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不经意间碰到自己熟悉的事物,总会下意识地停顿一下。
在浴间门口停留刹那的霍暻就属于这种情况。
有屏风作遮挡,他看不到浴间内里的详情。
但是能清楚地听到熟悉的声音——是宝照沐浴时的水声。
他知道宝照做事情有自己的一套节奏。
她的脚步声、水声,甚至是衣服摩擦声,从来都是不疾不徐的频率。
这些寻常普通到连宝照本人都不会留心的琐碎生活响动,霍暻投入了全程病态的关注,并且深谙于心。
他甚至能通过声音,辨别出宝照当下的心情是开心还是难过。
在他的耳朵听来,宝照所发出的声响共同演奏成悦耳的旋律——是一首署名宝照的生动琴曲。
而就在他彻底将浴间的门关上的瞬间,美妙的琴曲突然停止。
宝照坐在浴桶中。
浮动着温柔花香的热水抚慰着她的身体。
放松之余,她的脑袋里忽然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倘若那束偷窥的目光不是她的错觉,那这个时候,那个人也会在吗?
宝照下意识将身子沉入水底,借用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遮掩住自己的身子,找寻的目光往四周投去。
水汽缭绕的浴间空旷少遮掩,一眼即可看清楚周围的环境。
宝照甚至抬头看完全部横梁。
最后的结果很显然,一个人都没有。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是霍暻周到的关心:“小姐,您还好吗?”
宝照听到他令人安心的声音,悄然松一口气。
这位新买下的仆人以无微不至的周到服务迅速俘获她的认可,并在此刻成为她安全感的重要来源。
以至于她没有留意到他作为女婢的不合常理之处——过分灵敏的反应力、过分娴熟的箭术,以及过分沉闷的熏香。
她甚至产生要让他进浴间陪伴的冲动,最终被理性压下。
宝照选择更加循序渐进的做法,在洗完澡后让霍暻帮忙擦干一下湿漉漉的头发。
他没有再犯早晨替她梳发时的低级错误,宝照的湿发在他手中重新恢复成柔顺干燥的形态。
休整完毕,絮絮抱来大幅宣纸。
宝照在书案前坐下,开始进行每天雷打不动的书法与绘画练习。
霍暻站在一旁研墨。
方方正正的纯黑墨锭混上水,在德化窑白釉砚台里融化成粘稠的黑色液体。
宝照手上的狼毫还没来得及润墨,香香进门来通禀:“小姐,少夫人过来了。”
沈妙仪?
宝照将笔放好,看向门外。
在姬府短暂度过新婚生活三个月。
沈妙仪,宝照名义上的小嫂嫂,第一次踏入如意居。
她好奇地观察着周围陌生的陈设,不小心和宝照目光对上,又立马局促地低下头。
宝照看着沈妙仪低垂的圆圆乌黑头顶,想起长兄的这桩婚事。
在很小的时候,宝照就知道长兄同沈府的女儿定了娃娃亲。
那时候的京城有口头定娃娃亲的风尚,并且一度成为世家间人情交往的重要环节。
那天老太太在宝照面前提起的李家小公子,就是宝照幼时口头娃娃亲定下的对象。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的风尚现在已经成为淘汰的产物。
一是口头定下的娃娃亲缺少正式的流程与环节,约束力有限,有很大的灵活可操作性;二是从娃娃长大成人历经的时间长,不说个人的长相和性情会有变化,各家的家庭境况也有可能发生意外情况,难以保证婚事从一而终。
是以虽然部分人会把幼时定下的娃娃亲作为自己婚事的第一考量,但往往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婚姻的最终人选。
沈妙仪与姬元煦是都城里第一对成功缔结婚约的娃娃亲新人。
而在此之前,宝照曾一度以为,长兄会选择一位出身良好、温柔贤淑的女子作妻子。
在宝照的设想中,作为姬府西苑的少夫人,她的嫂嫂对内会接替母亲的职责,管理好西苑的上上下下,对外会充分利用母族的势力,帮助长兄在仕途中加官进禄。
即使内外不可两全,取其一圆满也可以。
再怎么样,至少不会是沈妙仪——一个双亲亡故、结巴胆怯、及笄一年的寒门少女。
长兄才貌出众、品行高洁,是所有世家子弟学习的楷模榜样。
他与沈妙仪无论是出身还是才名,又或相貌与年龄,都完全没有相配之处。
若非沈妙仪那位亡故的父亲当年曾偶然救过宝照的长公主母亲一命,也根本不会有二人那桩可笑的娃娃亲。
