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鹿换了一套衣服,打算出门。贴身穿上时低嗅到一股草本的气味,拎起来闻了闻,“啧”的一声。
忘了洗。直接带她回忆起某晚的窝火。
与此同时,那位“惹人窝火”的梁总却是春风得意,公司最新一轮融资达成十亿美元,收购了某家地信测绘公司近三成的股份,身边一众老头乐得是油光发亮。梁奕元正与一位董事握手合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打了个喷嚏。
“抱歉。”梁奕元说,“再来一次吧。”员工举着手机,比了个ok。
柴鹿签完字、收货,手上捧着这只面露狡猾的小刺猬仔,无奈把它放进窝里——那窝也是一齐送来的,森林的装饰,林莽中有飞禽有走兽……柴鹿蹲着看了会儿,把那个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短腿鹿拔走,丢了。
手边躺着个“刺猬饲养手册”,她翻开,赫然是“来问梁奕元”几个大字,气得她眼睛不是眼睛的……
“奕元,这是有人惦记着你呢!”
梁奕元望了一眼表,猜也是买的那只刺猬献宝似的送到人家里去了。他笑,“大抵是有人骂我呢。”
他说这话是敛了声的,平白像自我解嘲。令旁的一圈面面相觑,支起耳朵想再听点什么——看来谁都有碰壁的时候啊。
握手的那位董事拍了拍他胳膊,长辈口吻,“我跟小梁总也算是有缘。早年他在多伦多大学读博,计算机科学的,我直系学弟。华人座谈会上第一次见,你们说说,我好歹也是咱行业风口上的领路人,这毛头小子!敬我酒都不晓得要起身!他那会儿玩软件开发,身家是不小了,也不能这么没正形吧!”
话虽如此,却不是介怀的意思。
“那时候国内新能源车企布局都不明朗,奕元不愧是高材生,说起见地是一套接着一套,我跟他谈得正是热忱呢!他把果汁一喝完,又背起书包,说要写作业了!”
“哈哈哈哈哈哈!”左右的人笑开,仿佛都看到这位梁总最为少年意气的时刻。
梁奕元适时从中流露几分歉意,叹了声,“读书太忙,耽误翁叔叔的事了。”
当年若非这位翁总海涵抬爱,龙骧多次败绩的飘摇之际还肯出手、助其注资重组,绝非今日时局,梁奕元一直对他是很敬重的。
翁董有条不紊地拆他老底,
“我等啊等,终于盼到他放假了,我给他发邮件问,小梁总啊,最近吃好没?三番五次没约不出来,今天是时候了吧?你们猜他回我什么,他说不好意思,他去南法种葡萄去了,他要感受劳动和大自然!这么蹩脚的理由!”
“确实不懂事。”梁奕元也跟着笑骂一声。
翁董又拍了他一下,“懂事了也没见你把你翁叔叔的话记心上!”
这算是近日坐实了富财集团曾高薪撬人的传闻,经年前翁飞鹏牵头,要挖人走,他实是觉得梁奕元有一手,难多得,却没等到他挪身。梁奕元察觉出龙骧藏锋敛锷底下的风云,只要耐性拨动它血洗,国内整个制造业市况都将变天。说实话,以他的资历坐稳现在这个位子,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背后多少双眼睛正虎视眈眈盯着,谣传越来越多……翁董看人狠辣,愿意为他出头,梁奕元倒无所谓,他听过关于自己的那些假大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
他们不信梁奕元从未仰仗过家族荫庇。
只会让他看起来更为卓然。
-
柴鹿搭上公交,与此同时,广郡医院的复检结果也出来了。
辛立群的病是由于汞蒸气中毒,CT检查均见肺损伤改变。
患者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但胜在吸入的并不算多,加之前院的治疗方案没有对症下药,现在已经出现了进行性发绀,肺水肿、呼吸衰竭,神经、消化、循环、泌尿系统都多少受到损害,重症医学科ECMO团队成员对此分外重视,在努力减轻炎症的同时已经安排了驱汞治疗。
汞蒸气中毒后,肾脏是汞最为主要的靶器官,其蓄汞量可达体内总汞的百分之七八十,且肾脏排泄缓慢,长期高负荷载汞必然引起肾损害,溪乐市医院若是误诊,也确可能情有可原。若肾小球损伤,就可能表现为肾病综合征,病理并无特异性,不多心就极易误判。
柴鹿听完,心下一骇。
她突然想起,辛立群曾要求要给段垣做尸检报告,受了段叔邓姨反对。他们认为孩子已经快没个人样了,不愿意遭罪,一向温吞木讷的辛立群没有顺着家长的意思来,劝说了多次,原因就是怀疑是医疗事故。直到尸检证明出来后他才松口,接受了这一切。如今看来,他在彼时便已经发现了蹊跷,可那份到底正确与否的尸检证明成为了他的一剂镇静剂。
公交车开门,柴鹿松开铁杆儿,插着兜下车了。这边不通地铁,北区,是溪乐市空气最不好的一块地,第一批二十个老工业基地之一,靠着制造业起家的,早年是玻璃厂挨着钢厂,钢厂又挨着锌合金工厂,能见度特别差……
现在也没好到哪去,这一块早就落寞了。往巷里折几百步,扫眼过去,房屋已所剩无多,政府拆迁后说是要在这修上个商城,数年了,只剩下个烂尾的残花败柳立在一片灰中。柴鹿往锌合金工厂慢走,门卫老头从方方正正的小房子里探出脑袋,“那姑娘!诶!预约了吗?”
