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太医风尘仆仆被拉过来，缓了一缓才切脉，边切边看虞霁初，他记得虞霁初也懂医术，不该把不出七大绝脉之一的“雀啄脉”，他神情肃穆再细细切了会，确认病人精气绝于内，这就是死脉。
“县主，老朽老妻也同行过来，她乃修道之人，修命相卜术，可否容老朽请她过来一看？”
虞霁初目光冰冷看着他：“你才是郎中，你说，她该如何救？”窦太医微抖着胡子，实话实说：“若是老朽说，只能准备后事了。”
“胆敢胡说八道！”虞霁初将药碗掷于地，碎了一地渣。阿蛮红着眼小跑进来：“娘子……”等看清地上的渣和虞霁初的神情，她不敢再说话,只默默流泪。此时岑稷听到传话跑过来，一把擒住虞霁初发抖的手臂：“冷静。”
她问窦太医情况到底如何，窦太医实话实说：“此乃药石无医之症，老朽无能为力。”
“她还活着，身为医者岂能不尽力相救。既然你要你娘子相助，那就请她进来便是。”
岑稷用力擒住虞霁初，生怕她暴怒之下伤人。
窦太医的娘子年纪也不轻，但担心老夫，于是一路陪着过来，此时进房看了看情势，也没多问，直接走到裴绥昭床前观相。
“敢问县主，可知这位贵人生辰八字？”坤道问道。虞霁初不清楚具体的年份和时辰，只知哪月哪日，她说之前陡然想到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以妖法惑我，找死！”
坤道也不急：“非也，我们老两口的命都在县主一念之间，贫道岂敢胡来。只是我观贵人面相，似是不该命绝于此，这才相问。”
难怪常有人病急乱投医，虞霁初承认她也被这话蛊惑到了，是稻草也想用力抓住，只要能救裴绥昭，她愿意做任何事。
坤道掐指算着，边算边蹙眉，好一会轻声呢喃：“异世之魂，岂能葬在此间。生机，似乎被遮蔽。”说完收敛神情，悄声在窦太医耳旁耳语一阵。
虞霁初快忍到极限：“何话不能当众说？”
窦太医赶紧拱手：“县主，老妻说贵人只是命悬一线，并不该命绝于此，老朽愿尽力一试。”
窦太医还是有本事的，他开的药被虞霁初想尽办法灌进去，再施针，就有黑血从裴绥昭的鼻腔处流出，身上的烧热也稍微退下去些。但窦太医本人清楚，这不过是一记吊命之法，他老妻说了，变数就在今晚，要么生，要么死，不会再半死不活。
看到裴绥昭的命被吊住，白云道长问：“县主想好了，无论如何也要救下她？”坤道不会无缘无故有这一问，虞霁初清楚，凡事都有代价，但她不怕，凡扯上鬼神玄说，不过与命格气运相关，这些她都能舍，她要裴绥昭活着。
见她没有丝毫犹豫，坤道神情里带了笑意：“可会步罡踏斗？”
虞素宁礼拜星宿时曾带虞霁初做过，她还记得。
得到确认，白云道长又说：“今夜北斗七星现，你步罡踏斗挥剑斩邪，敬告上苍，你要让她活着！贫道知道这听起来似鬼神之说，如今试与不试，全在你。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你与她气数相交，如今她的一线生机，确实系于你身。”
虞霁初吩咐岑稷看好窦太医两人，傍晚她只胡乱喝了几口粥就不再吃，栩儿抽泣着求她再吃些东西，惹来她一番呵斥，说府里不准有哭闹声，再让她听到，她绝不手下留情。
岑稷很早以前就知道虞霁初有冷酷无情的一面，但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看到。现在就连栩儿都能不留情面的呵斥，她都不敢想要是裴绥昭真就这么去了，虞霁初会疯成什么样。
惠贞抱着栩儿轻声安慰：“如今昭阿姊生死未卜，你阿姊心烦意乱，说话冷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栩儿靠在她颈间嗡声嗡气“嗯”一声：“我没怪她，我也难受。怎么会突然之间这样，我们是不是不该来鹭州？”
