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入掌心的绳勒得太紧,稍一牵动就会传来钻心的痛感。四娘不好过,方待霜看着也未必有多舒服。
风声烈烈,身后的死人毫无知觉地躺倒,一切都使得这个夜晚变得诡异且肃杀。
前不知路,后有追兵。
简直是糟糕透顶。
方待霜盯着她的手,眼色沉沉。
四娘猜她是自责,一时倒反过来安慰她,“无事,出门在外哪有不磕磕碰碰,不碍事的。”
方待霜摇头,将绳仔仔细细地从她的手心剥出来,话中十分内疚,“我害过你不止这一次。”
四娘知道她想到了在犍为城外的那枝箭。
“你若真害我,我又何必与你同行到现在。”她坦坦荡荡地回望向方待霜,不见丝毫惧色。
方待霜将剑插回剑鞘,忽然问她:“你可知我为何会成为峨眉弟子?”
四娘想了想诸如祖师转世菩萨显灵的传说,沉默半晌,道:“不知。”
方待霜拽紧缰绳,目色沉沉,“二十年前,峨眉有披霜携月的方外人从金顶乘风而来,在普贤金像下讲道三昼夜,祥瑞频现,当时的首徒受世尊感召,发下以行践证道、护佑世人的宏愿。门中其他五位师姐妹均发同愿,峨眉剑道复兴亦由此肇始。”
四娘不难想象当时峨眉金顶上诸人朝道的盛况。
只不过这跟方待霜成为峨眉弟子又有何关系?
又听见方待霜慢慢地说:“我成为峨眉弟子,其实是蒙受当时首徒的一念之恩。”
当时首徒?
应是尘静老师太吧。
四娘用布条裹紧了右手腕骨,在刚才一战中她不仅掌心被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裂口,手腕更是极其不妙地脱了臼。
送完人去青城,也不知手好不好得了。
她现在不愿去想这些变数太多的事,心中虽有万千杂念,面上却一无所觉,问道:“莫非是老师太见你年幼,一时兴起将你收做了徒弟?”
方待霜清如月河的脸上浮现一抹极淡极微的渺茫笑意,“门中长老均未知天命,称‘老’或许为时尚早。”
甚至连五十都未到!
四娘镇定自若的面具仿佛在无形中碎裂,笑得十分勉强,“诸位长老……真是少时就有大作为啊……”
身旁的人好似并不在意,继续说:“当时的峨眉内外交困,金顶讲道后才又有了少数人发愿皈依。先代首徒决意下山重开峨眉行践证道之风,在山脚,她遇上了因天灾被迫易子而食的流民。”
易子而食。
四娘默然,聪慧如她,已经能够将方待霜的来历猜个七七八八。
风萧雪冷,寒夜寂寂。
只有身旁的声音如泠泠泉水。
“首徒不忍见此惨相,当即回山秉明山下种种,将峨眉半座山的平整之地清点出来,请这些难民翻种新种。这是峨眉山脚新月村的由来。”
“我,便是当年首徒因不忍从流民手中用一颗供果换下来的弃儿。”
弃儿。
听上去平平无奇的两个字,这世道天灾**,有多少婴儿甚至无法长大成人。与之相比,由方待霜本人讲出的“弃儿”,未必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是当真如此吗?
四娘轻叹一声。
到此,方待霜几乎已将能讲的往事都讲与了四娘。
她的身世,峨眉的过往。
她的过去牵系在峨眉,未来也必将与峨眉休戚与共。
剑起莲生,峨眉下的大雪不知凡几,纵然是一株青松,二十年过去也该出落得风神俊秀茂骨匀亭,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四娘轻轻别开眼,不去看她。
夜雪渐渐停下来,两人的心神也悄然变得松快。
虽然手心的伤依旧难忍,可到底没了追兵,有天大的事,大不过生死。
四娘拍了拍方待霜手背,示意她停下来。
在她们身前不远林深路回处,被青松掩映的树林深处飘着两点幽如鬼火的绿色光团。
深山满雪,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亮起光?
方待霜用力勒住缰绳,两匹马鼻中喷出涛流似的白汽,嘶鸣一声停住脚步。
她跳下马车,月光淋在肩周,像做了一场羽衣轻覆的梦。
四娘还没开口方待霜就截住她的话:“你受了伤不方便,我没受伤,又有剑,别担心。”
从那双眼睛里四娘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雪色月色苍茫,巍巍青山渺渺高树中一灯擎照,映得眼前人如玉似花,让人想起歌谣中的山神。
君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讷讷点头,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方待霜得她肯首,转身走入青林深处。
从峨眉至青城,中有群山连绵,山高水长林下生尘,鸟兽走虫更是多得不计其数。
方待霜下山时误入过山下猎户小屋,屋中兽皮骨叉一应俱全,还存着少量肉干灯芯,看上去像是为过冬而备。
只是不知道眼前这“鬼火”,是不是猎户用来引路的导信。
走近了看果然是一座极小的木屋,顶上未被雪覆盖的地方伸出一片连绵的深绿色松针;一扇木门开得极小,粗看不过半人之高,须得弯下腰才能勉强通过。
而那两点“鬼火”等她走近却又忽地消失了。
现下估算不了时辰,从这几日轮流守夜的节律来看应是下半夜。
方待霜正欲用剑柄推开木门,身后突然一阵嘶鸣!
她猛然回头,只见四娘和那具尸体一齐从车上跌落下来,右侧那匹枣红马竟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顾不得多想,她屏气提身,在千钧一发之际拎住了四娘的衣领。
她闻见一阵极其馥郁的兰香。
四娘面色惴惴,眼中恼怒不加掩饰,“这驽马,不知怎得就突然叫起来,唬得我以为那追兵又来了,本想勒住马喊你上来,谁知它自己挣脱缰绳跑了。”
随着她的话顺势往手心看去,青色布条包着的地方果然又渗出点点深色血迹。
方待霜敛眉,松开四娘的衣领。又将地上的尸体背起来,放到了剩下那匹马的背上。
现下只有一匹马,她们又无法背着尸体一直在冰天雪地中行走,最好的方法只能是用马驮着尸体。
四娘站定,问她:“刚才可看清了么?”
方待霜没反应过来,“嗯”了一声,尾音上扬,胸中似乎压着一重淡淡的恼云。
也不知是恼那匹跑了的马,还是恼眼前这个无谓坚持的人。
四娘见她心不在焉亦不生气,只好脾气地又问一遍,方待霜这才回过神,应道:“那应是一处猎人小屋,只是我还未来得及细看。”她观望一眼,挥剑断辔诀靷,将马与残破不堪的车厢分开。
“我们暂且在那小屋休息一夜吧,最迟不过明日傍晚便可到青城山麓了。”
四娘忍着手心的痛意开口道。
她实在是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一番。
这租来的马车破得不成样子,回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拿得回她垫付的押金。
方待霜牵过缰绳,将四娘护在身后。
两人一同往小屋走去。
这时林中却不知从哪传来一阵极其柔媚婉转的笑声,像鬼魅般幽湿附骨。
“织锦堂少堂主林惊鹊大驾光临,是我有失远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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