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么,青城找了四十年的惊鹊剑找到了!”
“嗐,多少年了,青城还在做梦呢。”
“这回不一样,是峨眉派人来归剑。你不晓得,那柄剑一出鞘就把青城的三清殿门砍烂了!”
“莫要如此唬人,那把剑二十年前我见过,凡铁一把,也只有你这没见识的夯货当个宝。”
闹声响了两阵,消失在推杯换盏的声音中。
“掌柜的,结账。”
声音平静内敛,听不出悲喜。座中懂行者循声望去,厅角雕花宝桌前端坐着一绛衣女子。她背对着众人,纤细盈直的腰身以石榴色腰封束系,落至腰间的青丝发尾卷曲,像一丛池底肆意晃动的藻荇。
不知这样的人,容貌几何?
随着她从怀中掏出碎钱的动作,众人从侧面看见榴色袖筒中漏出一截皓玉润白的手腕,只因远了看不真切,朦胧含混。
掌柜从她手中接过金叶子,似有难色,“客人,这……小店找不开。”
女人将茶盏放在桌上,“无妨,你尽数拿去罢。”
掌柜还要道谢,女人却挥挥手,意兴阑珊地起了身,取过堂倌递来的缰绳出门去了。
青城多雨,云山润雾,青黧山色牵天带江,一线碧润林海中所见皆是茫翠的涛涛竹松。
幽静乃其天下闻名之处,而在这勾连关内关外的苍茫山林中,蜿蜒落着数十座大大小小的宫殿道林,各拜奉三清三官等诸天造像。
山路蜿蜒崎岖,阶石青顽,水滴落在上面,漫出无边无际的润色。
众声喧哗之处,集于大殿中心天官造像下,那造像宝相庄严,青烟渺渺经声浩浩,本该是庄穆之所。
“燃灯一百一十盏才合周天化衍之理,你那一百零八算得了什么?莫非叫众人都看不起我青城?”
争执的少年青衫绿簪,腰系一条灰青色万蝠结垂丝剑穗,唇红齿白,眉间点着一朵白蕊重瓣莲。
与她争执的是名个头略矮的双髻道童,亦是绿簪,胁下卷着半襟青皮书简,一袭深绿绣衣,若林中新羽。
“你懂什么!青城峨眉多少年没出过这样大的喜事了,蓍草五十五去一以合天地自然之理,又是两姓缔约,五十四累五十四,这才是正理。”
两人越发争闹个没完,周围抱着新灯的人知她们是孩子心性,又不愿被扯入这场难缠的吵嘴中,纷纷绕着道走。
而不用仔细观察便可发现,这山间大大小小的宫观道堂都挂上了大红的赤灯,烛红叶绿,与肃穆沉着的山门大殿比起来简直是方外红尘。
她们的争执,是因三日后青城少掌门王明苍与峨眉首徒静妄的婚事。
三年前,静妄携青城丢失了四十年的惊鹊剑孤身上山,道是物归原主。
青城掌门祝道衍见剑大惊失色,忙请静妄入青城后山大殿,两人密谈半柱香后第二日祝道衍便不顾封山之危,与静妄连夜下山快马加鞭去了峨眉。
再等到祝道衍回来,王明苍与静妄的婚讯便传遍了整个西南巴蜀武林。
此讯一出,天下哗然。
峨眉嫁女,青城娶亲。
难免教人想到二十几年前的那桩类案。
自二月初七订下婚期后,青城诸人便开始着手准备婚事要用的各类物事。好在有先例可循,亦还有些亲历者愿出力;饶是如此,采买的酒花果干也是一笔庞大的开支,更不必提婚贴喜灯等,着实让众人费了一番功夫。
现下是三月二十三,离四月初一的婚期还有八天。
而即将成为青城新妇的主角,却立在廊下,目色沉沉。
天光昭昭,放眼望去是漫山遍野的艳花,像一场燎原的火。她一身鹤衣,眉眼淡漠,浑身璧发残雪莹照之色,及臀青丝挽作守礼得当的祥云髻,斜簪一支造型古朴的鹿角式木簪。
雪衣如缟,是惊红里显眼的一道冷色。
显而易见,她的心中有一两件正令她烦忧的事。
她是否在后悔,为残忍地践踏了一个人双手捧上的真心?