这原本是个市立的油画展览馆,马上也要拆了。
“我散步。”柴鹿柔声喊了一声叔叔,明知故问,“以前这的厂子没了?”
门卫道,“那都多少年的事情啦!”
看她跟看远古生物一般,嘴上虽这样说,门卫还是努力回忆起来,“他们自己的问题噻,排工业废水,污染环境,该!”
“罚了吗?”
“罚了,负责人姓杨吧,就是抓的他,都涉刑了。现在都应该快放出来了吧——就该逮他个现行的,看这种人以后还敢不敢了!”
“现行?”
“废水都排放到厂房外头西面的农地坑里去了……抓得好,这么明目张胆,就该抓!”
柴鹿回想,那年剿灭劣五类水专项行动刚开展,最是关键的时刻,他们倒好……
后来政府强行关停,2017年4月,加之工业老化,不久便不复存在。这些柴鹿都知道了。
“哦,谢谢。”柴鹿说。
她搜索到那年的新闻,正式关停的那一天,厂长还莅临于此了,长相熟悉,她爸的生意朋友,饭局见过几面。泥土皲裂,球鞋踩上,传来“咔咔”的声音。
这时俞婉打来微信电话,她说,“我有个悲伤的消息要告诉你,可能对你是一个打击,阿鹿。”
柴鹿正好也有事要找她。她开了视频,摄像头调转,先发制人道,“你上次是不是来过这。”
“你去那干嘛。”俞婉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柴鹿在门卫室外的夹缝里抽出了一张身份证,上头是俞婉那张美艳的脸,俞婉瞬间跳起来,“救命,我找好久,我都补办一张了!”
“你想说什么,”柴鹿问,“柴德海是杀人犯?”
“呃?”俞婉僵硬了一瞬,“不是啊。”
“我是想告诉你,我把咱梁总拉咱群聊里了。”
柴鹿:“?”
那是我们以十多年感情为门槛的群,而且你叫他什么?
俞婉:“嗯,因为,他给的多。”
说完晃了两下手上崭新的香奈儿粉包……
“……”
况且,“立群也同意了。”
吸氧着的辛立群:“……”
柴鹿木然道,“他自己知道他同意了这回事吗?”
俞婉摊开手,哼了一声,“五斗米折腰,这位梁总,调用权限把咱哥儿转到sssssvip病房了,你说呢——诶,我甚至还不知道有这个病房,不重要,不然怎么一个团队都守着他,哇,你的表情简直瞬息万变阿鹿……”
柴鹿喝水呛了一口。
“你果然是颜狗,不然为什么跟他发展。”
柴鹿好冤枉,“我们没有发展。”
俞婉无视,她自是明了,但,“如果你完全不喜欢,一点机会也不会给人留。记得高中那个一直骚扰你的‘昏君哥’吗。”
“谁?”
“就是每天早读站教室外说要为你君王不早朝的那个,你要是真讨厌他,爬也会爬过去把他的嘴撕了展现女性力量的——”
“哦。”柴鹿坐在石墩上,轻轻踢了把石子,俞婉话很多地一直跟她瞎扯,她其实懂,她是想逗自己高兴。柴鹿都找到这来了,该猜的也能猜出来。
亲爹犯罪,爱人其实死于非命,这俩还有关联,哪一条都让人咂舌……
泥沙飘进眼里,她一时间很想和妈妈说话,说什么都好。
点开她的朋友圈,上一条更新是一小时前。她在修剪花圃,John和Pep站她两侧,大呼大叫,把家里的鸟都吓飞了,柴鹿看着笑了一下,手没再是甸甸的木头似的,将手机摁熄灭了。
柴鹿没有贸然报警,当年能操刀这样一盘大戏的人,背后定是颇有势力,而今最担心的是辛立群的身体健康,他们不能打草惊蛇,当年那位拿到了关键证据的警官没有掀起水花,也许……
之后三人去看望辛立群时见了一面,将往事缓缓说开了。
-
夏天的树,枝叶趋向繁茂,裹住了天空和枝桠,不似万物复苏时节的草木蔓发,再不见了抽条的嫩芽,那种酥油般浇出来的翠色也难觅了。
这是柴鹿第三次来湖敦,景色各不相同。某天清理书架,一个才拍了七八张的“人文摄影集之段垣草稿版”从中掉了出来,旁有小字标注,字是极丑极丑的,丑出了标志性,柴鹿一下便睹字识了人,鬼画符的大意是他打算拍一个叫《广袤淤青》的合集,湖敦是第三个取景地,春天的原野绿得不彻底,一块块,凹陷下去似的,要补拍。拍了几十来张,没甄选出特中意的,但甜心玩得开心,也值了,不虚此行。
“虚”字还写错了,写成了病字头……
柴鹿又踩着伏暑来了。也不知是不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有些心浮气躁,连旁边农户家的小女儿拽上她的裙摆也没反应,嗷一声,又叫姐姐,“我的门牙怎么掉啦,呜呜呜呜!”