这哪里是来不来鹭州的事，惠贞轻叹一声，把想说的话都埋在心里，只一下一下轻抚着栩儿的背安抚她：“不要这样想。”她连安慰的话也不敢多说。
虽然很怀疑坤道是胡说八道，但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试的。窗外北斗七星现，虞霁初神情肃穆步罡踏斗挥剑斩邪，目视星辰，敬告上苍，她要裴绥昭活着。
裴绥昭感觉身处一片混沌之中，什么都感觉不到，仿佛只能等人来接。突然间，混沌像是被人挥剑斩开一个豁口，清凉的气息从豁口处涌入，天地有了颜色，有了温度，有了声音。
暖阳，微风，溪水潺潺，她卧在半空的云朵里，舒服地滚来滚去。
若是虞霁初没有全神贯注踏步挥剑，此时能看到裴绥昭面前缓缓凝出了一团像水一样透明的东西，水团慢慢悠悠游到裴绥昭鼻下和嘴边，以吸风饮露的姿态滑入裴绥昭鼻腔和口腔，就这样一直持续了三分钟左右。
累到极限的虞霁初坐在床边无意识睡去，梦里一片混乱。“绥昭！”从噩梦中惊醒，她抓着裴绥昭的那只手随之用力，过了会才猛然感觉到，裴绥昭手心的热度褪去了。她半跪在床前，一只手急忙切脉，另一只手去探裴绥昭的额头。
难道她还在梦中？她不敢想相信自己切到的脉象，又拉开被子俯首帖耳在裴绥昭胸前，“噗通……噗通……”很平稳的心跳声。
窦太医一把年纪了，白天赶路加惊吓，晚上好不容易睡一会，又被人叫醒。他起床时问老妻：“要不要一起去瞧瞧？咱俩生死同路，不枉夫妻一场。”
坤道拉过被子转身：“听语气，应是活了。你去就好，我要睡觉，这一路差点把这把老骨头颠散架。”
窦太医打着哈欠穿鞋：“也算救人一命，功德无量。”
遂丰的冷就那么几天，一过去就开始升温，越接近开春越暖和，甚至有些晒人。窦太医和白云道长被虞霁初留在遂丰半个月，后天就除夕，今天设宴为他们送行，也算是酬谢宴。
这些天白云道长和裴绥昭聊得很好，颇有忘年交的意味，如今要分开，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都有些离别愁绪。裴绥昭想陪白云道长喝一杯，被虞霁初毫不留情拿走酒杯：“你问窦太医，他说能喝就给你喝。”
裴绥昭才懒得问，她不清楚虞霁初怎么得罪窦太医了，这位老太医给她下的忌口清单简直不给她留活路，明晃晃的报复。
“贫道闲暇之余会写信给小友论道，若小友愿意解惑一二，贫道自当感激不尽。”白云道长确实对裴绥昭非常感兴趣，但她不强求，有生之年能窥探一二天机已是莫大的幸事。
“不敢当，道长写信前来，绥昭必将倾力回复。”裴绥昭对白云道长也很有好感。
自打活过来，裴绥昭就发现府里不对劲，大家不再像之前那样无所顾忌，好像被什么事束手束脚一样拘束得很。她问阿蛮，阿蛮说是因为大家担心她的病情，没心情打闹玩笑。她问栩儿，栩儿眼睛朝天说谎，说辞和阿蛮一样。
全府只有虞霁初一个人神情如初，排除一切不可能，那就是虞霁初犯错了。
除夕，她以茶敬众人：“拖累大家不能回去过年，我很愧疚。生病这段时间，大家都围着我转，等会一人一封压岁钱，聊表谢意。”
都说应该做的，在哪过年都一样，但都说得很小声。岑稷倒是欢喜：“我也有？”
“你也有，给你封大的，买你告诉我，我生病的时候咱们的县主做了什么错事惹得大家都不开心？”
听到这话，虞霁初稳坐钓鱼台，还给她碗里添了虾肉：“这海虾味道鲜美，趁热吃。”
岑稷作势要说，虞霁初看她一眼，她瞬间歇气，过了两秒又抬头：“那我说了，也没什么，云散忧心你的病情，情急之下训斥了栩儿。”
裴绥昭一脸震惊看向虞霁初，虞霁初脸上尽是“发生什么事”的装模作样，她又看向阿蛮，阿蛮躲着她的目光不敢说话，最后看向栩儿，栩儿当即撇嘴要哭的模样。她“哦呦”一声张开手：“快来昭阿姊这，昭阿姊疼你。”
裴绥昭抱着栩儿好一通哄，栩儿无视颈后冷飕飕的凉意，噘嘴道：“阿姊好凶，我也担心你，可是她竟然凶我，不许我哭。当时好怕，怕她，也怕你的病情更重。”
