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滩上，火炬被高高举起。暖光之下，僵持众人的脸色反而愈加严峻。寒小耶走上前，俯视着执法使，那妖冶少年却好整以暇，带笑回视。要是不明就里的人看了，还以为两人含情脉脉。
在暗流涌动之际，穆肃却看向海面。
是个难缠货色，若有外力可借……
还没等他想完，心有灵犀一般，一声冲天炮响就从海面升起。
教众一听响动，马上四散开，到处找掩护。穆肃，寒小耶，尹珏三人应声回头朝海面看去，之间一梭炮弹夹着火星与气旋破空而来！寒小耶抓紧时机，登时凌空而起，右手一比剑指，将海水勾起，借力以脚尖立于海水之上。
接着她左手一台，将海水一抬一拍。炮弹顿时被海水从轨道上冲偏，又被激高的海浪恶狠狠卷住，重重拍到海底。一时间冲天的水柱擎天而起，海水大片的散落下来，拍在教众身上。
“本座在此，同胞勿忧。”寒小耶负手踏在浪潮上，居高临下看着执法使和帆教教众。她神态中不自觉露出一丝俾睨，竟与诃黎勒如出一辙。教众见寒小耶瞬息间使出法术，将炮弹拍到海底，无不露出即沉迷又恐惧的神色。
他们忍不住怯怯巍巍地低下头，跪拜下去。
再次用灵力托住他们，寒小耶从浪涛上跳下：“同胞们，妖道术法在我之上，天王生死不明。此难非我一人之力可救。金刚乃我帆教重器，宁可玉碎，不可落入妖道之手！”
执法使刚要开口，就被穆肃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带着一股招人恨的看热闹劲儿：“嘿，火烧眉毛了还窝里斗。”
知道自己落了下风，少年脸色略白，可还要再辩。守护使却突然骂起来：“他娘的！先救帆教，再纠奸细！”他回身朝教众们一招手：“兄弟姐妹们！大家齐心赴难，誓死守住我教！”
守护使一带头，教众纷纷响应。守护使对铁汽人并不熟悉，但他分管石脂水，对这种黑洞洞的水油特性了如指掌。他当即主动提出，要把剩余的石脂水搬出，炸掉铁汽人。
有此神助攻，寒小耶赶快顺水推舟。她与守护使协定，假意与妖道相斗，将铁汽人和妖道一起引入石脂水圈。在一群人匆忙奔跑间，没人注意到执法使已经悄悄下马，闪进山体缝隙中。
半空中，寒隽将雷闪一圈一拧，绕在手上。他屏息催动灵力，硬是凭一己之力，将铁汽人拉出山体，要把它陷在海中。铁汽人先是被他一道雷闪劈得暂时僵直，根本无力反应，被拉得一个踉跄，将山体完全撞破，往海里栽去。
可奇怪的是，它倒到一半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直挺挺悬在半空，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朝寒隽“鞠躬”。趁着这一个转机，铁汽人猛然张嘴，一道红光闪出。寒隽下意识侧身闪过。没想到红光在空中炸开，分成数道飞光，又朝着他袭去。
勉力腾挪避过几道飞光，寒隽反应不及，被一道飞光洞穿了肩膀。
他瞬身往后闪退几十丈，立于海面高空，背后是未散的风暴云团，正黑压压地环伺。
寒隽喘息着站定，注视着毫发无损的铁汽人。突然眼神一狠，他反手点过穴位，双手攥住雷闪，将寒隽剑中凝聚的念力催到极致！一道强光迸出，顺着雷闪一路奔驰。
一时间寒隽肩膀鲜血淋漓，几乎半个身子都湿透了。但他愣是不管不顾地将铁汽人硬生生拔起。铁汽人被他拉到中空，紧接着轰然一摔！铁汽人与寒隽错身的瞬间，寒隽突然盯住它其中一个头颅。
他的目光穿过骷髅空洞的眼眶，直抵到诃黎勒的面前。诃黎勒一震，眼神几番闪动，却无处躲闪，只能在这一个瞬间直视寒隽。诃黎勒做过万千设想，唯一没想过的是，那眼底没有恨——只有一丝竟于凄惶的悲怆。
像是知道诃黎勒能看到自己，寒隽居然笑了一下。
好像在自嘲，又像是在追溯。
铁汽人摔倒的轰鸣声与海水涌入的呼啸声一齐涌入诃黎勒耳中。可他耳边只有无穷无尽的嗡鸣。寒隽与他相隔咫尺，又像是远得永远触不到。那清隽冷峻的男人面无表情地高立于空中，雨滴从他背后落下来，像是在替他哭。
诃黎勒心中大恸。
——“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铁汽人沉默下去。海风穿过它佝偻的身躯，发出长长的呼啸。
