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才十三岁,不扛饿,更何况这还有个更小的悠然。她们煮了早上留的米汤喝,端来一碗给裴绥昭,裴绥昭摆手:“我不饿,你们自个吃。”
一碗稀汤还没喝完,门房陈大娘进来传话,说木匠找来了,有事要问裴娘子。裴绥昭穿戴好要走,阿蛮赶紧跟上:“你不能一个人出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担待不起,我陪你一起。”
“快呸呸呸,小孩子百无禁忌。”裴绥昭玩笑着说,临出门拿了虞霁初给她的刀,并嘱咐悠然,要是县主比她们早回来,要说清她们做什么去了。
原本以为去木匠那看看就好,途中和木匠因地势问题争得不可开交,只能带他去实地看看。糖场不能建得离县城太远,除了不好招工,就怕白天人刚走,晚上锅给你全端走。
渡口附近是最合适的,综合各种因素,具体地点一时难以定好。
裴绥昭正和木匠说着,阿蛮突然目露精光,把手里拄着开路的木棍扔向裴绥昭:“当心!”裴绥昭应声看去,刚才在她眼里还是一堆树枝的鼓包中跃出个浑身是血的方脸大汉,拿着刀就往她身上砍来。
头一次直面死亡,裴绥昭脑子一片空白,但手本能拿刀去挡,好在那贼人伤势颇重,受了她全力一击身形不稳。一旁见势不好的木匠撒腿就跑,全然没想留下帮帮两个女娘。
“杀了他!”阿蛮刚喊完,背后一棵树上溜下来另一个瘦长男人,一下把阿蛮压在身下。他没武器,但他有能力掐死阿蛮。
方脸大汉“啊呀”一声吼,双手举着刀又砍来,裴绥昭神情肃冷,此时主宰身体的仿佛不是她,侧身闪到一旁后,手上没丝毫犹豫反手一刀插入方脸大汉背后,刀尖贯穿胸前而出。拔出刀,她几步跑到正奋力与阿蛮搏斗的瘦长男人旁,在对方昂头看向她时,她一刀抹了那露出的脖劲。
“绥昭……绥昭……”
谁在叫她?她又身处何地?浑浑噩噩分不清,她不是在开车回老家吗?怎么突然拿刀杀人了?杀人!
“我杀人了,杀人了……”
她缩在树根处不断呢喃,虞霁初拿竹筒往她嘴里灌了些水,轻抚着她的面颊:“没事了绥昭,没事。你做得很好,你救了阿蛮。”
刚才率人追击吴大头的散兵游勇,到这处时就看到浑身是血的阿蛮对着歪靠在树杆上的裴绥昭不断喊着什么,那一刻她感觉身体某个地方窒息住。
她和裴绥昭熟吗?不太熟。她留下裴绥昭都是因那些她没见过的东西吗?这一刻脑子里有声音在说,不仅仅是,不仅仅是如此。
至于另外的是什么,她暂时想不清,但她绝对不能接受裴绥昭就此死去。绝不能接受!
回去裴绥昭就发烧病倒了,虞霁初给她熬的药她也不喝,只强调她有药。就这样过了三天,在鹤喙整顿好的怀阳公主见大女儿迟迟不来相迎,于是加急前往鹤尾一探究竟。
“不喝药也行,你让我把把脉可好?我曾拜师混茫真人,略通岐黄术,你让我把脉,我也好安心。”
话说到这份上,县主算得上好声好气哄人,裴绥昭虽难受,但也伸出手腕。这不切脉还好,一切脉虞霁初整张脸沉得要滴水。
脉象浮大而软,按之中空,如按葱管,这葱管还如水上浮木。曾大出血,伤阴败阳,如今阴虚阳弱。
怎么看着好好的人竟是这样的内里?虞霁初内心极为惊骇,也怪自己学艺不精,望闻问切,第一步就没看出来。也是在此刻才明白,裴绥昭为何如此畏寒,比之七十老人三岁小儿都不如。原来是病着,且是大病过后。
“可是一直耳鸣头昏睡不踏实,白日体力不支,夜间盗汗,时常眼花气短?”压下心中滚滚情绪,虞霁初问得轻声。
得到裴绥昭确认,她握着裴绥昭的手说:“接下来我要给你药补,不用担心药材,我们山中多的就是药材。至于你自个的药,在药补期间最好不吃。过段时日你对比着哪方好,再做决定。”
不等裴绥昭说话,她眼神温柔而深邃看进裴绥昭眼里,把这次的症结问出来:“杀的是贼人,绥昭为何如此恐惧?”
“我们那里,杀人是重罪,就算对方穷凶极恶,也不可以私刑杀之,会有公堂依法判刑。当然,也有正当防卫这个概念,比如我杀的那两个人,法官应是会判我正当防卫,无罪。”
裴绥昭说得低沉,虞霁初好似有一丝明白过来,裴绥昭并不因杀贼人而心负愧疚,而是恐惧杀人这件事本身。
换句话说,裴绥昭从小到大,应是从没见过杀人,更别说亲自动手。即使是贼人,也是条生命,裴绥昭是因生命如此简单就被屠戮而感到恐惧。
虞霁初心中生起万千好奇,她太想了解裴绥昭的来处究竟是什么样,她想问的话太多,但此时都不合时宜,只能强压心中沸腾的**,点点头:“天下初定,将来,大荆也能做到绥昭所说的律法严明。你睡会,我去给你开药方。”
起身后,她负手而立:“绥昭,你来的地方有公堂有负责律法的大人,你们的朝廷赋予他们依法审判罪责的权力。在这里,我可代表朝廷赋予你审判之权,授予你行刑之力,你救了阿蛮,你杀贼无罪,有功。”
这就是法统的力量吗?明知是安慰,裴绥昭却被这些话说得热泪盈眶,胸中一股暖流流过,先前的恐惧在此刻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多谢,县主。”她说得哽咽。
两人对视着相视一笑,虞霁初也算松了口气。
出别院,虞霁初见到亭子里虞栩睢和悠然咬耳朵,两个小娘子你来我往说得笑嘻嘻。见着她出来,虞栩睢几步飞奔到她跟前张开手:“阿姊!抱!”
