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芜却摇头,神色颇不赞许。她知方待霜不是弃师门不顾的人,如此,此刻才更不能回峨眉。
峨眉当下内忧外患,是不得不请人施之援手的死局。
掌门垂危,护法长老尘空镇守本山,虽说是护法长老,门中弟子骤然减去大半到底也是让她一夜苍老了许多。兼之暗算尘化尘忘的幕后主使尚不明晰,敌暗我明,对峨眉来说这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难忧。
这也是峨眉仓促封山、连金顶法会都匆匆撤下的忧虑之因。
若在平时,法会信众来往,是香火兴盛信仰长青的保证,亦可借机宣扬无边佛法。但放在如此多事之秋,人多眼杂,难免有居心叵测之流矫饰上山以图谋不轨。
是以在尘静昏倒当天尘空便排下了人手,一部分在山门撤下法会用具,另一部分则拦住将要上山朝拜的信众。好在这些信众虽大为遗憾,但听到峨眉弟子口称“掌门欲为我佛净身潜礼,修持行愿,众善信亦应学普贤菩萨之大行,事事皆躬行,何必拘泥于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双手合十行礼后念念不忘地离开了。
方待霜夤夜下山,这些事她自不知晓。然而林春芜与峨眉有旧,又在这眉山郡开了间不大不小的客栈,峨眉山脚诸多动静她也能探听一二。
峨眉眼前的困境不在那死了又复生的尘化尘忘二人,而在垂危的掌门尘静。
尘静少年成为峨眉第六代掌门,对内去峨眉派百年积弊,订下“无珠亦可超度、无经亦可赞颂、无师亦可同门”的“三可”门规,为门中弟子放宽了不少问道的限制。
过去各派便如古旧的世家豪族,因着修行道路及功法的不同自动分了几支也是有的,近百年的枝繁叶蔓,门中利益交错,生出许多龃龉。近的不说,便是遥远的周王朝,也有“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的前车之鉴。
百年式微,峨眉已不复现祖师在时的巍巍气象,虽仍有“天下秀剑出峨眉”的美名,但中原武林每二十年一度的剑道大会,峨眉已经整整缺席了三届,这其中固然有峨眉众人轻剑重链的偏见,可焉知这轻剑重珠又有多少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
虽有从龙之功,但峨嵋派青黄不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尘静深感不安,二十年前接任掌门位时就将两名先代长老请入法堂,密谈三日后先代长老出山,座下诸弟子均被要求习剑,在原有功法的基础上增加了一门只有掌门能修的莲山剑。
方待霜被捡回山中时正逢尘静推行剑法。她一身根骨极佳,又得精通剑法的掌门悉心教导,三岁站桩六岁握剑,十七岁在同代弟子中十招必胜。
此时,经过二十年的发展,峨眉又隐隐要重现祖师荀瑜在世时的繁荣景象。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掌门尘静。
虽然遇险的不是尘静本人,但峨眉上下一心,尘静又绝重门人,这一招不可谓不诛心。既能去掉峨眉一半的年轻弟子,又能在尘静的心头重重扎一刀。
若没有林春芜的及时出手,方待霜不知她的师长会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困顿局面。
救下了尘化尘忘,至少尘静不至于太过悲恸,以尘静为主心骨的峨眉也可稍稍喘口气。
思及此,她想回峨眉的心更加迫切。不知师长们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如果知道,接下来的安排又是什么?
而无论安排是什么,当下必是用人之际;自三年前化名在剑道大会上一举夺魁,天下已没有人敢轻视她的剑。
林春芜微微一笑,若不是看到方待霜手中那串珠链,她绝不会选择在此刻与她相认。
她与尘忘十七年前见过一面,当时峨眉老掌门了尘已经圆寂,尘忘受掌门师妹尘静的嘱咐,带着信物百忏珠下山寻找她们的小师妹尘因,林春芜与尘忘同船,言语间听她描述尘因,很像一位故人,便与其搭上了话。待二人到建康后她引着尘忘一路往记忆中的那条巷子去找,可惜人去院空。
没想到十七年后她再次遇见尘忘,会是对方经脉尽碎再不能武的场面。
她也听尘忘说过一些峨眉往事,对峨眉门中的情况大致了解,再加上近二十年尘静锐意改变门中陋习,积极开办各种法会宣经说法,在眉山郡基本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眼下峨眉遭袭,谁得利,谁就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峨眉三百年前有过一次危机,被祖师荀瑜一人化解,那些当时的世家也多数湮灭在风云中。三百年后的今天,峨眉方有崛起之势就被人中途拦截,很难不想成是同类相争。
中原?西南?