没有人想到姬元煦会选择坚持履行当年的婚约。
得知长兄即将与沈妙仪结亲的消息,宝照非常不解:“我听母亲说,那位沈姑娘不仅家庭不好,还患有结巴的病疾,她对您的生活和仕途根本不会起到任何的帮助作用。”
姬元煦没有同幼妹解释,只是简单强调:“我已做好决定,不会再改。”
宝照脸上疑惑的神色更重。
但她已经将内心的想法说出来,不会再过多地干涉长兄的个人私事。
时至今日,宝照也不明白,长兄选择与沈妙仪成婚的缘由是什么。
是因为爱情?成婚之前,长兄与沈妙仪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婚前就互相倾心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是因为责任?都城中拒了娃娃亲另选结亲对象的家族不在少数,拒婚根本不会对长兄的名声风评有任何消极影响。
沈妙仪将手边的食盒推向宝照,说明自己今天的来意:“这是、我、我自己、做、做的、冰酪。听说、你很、很喜欢。”
在不熟悉的宝照面前,沈妙仪的结巴因为紧张变得更加严重。
短短的一句话,她接连磕绊好几次才勉强说清楚。
对于沈妙仪,宝照没有恶意,但也没有任何的喜欢。
除去在长兄大婚之日上的相见,宝照与这位比自己还小上一个月的小嫂嫂私下再无任何往来。
于现在的宝照而言,沈妙仪是一个自己一点都没有了解的陌生人。
再加上她本就是一个疏离社交的人,此刻在沈妙仪面前表现得就显得更加冷淡。
她没有掏心挖肺地去进行感人肺腑的姑嫂寒暄,只是客气而生疏地回复:“多谢。”
沈妙仪显然没有理解到宝照委婉的拒绝之意。
她将食盒里的冰酪拿出来,对宝照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甜的,你尝、尝尝。”
宝照看着过分主动的沈妙仪,偏过头。
沈妙仪同宝照个性相差极大。
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享受个人私密空间的宝照都不想和沈妙仪有太过深入的交往。
所以,她不太想遵照沈妙仪的话进行品尝。
只是……那碗冰酪的香味实在诱人……
宝照鼻尖微动。
片刻后,又忍不住朝那碟冰酪看过去。
冰酪是用绵绵的碎冰和醇香的奶酪组合在一起制作而成的甜点。
冰块在寻常人家难以寻到,在姬府却不算什么难事。
厨房管事的听说沈妙仪要冰,二话不说便差人去冰窖凿下一块晶莹剔透的方冰供她使用。
宝照确实喜欢吃冰酪,尤其是在暑气热烈的七八月份。
不过现在还是温度宜人的三月,不是个适合吃冰的季节。
但许是刚练习完射箭不久,宝照对冰凉可口而又甜蜜蜜的乳酪生出一点渴望的口腹之欲。
尝一尝好像也没太大关系,可是……
宝照脑海中天人交战,身后的霍暻为她提供贴心服务。
身高腿长的仆人在她面前鞠躬俯身,拿着小匙挖出一小勺香喷喷的冰酪递到她唇边:“少夫人好心送过来,小姐您可以试着尝一下。”
对于霍暻的举动,宝照有点不悦。
他是自己的仆人,不应该为沈妙仪说话。
宝照心情转换的隐秘。
但霍暻精确捕捉到其中的关键点,尝试安抚他的小姐。
他举着小匙的手好像不觉得累,一直体贴地停在宝照唇边:“小姐若是喜欢,以后都由奴亲手为您制作。少夫人就不必再过来打扰了。”
沈妙仪再迟钝,也从宝照的举动和霍暻的言语里看出了拒绝之意。
果然,没有人会喜欢她。
沈妙仪黯然神伤,视线却仍忍不住追随着宝照。
宝照张开嘴,迟疑地含住霍暻递过来的小匙,浅尝一口。
入口的冰酪微凉,醇厚的**伴随着清淡的花香,甜味清新而不浓重,在唇齿间慢慢荡漾开。
味道比宝照之前吃过的冰酪都要好。
宝照依旧保持冷酷端坐的姿势。
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悄悄朝沈妙仪所在的方向偏转几分,诚实地给予夸赞:“你的冰酪,很好吃。”
“真、真的吗?你、你喜、喜欢、就好。”
得到意料之外的肯定,沈妙仪有些不敢相信,小小鹅蛋脸上一双大大的杏眼,目光局促而又开心。
沈妙仪并不是一眼在人群中就能让人看到的出众长相。
但许是那碗美味的冰酪带来的食物滤镜,宝照竟莫名瞧出几分可爱。
还是说,这就是长兄选择与她成婚的原因?
沈妙仪第一次得到除父母双亲外第三人的称赞,她明显高兴地手足无措起来,脸红地揪着手里的帕子。
直到香香过来:“小姐,少公子过来,说是带少夫人回应愿居。”
宝照起身:“哥哥?”