柴鹿见到她便笑了,捡了她的乳牙,单手将她抱起,手上转着根狗尾巴草,往她家走去。她在这小姑娘家里借住三天。
柴鹿的工作需要她到处乱跑,她其实也习惯这种生活了。很多年前老师问她有什么梦想,她答的是不知道,以后大概会是个普通白领,出入写字楼,对她来说干什么爱什么俱只是个生存的途径,她有点存在主义焦虑,她早便预感到林雅可是会有天将她扔下的,虽说这话不大好听,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对比梦想她更想要生活。
林雅可再婚后,柴德海便从她的人生里彻底清零了,她建立起一种伤害防御机制,身边所有人也理解,俱对此缄口藏舌。
段垣的梦想是什么?
段垣爱玩,好玩,玩得开,他想当个摄影师,活在感受里,像个侠客般漂荡在江湖上,融入好多人的生命中,所以他老在学校里待不住,闷得头上冒烟。
柴鹿反正是个没有梦想的人,她安全感低,段垣死后好一阵子,她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有人问她,你怎么开始摸相机了?哦,柴鹿说,我在完成我们的梦想。
这让她觉得段垣是陪伴着她的。
她在湖敦已经待了两天了,灵感时而有时而无,一期一会,来此一趟需转高铁坐船坐巴士,她还是打算再转转。天比心宽,绿浪没过膝盖。
草垛散开摆放在那些无名野花里。
柴鹿坐下,看白云离自己越来越近。她突然呼吸不过来,近来接二连三的糟心事让她萌生了一种不算强烈的失序感,小针偶尔一扎,还是疼的。
“诶,柴鹿,你怎么摸相机了。”
“哦,我在完成我们的梦想。”
接着那人又会问,“‘我们’是谁?”
其实柴鹿一直是一个人的。她靠反复洗涤回忆,没有忘记某个滚烫的胸膛的温度,故地重游,那棵段垣喊她躺在地上、让树影把她全须全尾包揽起来的白千层小树,它的树皮鳞片般脱落,粗壮得让她望尘莫及,好像从没忘记过成长,这是对它最为深刻的事情,讥讽脚底下的依然故我的凡人。
柴鹿握紧了手,她需要转移注意力,走远。
登上社交平台,回了几个评论,昨天她先审了一组图发出去,连带着段垣的废稿,凑了九宫格。
眯了眯眼。这配文,天,她怎么打出来的,昨晚是太矫情感怀了吧?
[囡囡(p2)要我骑她的牛,我不敢,她自告奋勇说,摔了她可以背我,试了一下,都摔了,嗐,作罢。
磕到头有点晕,这块淤血严重影响我颜值了……
囡囡拿着她阿爷的收音机放歌听:“想去很多地方,但一个人不敢,我会拉着你手,一个个实现它……”
貌似从前听过,第一次听清楚歌词,很悲伤的调子。湖敦哪都好,就是太空了,比心还要大的空。
我呆在这里,永远也不会被找到。]
柴鹿难捱地又看了一遍,赶紧删,回车键刚要按上,手机嗡嗡响了两声。
“怎么响这么久才接?”他听起来心情很好。
“我这网不好。”柴鹿搪塞道,“什么事?”
“是吗?我这网挺好的。”
“……”
柴鹿兴致缺缺地听他没话找话,耳边响起撕开布匹般飒飒的风声,耳鸣得生疼。她将手机拿远,风声竟不似方才嘶哑了。
是梁奕元那头传来的,她拢眉问他。
“噢——”
他音质淡漠却温柔,闷笑,“那你那边的风,也应该是很大的。”
“ 回头,柴鹿。”
风声频率陡然重叠,像两匹飞踏的野马。
柴鹿的碎花裙被吹得纷飞,更贴近肉身,飘摇里宛若一支瘦荷。
她惊愕地转身,看见梁奕元在那一片碧海中,朝她一步一步走过来。
斜落的峦线上将太阳吞了,仍然烫眼。
这儿甚至没有路标,没有建筑,有的只是田垅,沉默的黄色牛群渐行渐远了,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找来的,又找了多久。他高,浩渺原野上更是高得拔群,大地白云都拜服,像在为谁唱一首赞歌。
有个人听得到,所以他把自己送来了。
你不是不想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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