哪一方都有可能。
她截住了方待霜的话头,正色道:“我知你所想,无非是想赶回峨眉安定人心。可你不曾想过,二十年来峨眉日益势大,是什么人会趁新弟子下山之际大开杀戒;是眼红峨眉的宿敌?还是想借峨眉出名的新秀?不论是谁,对方为何不选下山规模更加盛大的世尊成道日腊月初八,而是选择九月十八观音出家日?这其中有没有对方的内应?如果有,你又焉知让你去青城求援不是为了引入外力揪出奸细?”
一连串的疑问下来,方待霜沉默不语。林春芜所言句句在理,不过片刻,她转向四娘,问道:“四娘,惟今之计,你是如何打算的?”
四娘方才听了个**不离十,她心知峨眉是出了大事才会速遣首徒下山,沉吟一会儿,给出自己的看法:“我虽不知峨眉现状如何,但峨眉山的秀险却是天下闻名,贼人一时半会儿只怕攻不上去。依我看来,我们不如即刻出发前往青城,借得援手后速回峨眉,眼下还未至十二月,”她看了眼天井内连绵的飞雪,语气逐渐变得严肃,“若是等到大雪封山,山上物资日益耗尽,我只怕你的师姐妹还没等到你回来就已遭遇不测了。”
方待霜深深地看她一眼,眼中说不清是喜是悲。而四娘无意间与她对视,恍然以为自己将要永远地失去一些东西。
林春芜将二人的对视尽收眼底,心头淌过淡淡的哀愁。
她转过身,凝视着没有生机的尸体,心中是否想起了二十年前她曾经见过的那个人?
方待霜经四娘一解,心中慢慢地安定下来,当下无论去青城还是回峨眉,都是为了解眼下困境,既然如此,赶在大雪封山前回到峨眉才是最重要的事。
现在已是十一月十八,峨眉往年的大雪多半下在十二月初。
留给她们的时间至多半月。
青城是非去不可。
她看向林春芜,后者微笑,“你放心,方大人处自有我来转圜,在这眉山郡开了十五年客栈,城内总有些说得上话的人。”
见方待霜决定前往青城,四娘心中却别有想法,只是她面上掩饰得极好,连语气都是一如既往的松快,“既然你决定了,那我们不妨今夜出发,只是有劳林前辈多多照拂,为我等开个后门。”
林春芜摆摆手,倒是轻掩檀口,向她们提出一个要求,
“我要你们带着这具尸体去青城。”
四娘一愣,本想开口反对,但是看到方待霜脸上沉毅的神色又默默住了口,转身去了客楼整理行装。
与青城有关系的眼下只有方待霜一人,那林春芜所托只能是方待霜,她顶多算一个向导。
二人望着四娘离去的背影,沉默良久。
飞絮般的雪又大起来,寒意砭骨。院内栽种在一角的柿子树已经承不住积雪之重,摇摇欲坠。
方待霜一瞥,神色说不上喜悲。
林春芜转身看向躺在飞雪中的尸体,面上笼着一层若有似无的叹息。
良久才听到林春芜对她的劝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方待霜面色沉静,“我不会。”
或许见佛家弟子动怒是太过有趣的一件事,林春芜不恼反笑,将坎肩披回身上,“我曾经也如你一般想法,但你的峨眉,你的师长,不会允许二十年前的事重演;这是天下所为,非我一人之言。”
方待霜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雪,晶莹剔透的冰花在她掌心很快化成了一汪小小的海洋,如此湿润,一如她拂过的那双眼。
“你不去做,不是天下不让你做,而是你自己不敢。”她拔剑拂去尸身上的雪被,殊无怒色,“天下阻我,我便与天下为敌又何妨?”
林春芜沉默,她想起了传说中剑道过于霸道的祖师荀瑜,不知三百年前祖师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低眉轻语,却将诸多大派一夜之间打得树倒猢狲散。
“这就是峨眉的度化大道?”
方待霜收回剑,“若你真心修持佛法,无需度化亦可得到解脱。天下熙攘,本无定法。”
二人同时不语,唯有风卷着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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