沈妙仪听到姬元煦的名字,脸上笑容霎时消失殆尽。
姬元煦一眼关注到宝照屋子里多出来的生人。
尖锐审视的目光停在霍暻身上。
他听母亲父亲提起,幼妹院子里新添一个贴身女婢。
姬元煦的目光毫不遮掩。
霍暻却好似一直没有察觉到,始终安静低头服侍宝照。
看起来温顺、恭敬、沉稳——是能将幼妹照顾得很好的仆人。
作为长兄的姬元煦暂时放下心。
姬元煦的五官和宝照有几分相似,都是偏向于清冷的类型。
只是姬元煦的眉眼更深邃,于是就更显冷漠,尤其是不笑时,压迫感更重。
沈妙仪战战兢兢地低头跟在他身后离开,心想是不是自己擅作主张到如意居的举动让他不开心。
一不注意,走在前面的姬元煦停下脚步,她一下撞到他背上。
成年男子的背部肌肉坚硬,沈妙仪撞得鼻尖生疼,眼底激出生理性的眼泪。
姬元煦回过头,伸手想要扶住她,却被沈妙仪慌乱往后避开。
他看到她藏在袖子下发抖的手。
姬元煦一直知道,沈妙仪很害怕他。
成婚前就是如此。他以为婚后会有所缓解,但好像,变得更加严重了。
姬元煦开口询问她:“为什么今天突然到如意居?我从不知道,你和宝照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要好?”
他不明白她那么胆小的一个人,怎么敢一个人前往从未踏足过的如意居,来找她从未单独往来过的宝照。
沈妙仪嗫嚅着解释:“听、听说、宝照、小姐喜、喜欢、冰酪,我来、送一点、点给她。”
明明是很正常的人际交往,但是听沈妙仪的解释,就好像她背着姬元煦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
“你不需要讨好宝照。”
姬元煦向沈妙仪进一步声明:“成婚之前我就说过,你不需要违背自己的意愿去维持同我家人之间的关系,我也不会因此而对你有任何的意见。”
宝照性子冷清,他有点担心二人的相处,所以会在下值归来听到应愿居下人的禀告之后,匆匆过来将新婚妻子接回。
他自觉已放缓说话的语气,但听完这句话的沈妙仪仍觉得被深深冒犯。
在他的眼中,她鼓起勇气踏出人际交往的一大步,就是毫无价值的讨好?
再说,她去如意居,根本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我去、如、如意、居,是因、因为宝、宝照小姐,很、很漂、漂亮,也很、厉害。”
在沈府时,她就常听到宝照的名字。
宝照小姐无论何时何地,总是表现优秀。
像不会蒙尘的珍珠,永远光芒耀眼。
和姬元煦一样。
她永远没有办法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
她只是将宝照当作学习的榜样。
沈妙仪也不知道她今日如何打起的勇气到的如意居。
但好在,宝照并不如传言那般高傲冷清到难以靠近。
至少,她尝试了她花费一个早上制作的冰酪,并且夸赞了味道。
当然,沈妙仪也确实看出宝照身上的傲气。
与生俱来的。
甚至可能宝照自己也未察觉,就已经生长成为她个人特质的一部分。
姬元煦纠正沈妙仪的称呼:“不必再这样叫宝照,你是她嫂嫂,直接唤名字即可。”
沈妙仪眼睫颤了颤,没再说什么。
心里却格外清楚,她与姬元煦天差地别的婚事,终究持续不了多久。
既然如此,就无外乎什么称呼。
反正到最后,一切都会重归于零。
姬元煦看着在自己面前始终不会抬起头的沈妙仪,放弃去牵她手的想法:“回去吧。”
为防止她再不小心撞上他,他这一次换她走在前面。
沈妙仪步履匆匆,直到和他拉开一大段距离,才似拿掉压在胸膛的那一块重石,重重呼出一口气。
姬元煦并不知自己在妻子心里的好感度因为刚才的话而大幅度下降。
只是在想,他胆怯的妻子看起来并不害怕和宝照交往,或许以后,他上值不在家时,可以让她常来如意居走动。
宝照视线顺着窗外,看到隔着长长距离一前一后离开的沈妙仪和姬元煦。
摆在她面前的那一碗冰酪已空。
并非是她不能控制自己,而是那碗冰酪太过香甜。
要是她不快点吃完,冰酪就要化成水了。
冰酪是寒凉之物,霍暻不赞同宝照一下食用过多的做法。
但他看出这碗冰酪给宝照带来的满足与愉悦,因此没有进行劝诫阻止,只是在宝照吃完之后俯身,用帕子帮她擦去唇角不小心沾上的冰酪。
他擦拭得温和缓慢,垂落的目光光明正大停留在宝照的唇上。
刚食用完一碗沁凉的冰酪,宝照的嘴唇颜色由日常的浅红变成更深一点的殷红。
不知是反复咀嚼时的摩擦导致,还是冰酪过低的温度影响。
照顾小姐的仆人开始琢磨起小姐嘴唇颜色的变幻。
没有人会觉得霍暻停留过久的目光有何冒犯和不对。
包括宝照。
大家只是认为,这是他当前的工作所需。
“干净了吗?”
宝照问霍暻。
温热的呼吸和冰凉的乳酪香洒到他手背的皮肤上。
霍暻看着宝照说话时一张一合的殷红嘴唇,想到枝头红艳艳的莓果。
成长得饱满的莓果表面光滑,用力碾压会在指腹间流出丰沛的汁液,果香勾动人的食欲。
霍暻从来没尝过莓果。
他修长的指尖隔着手帕,在宝照唇瓣上轻轻碾压而过,用恭敬温顺的声音回复她。
“好了,小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