寒隽并没有给诃黎勒喘息的空隙。他收回寒隽剑，近百丈长的白虹缠在他手上，渐渐化成一支巨大的长剑。剑锋夹杂着风暴的雷闪摧枯拉朽地朝铁汽人刺去。
黑暗中，好像被冰霜封住的月光，直破天地。
最终剑尖却只削开了铁汽人的头颅，被里面的暗红色的念力挡住。
“你没能炼化骨镯，”寒隽垂了垂眉，“会被反噬，魂飞魄散的。”他手往前一推，长剑又往前进了一寸。暗红色的念力不撤反增，它不断扭曲着幻化，好像一张狰狞的面具扣在铁汽人头上。
寒隽却视若无睹。只有手上长剑大炙，再进一寸，几乎就要将面具刺破了。
地面上，寒小耶画出阵法，正操纵着灵力将石脂水凝成一团。尹珏则指挥着教众，依次将石脂水倒入阵中。此刻，山顶上轰隆一闪，一道红光从破败的山体中射出。寒小耶猛然抬头，只见寒隽睁大了眼睛，身体被红光洞穿。
血从寒隽嘴里涌出来，他用手去捂却堵不住。
铮的一声，寒小耶脑中一片空白。她下意识转头去看山顶，一个消瘦的身影一闪而过——是执法使！他驱动了山顶的残阵！寒小耶眼眶一红，反手就要放一个雷咒，却被尹珏拦住。
眼见寒小耶就要失控，他急智忽生，突然单膝跪下，双手握住寒小耶右手。寒小耶回身看他，尹珏用力攥住她的手：“禀告圣女，石脂水已准备妥当。”他看着寒小耶的眼睛，竭力去平复她，却不知道自己在看见她泪光的一瞬就红了眼。
看见尹珏眼里的血丝，寒小耶才勉强绷住自己的眼泪。她抿着嘴点点头，装作宠爱地用手拍了拍尹珏的手背。石脂水受灵力牵引，拂过她的手臂，像一只栖息在她肩头的大鸟。
她用脚一点，带着尹珏凌空而起，就冲铁汽人飞去。
电光火石之间，穆肃从腰上抽出一把手铳，扔给了尹珏。尹珏下意识接住，回头看了一眼穆肃，后者眼神决绝，像一把静卧在月光里的刀。
但只一瞬，他又淡淡冲守护使道：“还请守护使替天王完诺，与我将铁汽人送上船。不要坏了法皇大计。”听穆肃提及“法皇”二字，守护使肃然一凛，抬起右手，恭声应道：“为天下大白，誓死护法。”
寒小耶和尹珏冲着寒隽疾驰。
但无论寒小耶怎么拼力加速，距离还是那么长，那么高那么远。
刚把嘴上的血迹抹尽，新的又涌出来。寒隽笑了一下，他索性不再去抹，而是用手指沾了沾，轻轻在额间一点，往上一挑。额上顿时飞出一道冲天的血痕，紧接着他竟将手中的长剑一抛，凛然喝道：“隽神执镯，万邪封慑！”
他额间血痕银光骤现。
寒隽剑上的云气疯狂地扭动起来，最终居然脱离了剑身！
它们幻化成数百道白闪，高悬在空中，像是将下未下的雷霆。
一口鲜血又从寒隽嘴里涌出，将他襟上仅剩的一抹浅青也染红了。他猛地弓起腰，重重咳了一声，又抬起手要将雷霆射下。
他背后山体却突然红光大作，混乱的暗红色灵力四散而出。巨大的爆炸声从山体内接连响起，大片山岩轰然倒下。山缝间教众哭喊着奔逃，有些还要往里冲，却被其他人拉住。这山就要塌了！
上面的仙人个个法力通天，可谁又有空来顾他们？
妖道被阵法所杀，无力回天，正忙着同归于尽。天王，天王生死不明，圣女，圣女还在半路上赶呢！
已无力躲闪，一道红光贴着寒隽下眼睑而过。苍白的皮肤炸开，形成一朵摇曳的红花。他费力地向下看去，山体像只斗笠样的蚁穴，正一点一点崩溃。而人则小得几乎看不清楚，像蚂蚁。
天道不仁，苍生何辜。
在这天地间，何人不是蝼蚁？
罢了，都罢了。
只一个闪念，数道红光将寒隽贯穿。他的手缓缓落下。
“师父——！”寒小耶眼睁睁看着寒隽坠下，眼泪夺眶而出。可她已经到极限了！寒小耶像是失去母亲的狼崽，怒喊一声，强行将灵力凝成一点。
一瞬银光从寒小耶眉心迸出，她竟在这个时候练成了念力！
她猛然将手中念力一拉一甩，石脂水被裹挟在其中，冲铁汽人抽去。石脂水撞在铁汽人身上，瞬间擦出红色的火花。而白色念力所及之处，全部被这蛮暴的力量拉开，露出里面黑漆漆的轴承齿轮。石脂水顺着破口而入，火花却熄灭了。
另一闪火星却接上！一小颗石子卷着火爆而来，是尹珏！
他和寒小耶已和铁汽人离得极近。贴着石脂水灌入的破口，他抬手就是一铳！燃烧的火药带着石弹装入铁汽人体内，将石脂水一瞬点燃。只刹那间，火焰从铁汽人体内爆出，焦灼着喷向天空。
磕啦一声，铁汽人轰然解体。只有上半身还僵在海中，偏执地仰着头看向天空。天上的云团受了这般惊扰，本就不安分的雷云迅速汇聚，撞击，雷光电闪大炙，竟不逊于寒隽刚才的诛邪大阵！