听到妹妹这样撒娇，虞霁初心虚轻咳一声，裴绥昭给栩儿擦掉并不存在的眼泪：“看来我们的小霸王是真伤心了，这样的臭阿姊，咱们让她认错。”说完面对虞霁初神情十分认真：“你应该给栩儿道歉。”
全桌人都微张着嘴，这、这场面可难得一见。
虞霁初呆坐好一会，张臂迎向栩儿：“过来。”等栩儿到她怀里后，她抱着摸摸额头给栩儿捋绒毛：“阿姊错了，不该对你发火。你原不原谅阿姊？”
栩儿的眼泪这时才掉落下来，窝在虞霁初怀里撇嘴用手指戳她：“那以后有事要好好说，你凶我，我心里很难受。”虞霁初又抱紧她：“好。此事你也可以向阿娘告状，让阿娘罚我。”
“才不会告状，你也是担心昭阿姊才如此，我虽难受，但并非不通情理。”栩儿被哄好了，回到自己坐位不好意思看惠贞。
“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绥昭的压岁钱封多少，我多封三倍，人人都有。”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裴绥昭率先向她道谢：“我肯定也有哦？多谢县主。”
这半个月每晚虞霁初都要给她切脉了才让她睡，这会两人进屋，裴绥昭亲手泡了茶斟上：“虽说姐妹间没有隔夜仇，但有些事不说开，一件又一件叠积在心里天长日久容易生怨怼，今天让你受委屈了。你都是代我受罪，我除了说谢谢，也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什么。”
虞霁初接过茶，也不喝，坐那似笑非笑：“绥昭病中可有做过什么梦？如今可还记得？”
裴绥昭意识到这问话应该不单纯，莫非？难道？她病糊涂了说了什么很冒犯的话？可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我应该做些什么梦？”裴绥昭笑得有点谄媚，她很清楚，这次要不是县主及时让栩儿为她找来名医，她小命就没了。她欠了虞霁初姐妹一条命，谄媚些是应该的。
“譬如……”虞霁初吊了她一会胃口，轻笑一声：“过来，给你把脉。”
裴绥昭一夜之间由危转安，虞霁初也很是诧异，窦太医开的药理她都懂，不可能有这种效果。她活了十八年，见过不少血流成河的场面，往日并不信鬼神之说，但这回，无论如何想，念头都不通达。
“过几日就启程回去了，路上有任何不舒服都要说出来，不要瞒着我，可好？”虞霁初给裴绥昭整理好袖口，又把暖手炉给她握着，就怕她冻着。
“好，鬼门关走一遭，我得惜命。”裴绥昭应下后又想到先前饭桌上的事，颇为不自信地问：“先前让你给栩儿认错，你会不会认为我管得太宽？”
“不至于，你好些后，我也想过此事不妥，可我是她阿姊，一时半会……”虞霁初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有一点点羞愧，但她愿意在裴绥昭面前坦诚。
“你是上位者，给架台上下不来了。”裴绥昭解释“下不来台”的意思，虞霁初当即附和：“就是如此。”她并不在意裴绥昭为栩儿说话的事，岑稷也很有分寸，用栩儿的事挡住了裴绥昭的疑问，没让她追根究底。总之，这样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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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在云朵里滚来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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