。”寒小耶回头看去，只见那大汉笑着将自己的面皮一点一点地撕了下来，露出一张有些疯癫阴鸷的面孔，一头灰发在空中散开。
中年汉子与少年见了他立时单膝跪下：“守护使，执法使——”双手向前一辑：“参见天王。”登时，闸门上的教众黑压压跪了一片。
大汉竟是诃黎勒扮的。
女子见此，沉了神色，从船头立起身。她将腰膀一抻，居然平地窜起了一头：“这么喜欢看戏？”再开口，声音也低了八分。她在脸上一抹，露出了轮廓深沉的一张面孔。
诃黎勒看着他：“我这不是刚想起有客，莫怪啊司卿大人。”
穆肃不动声色朝寒小耶他们看过去：“——哦？”紧接向尹珏砸出一句：“大文的西宁王，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座上宾？”
寒小耶和尹珏身子顿时一绷。
这穆肃不是老爷子的人吗？
笑了一下，诃黎勒没事人似的，将袖子一点一点往下抖，露出一双手。他手在空中一划，所有箭像有生命的游鱼似的，围着他绕了一个圈，然后一支接一支地落到船里。
“他们不是你的人吗？”诃黎勒笑眯眯。
反应极快，寒小耶在尹珏背后一点，西宁王背后一僵就直愣愣要倒下去。临到鼻子要砸到船板的时候，才被寒小耶揪住衣领悬着。只听她不急不慢地说：“西宁王是我的人。”
刹那间，无数道目光集中到她身上。
尹珏心里腾地跳了一下。虽然知道她说的是灵机应变之言，但还是挺中听的。
“这话怎讲？”诃黎勒笑着看向寒小耶，像是猛兽在打量一只狡黠的野兔。寒小耶撇了撇嘴，抬手在空中划出一个符咒，接着就朝诃黎勒劈了过去。诃黎勒眉头一动，手一挥就将那法咒抓住了。
“操纵术？”诃黎勒将咒语放在掌心闻了闻，像是辨认出里面的成分，他笑着摇摇头，“天赋异禀，天赋异禀。可小姑娘，你师父怎么会教你这种邪门歪道？”
寒小耶将尹珏拎着立起来，又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尹珏配合地往她旁边一僵，作出失了心神的样子来。心里算盘却打得飞快，寒小耶这是要拿他当筹码，现场投诚。但关键是取得诃黎勒的信任，或是让他觉得没有威胁，就算是假意投诚也翻不出天去。
凝视着诃黎勒，寒小耶没有说话，像是在想要不要向他全盘托出。末了，她将头上发簪摘下来，化作一把长剑。在剑现形的一刻，诃黎勒就愣住了。孤光如水，是他心上抹不掉的寒霜。
剑如其主，都那么凉。
寒小耶双手将剑奉上：“我是自己学的，”她像是斟酌着语句，“我偷看了师叔的手札。”像是从没想过这个答案，诃黎勒缓缓眨了眨眼。通过寒隽剑偷瞟着诃黎勒的神色，寒小耶再接再厉：“师叔对法门理解通透，几处轻巧修改不知省了后辈修行者多少弯路。”
“你说……那是弯路？”诃黎勒捂着头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没想到我那清正小师兄倒收了这么个徒弟。”他直视着寒小耶：“罔顾天道，妄改法则，颠倒人伦，灭祖弑师——”
诃黎勒冷哼一声：“——天厌杀之！”
“这是师父给我的判言，你敢学吗？”
神色一凛，寒小耶反手将头发割下一缕。又看着尹珏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我喜欢他，但他不喜欢我。”她对上诃黎勒的目光，毫不退让：“其间妄念，颠倒梦想，想必师叔比我了解更深。”
眼睛一眨，不知怎的，诃黎勒避开了寒小耶的锋芒。“没想到呐，”他点点头，用脚尖将挡住他路的箭扒拉开了，“我们一门，专出情痴，还都爱疯。”诃黎勒朝寒小耶走近一步，袖子一挥，将寒隽剑挡了回去。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这股歪门邪气，寒隽剑一声铮鸣，自动向诃黎勒射出一道剑气。诃黎勒也不恼，把剑气截住了。他手一碰那剑气就刺啦啦一阵响，像是肉被烧糊了，一股烟冒出来，伴着一丝焦味。他一点一点将剑气缠在手腕上，一只手鲜血淋漓。
“得了，”他甩甩手，“玩儿够了也还是回去吧。”
他接着用手一指尹珏，“但这个得留下。”
说完他不再看寒小耶，反身一挥手，水寨闸门顿时洞开。懒洋洋往前走了几步，诃黎勒牵起寒小耶的手，将她带到船头。不再见有什么举动，只一阵风，海水就爆涨了起来，推着他们往高处行去。
守护执法二使见此，忙不迭跪下，用手接住滴落的海水。
他们捧着海水，向教众亮出左手心：“圣女归来——尽渡顶礼——！”
教众伏在地上，将右掌心摊开朝上：“天王开路，神主将至！”