天上海里这般震荡，山体却诡异地安静下来。只见数百条白光缠住山体，将暗红色的灵力死死压住，让教众得以尽出。雷霆霹雳最终没有落下，落下的是月光。
教众看着这月光，突然跪下：“显灵了！显灵了！法皇显灵了！”
高空之中，寒隽无声地坠落。他已经听不到眼前的雷鸣，有的只是耳边的无尽的呼啸。
在寒隽坠落的一瞬间，铁汽人的诡异面具就被从里破开！诃黎勒抹一把嘴角，强忍反噬，双手撕开面具，向寒隽冲去！可那股邪力却如影随形。像是感受到这悍然暴虐的念力，风暴的雷闪瞬息而下！
诃黎勒却视若无睹。他的衣袍被雷闪截断，灰白的头发从空中落下。他一路俯冲，几乎将雷闪甩在后面，像一只与风暴嬉戏的鹰。他与寒隽仅咫尺之遥！
像是被他惹恼了，远处的风暴云却黑压压地卷过来。电光一闪，一道劫雷从天上劈下！
伸出手，诃黎勒触到了寒隽的衣角。
他再催念力，嘴角沁红，硬是逼出一道红色的屏障。他借屏障将寒隽衣角一卷一缠。逆着风和重力，愣是将寒隽勾起。
这时候劫雷落下，诃黎勒抱着寒隽瞬身一闪！
浅滩边诃黎勒的身影显现，他踉跄着在海水里跋涉，在海水中拖出一串血红的痕迹。他的半个身子被劈焦了，肌理颤颤地愈合又裂开，爆出一个个血泡。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沙地上，血将沙子浸红了。
诃黎勒轻轻将寒隽放在地上，自己却重重地栽下去。
两个人身上的血在沙地上蔓延开来，像溪流般汇成一汪。
挣扎着诃黎勒单手想将自己撑起来，却又摔下去。他匍匐着朝寒隽爬去。手指动了动，寒隽睁开眼睛。他茫然地看向诃黎勒，伸出手：“阿羽……好痛啊。”诃黎勒在听到自己本名的一瞬间愣住了。
他僵直着身子跪在寒隽面前动也不敢动。
他不敢直视寒隽，只能去看寒隽血淋淋的伤口。寒隽现在就像个筛子，血从身体各处涌出来，诃黎勒几乎手无所措，绝望地用念力去堵每一个伤口。他嘴唇颤得厉害，只知道重复一句话：“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寒小耶和尹珏飞驰着落下来。寒小耶扑到寒隽身边，狠狠撞开诃黎勒。她咬破手指在寒隽上方画出法阵。诃黎勒被推到一旁，眼睛却死死盯住寒小耶写的阵法。
忽然他眼睛一亮，自己喃喃道：“洗髓……对，洗髓……”
连跪带爬，诃黎勒将自己扒回寒隽旁边。他在寒小耶另一侧，缠着手连上了另一半阵法。他慌乱地去找寒隽的眼睛：“洗髓是我们一起创造的，它是干净的，它会救你的。”
洗髓蓝白的光芒笼罩寒隽全身，血渐渐止住了，肌理在缓慢地朝里生长，似乎就要愈合。就在这时，银白色的念力法阵中泄出，肌理退缩，鲜血又涌出来。诃黎勒猛然立起，单手扶住法阵，将全部念力灌注其中。
他红了眼睛：“你们这帮阴魂不散的……”一口血咳出来。
被念力波及，寒小耶被推倒在地。她再起身却止不住地哭起来。尹珏过去扶住她。寒小耶攥住尹珏的一角：“师父承继了所有掌门念力，但未经炼化……”虽然话没说完，但尹珏看向寒隽却已经明白了。
所有东西，不是自己的，总是不容易消化。生吞邪神之力遭反噬，强行承继寒隽历代念力也是如此。
“不许……”诃黎勒兽一般低喝一声，“本座不允——！”他枯槁的左手抬起，黑色的念力从骨镯中散出，像龙一般盘旋在空中。那黑龙在空中一卷，就冲着诃黎勒袭去。诃黎勒张开双臂，似乎要再次吞噬邪神。
一条白红色的光龙却呼啸而至，将黑龙与诃黎勒隔开。诃黎勒猛然抬头，不知何时山体中的红色灵力已与白光混作一体。它们交织在一起，白光抚平了红色灵力的戾气。
光与暗两条龙影在空中对峙。
“……阿羽,”寒隽半阖着眼扯住诃黎勒衣角，“……羽，”他将目光从天地间移开，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像是想起什么，他笑起来：“天地太大了……”
诃黎勒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我们回家吧。”
手从衣角坠下，诃黎勒一跪要去追，却没追上。
就像是他俩的一生，总是差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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