无人知道山中那些数灯候雪的时刻,她是如何等待钟声响起又消失。
倘若孤独是得偿所愿所必须忍受的条件,
她对这所谓的“孤独”求之不得。
有人从身后走近,为她披上了一件青色的披风。
“方师妹,你大病初愈,本不该出来受风。”
来人绿衣广袖,麻衫葛袍。水洗到泛灰青的袖口绣着一枝冬青。明明看上去并不像是年岁很大的样子,身上沉稳老持的气质却让人觉得她仿佛活透了漫长悠久的年岁,这红尘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再留恋。
“我无碍,烦请南离师姐替我谢过祝前辈。”
话中并无任何情绪,听上去却无端显得不近人情。
王明苍也并不在意,接过她递回的那件披风,细致地叠好收了起来。
南离,是她的法号。
声震天下的离火三十六剑,很少有人知道是青城的少掌门王明苍。
与静妄不同,她是青城丹修王道明唯一的女儿,幼小炼丹道,直到十岁那年拜入祝道衍门下,一心一意地修剑道,十三年过去,在剑道大会中以一招惜败方待霜。
只不过当时不知为何,青城峨眉都嘱咐二人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因此过了许多年她们才互相认出对方。
这场荒唐的婚事,掌门祝道衍是越过她们直接与峨嵋掌门尘静定下的。
青城与峨眉的交好,在山上本不是什么秘闻,因此许多弟子听到婚讯时并不觉得讶异,反而在她主讲早课的闲暇发问,换来她平静如水的一瞥后,便也不再问了。
山中岁月长,悠长的时间面前,她始终觉得人生无常,现在发生的,都是可以重现的昨日。
既然可以重现,又何必在意。
不过显然,方待霜并不这么想。
“还有八天。”
她意有所指,声音忽然变得强硬.
王明苍失笑,转过身望着檐外飞铃,眼中带上轻轻的怜悯,“她不会来的。”
方待霜却回身离去,留下风遥叶动似的余音。
“我并不是在等她。”
王明苍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她修了小半辈子的道,见过许多在情道上走到底的人,结果无一例外的令人伤心。
争相见不如不见。
*
林惊鹊已经吹了很久的风。
小骡子上山累得直喘气,她没法,将其留在了山脚的客栈。
上次来青城,还是她送那位首徒去搬救兵。
想到方待霜,她心中忽而一动,片刻后复又一哂,随手从路边拔了根草叼在嘴里。
此情此景,她倒真有些怀念她的那头小骡子了,虽不能驮人,好歹能做个伴,听她说话解解闷。
不知小骡子有没有想她。
“那边的,你去哪?”
斜地草丛里跳出来一个红裙罗裳的少女,观身量要比她矮上一个头;面容倒是生得十分姣好,似兰如桂而沐椒英之芳。
林惊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少女见她不说话,又喝道:“你这小、你这女子!好生无礼,我问你话呢!”
“怎么,你问话,我便一定要回答你?”
林惊鹊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桃花眼尾笑得微微皱起来,像山林中一只以食人精气为生的花精,昳丽妖冶。
少女看得有些呆了,回过神来又觉失礼,面颊耳根都飞上醺红。
“你是妖怪吗?”
她忽然发问,让林惊鹊的笑意骤然重了些许。
如此有趣的小娘子,
当真好玩。
“如果我说是呢?”
林惊鹊有意吓她,却不想对方并不放在心上,“山妖也好凡人也罢,青天白日,大不了我和你做一对死鬼,横竖我也不亏。”
她的瞳孔微微一缩,像是被这少女豪浪的谈吐惊得不轻,片刻又敛了错愕,劝她:“小娘子,这不是你一个人该走的路,还是尽早回去罢。”
少女听她这话,面上大有不服之意,“你凭什么让我回去?凭你自恃比我大几岁的年龄,还是瞧不起我是个女子,认为女子就应该呆在家中等着男人们打天下?”
她顿了一下,又问道:“若是前者,我瞧不起你;而若是后者,我反而替你感到悲哀。”
林惊鹊忍俊不禁,笑道:“我并无此意,小娘子的胆识勇气都远非常人能比,那在下祝小娘子人生如凤鸣九霄,长长久久地在云端。不过我还有事,便告辞了。”
李澄昭见她要走,扯住她的衣袖急道:“你一定是要去这座山里的某个地方对不对?我有钱,你只要带我走出这座山,你想要什么荣华富贵我都可以给你。”
心念一动间,身前少女的声音渐渐与某个相似的影子重合。这错觉只在她眼前一闪便消失了,恍惚得像一个荒唐离谱的梦。
林惊鹊唇角一勾,“我不要你的金银,只是,你得先陪我去见一个人。”
李澄昭一愣,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又亲亲热热地挽上她的小臂,“我名李澄昭,家中行三,今年十七。”
“林惊鹊,你可以唤我四娘,按年岁来说么,我应是比你大上一些的。”
说话间,她抽回被李澄昭抱得紧紧的手臂,却无意间露出右手手心弯月似的一条疤痕。
不是很明显的伤口,却也足够李澄昭看清了。
“你这疤,是怎么落下的?”
女人脸上的笑意忽然淡了下来,神色寂寥。
“许久以前不谙事,被茧伤了手。”她一笑,那副妖冶的桃花图重新鲜活起来,流光溢彩。
“走吧,我们去喝酒。”
话音落下的同时起了一阵大风,山中弥漫的雾气被吹开片刻,李澄昭见女人拢袖而去,一身红衣伶仃。榴火如烧,落在她眼中竟显得哀感顽艳,像一场过早开了又谢的花海,从里到外都是孤寂的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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