一路也不回头，诃黎勒将小船停在岛上最高一处山峰处。他一抬手：“小师侄——女请吧。”寒小耶听了这称呼，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套了个近乎：“师叔，‘极乐洲’是这山？”
诃黎勒回头一笑：“你猜。”
一行人进了洞口，里面灯火通明，一股水道由上而下奔泻出去。寒小耶，穆肃各自四处一望，只见往里还有天然洞穴。道路四通八达，曲折迂回。洞口处都标有特殊记号，不是自己人恐怕要被困死在这勾曲之中。
尹珏因为还有“被操控的负心人”戏份，不敢放开了看，只得一边面无表情地跟着寒小耶，一边用余光打探。洞穴道路都设了岗亭，闻味道应该还养了鸽子一类传递信息。
有鸽子还有水道，这样一来想用道路多通讯不便，打时间差，或是火攻就都不行了。尹珏心里再次一沉，这是背后有高人呐。
这时候诃黎勒突然转头，一个闪身掠到尹珏面前。尹珏面不改色，寒小耶却下意识往后一退，将尹珏护到身后。电光火石之间，寒小耶强插进了尹珏和诃黎勒中间，眼观鼻，鼻观心。
“啧啧啧，”诃黎勒把头侧开，探到寒小耶的肩膀上玩味地看尹珏，“有意思，真有意思。”他接着打一个响指，一艘竹筏就从水道上升了上来。
寒小耶用余光看去，发现水道岩石两壁上暗暗闪过两道红光，是灵力通行过的痕迹。她有些心惊，难道整个岛上都被诃黎勒布下了自爆法阵？
真是个疯子。
被腹诽的诃黎勒像是没有察觉，他回过头去看一直默不作声的穆肃：“司卿大人不怕水吧，一会儿可是要从这个冲下去。”
穆肃冷着眼睛看他，单刀直入：“剌刺要的铁汽人就在下面？”
“哦？”诃黎勒将脑袋一扭，“司卿大人这么急不可待？”
勾一下嘴角，穆肃答道：“怕是你家英国公等不了剌刺的援兵吧。”诃黎勒撇撇嘴，率先下到竹筏上。一行人冲下水道。
水道几近垂直，水雾极大。
尹珏坐在寒小耶身后，强睁着眼睛观察四周。山洞两壁都扣着铁索铁轨，还有水不断地渗出来。按理说该是越来越冷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越到底下，空气越蒸腾起来。
尹珏看了看诃黎勒，又在意起身后的穆肃。
诃黎勒明显是不信他们。但他又为什么把他们放进来……是觉得没有威胁么？
至于穆肃——他，到底是哪一边的？
竹筏沿着水道盘旋而下，穆肃却像毫不在意，对周围一切熟视无睹。直到远远望见一个被隔出来的巨大铜炉，他才微微动了一下。
一队教众正将钢铁滚成一束，用吊在岩石顶的轱辘拉起，推送进炉中。还有一队带着护目镜，正从炉上的洞口里观察着什么。另外一群教众**着上身，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捆一捆的竹筒放在一旁的水池中。
在这大炉后面的阴影中，是一个巨大的骷髅，它投下的黑影几乎将整个冶炼厂笼罩。
诃黎勒朝那阴影一指：“喏，给剌刺的。”
他看一眼寒小耶，又看向穆肃：“如你在无救谷所见，被寒隽打碎了，需要重新铸骨。但……”这时竹筏顺着水道，极近的擦过只剩骨架的铁汽人。
抬手抚过它一根凹进去的肋骨，诃黎勒垂眉，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后面就是铁汽人的心脏，只差一击之力，这铁怪物就灰飞烟灭。
“……用来验货的毕竟是小师兄。”他终于接上一句，眯眼看向山岩洞口，那里正漏下一丝天光。“人力之有尽也，铁石却无情。”
他话说尽，那铁汽人的肋骨也摸到了头。诃黎勒将手一甩，朝穆肃潇洒一挥：“耐心等一等吧，司卿大人，就算是穷尽剌刺的铁，也只得这两个。”
穆肃眼光一凛，嘴角却勾起来：“哦？难道不是多多益善？”
竹筏越滑越低，从一群打铁匠人的头上飞过。水花四溅，汽化的蒸腾声与锻打钢铁的金石声四下响起，在山壁间回响震得人耳朵疼。
诃黎勒掏掏耳朵：“石脂水啊，石脂水不够。”
与此同时，穆肃突然抬手在尹珏肩上一按。
尹珏毫无反应，被穆肃按得身体一歪，就要掉下竹筏。还好寒小耶手快，转过身一把将尹珏捞起。她手一扬，寒隽剑头直抵穆肃咽喉。就在剑光划出一道红印时，剑尖却偏过方向，蹭着穆肃的气管过去了。
寒小耶回头：“师叔！”诃黎勒飞快地将嘴一勾，又放下。他瞥一眼穆肃：“真是对人缺乏信任呐。”
就在这时，尹珏的睫毛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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