“都十二岁的小娘子了,还让阿姊抱,那跟着娘打仗时是不是还得叫娘抱?”虞霁初意思意思提了提,并没真抱起来,这小壮实她抱得动,就怕抱起来扒着不放。
“才不是!阿娘都夸我了。”说完示意虞霁初弯腰,耳语一番。虞霁初听完看向站那的悠然,这些小丫头,真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也让她对裴绥昭的承诺像个笑话。这不,悠然忙不迭把裴绥昭的车说给虞栩睢听了。
栩儿还在那撒娇,虞霁初不为所动:“不许!还有悠然,自个去领罚。”
“我儿好大的威风,不仅不去迎娘亲,还动不动就要罚人。悠然犯了何错,说与孤听听。”
来人正是怀阳公主虞素韵,虞霁初眼里一喜,赶紧上前行礼:“女儿见过母亲,母亲一路征战实在辛苦,是女儿不孝未能及时前去拜觐。”
虞素韵把大女儿搂在怀里好好亲热一番,低声道:“无妨,正好阿娘来瞧瞧让我儿魂不守舍藏着不给瞧的人是何模样。”
虞霁初闹个大脸红:“阿娘千万别听旁人胡说八道,此事,还容女儿细禀。”
好歹把阿娘和妹妹劝离别院,虞霁初带着俩人回她的住处,正好把该向阿娘说清楚的事一次性说清楚。
说的过程中,虞霁初拿出手画的图纸给阿娘看,虞素韵看了那全套技法图和工具图,心中略略一串就明白此事确实可行。她也明白女儿献宝一般拿给她看的缘由,有两点,一是想得到她的首肯,二是给姓裴的在她面前挣功绩。
她没点破,只说:“制糖场建起来,算裴绥昭一功。她怎么那么不经事,杀两个贼人自个给吓病了?”虞素韵无视小女儿递来的眼神,慢悠悠一步一步问。
“并非如此,娘亲,女儿刚给绥昭把过脉,她先前生过一场大病,如今也未算痊愈。身子虚空,得好生养着。正好女儿准备写信给姑母,想请姑母来给她瞧一瞧,还请娘亲帮忙把信送出去。”
虞素韵还没说什么,等不及的栩儿下巴一挑:“阿姊,当前斥候属我管,此事你得求我。”说到最后两个字,她颇没底气,眼珠连连在娘亲和阿姊身上转。其实也不是所有斥候都听令于她,她只管一小支队,队伍有七个人。
见两个女儿僵持住,虞素韵哈哈大笑:“罢了,夕食让裴绥昭一同用膳,到时栩儿自个问,看人家是否愿意,人家的宝贝,总不好强人所难。”说完虞素韵让岑稷带栩儿出去,她要和虞霁初单独说话。
无人知晓两母女密谈了些什么,阿蛮看到了,出来后虞霁初神色凝重,久久不语。
裴绥昭听说公主来了,当即挣扎着起来,虞霁初对她多有关照她心中有数,如今真正说话算数的人来了,她再不舒服也得去见。
她和虞霁初站门外等时,巡视军营归来的虞素韵一袭月白武袍披着玄底绣金云纹斗篷打马而来,什么叫鲜衣怒马,什么叫王者之气,此时都在裴绥昭面前具象化。
这位姐姐真的好飒好英气逼人,常年领军征战造就的威压让人不由心头发颤,裴绥昭似乎感受到了冰冷肃杀的杀气袭来。
见裴绥昭半天没反应,虞霁初这才发现身旁的人看娘亲看痴了,她心头莫名微躁,撞了裴绥昭一下,裴绥昭这才反应过来,弯腰拱手:“裴绥昭见过公主。”
虞素韵下马,拿着马鞭摸了两下马儿,上下扫视裴绥昭,有趣,不称草民,也不跪。她略上前两步:“不跪?”
裴绥昭有些茫然“啊”一声,又赶紧低头,跪还是不跪?她感觉膝盖处有千钧力在拉扯,一股力让她人在屋檐下,随波逐流赶紧跪,一股又在说,这一跪,有些事可就不同了。
她天人交战,虞霁初也着急,刚想说话,虞素韵轻笑一声:“罢了,只要你好好辅佐霁儿,孤赐你不跪。”
“多谢公主。”不跪的权力都是赐的,还得感谢。裴绥昭心中苦笑一声,那股茫然感又升腾起来。
不过家主来了,给府里带来不少粮食不说,这餐饭真是裴绥昭来了这么久吃得最好的一顿。原来柳娘和唐娘子在县城是经营豆腐作坊的,今日吃上了香煎豆腐,没有铁锅,就是用陶锅煎的,味道还过得去。
来府里第一餐见过水煮肉,后面她说不吃,也没再见过肉,今日竟吃上了炙羊肉粒。羊肉处理得很好没有羊膻味,炙烤出油脂,她也能吃上些。还有各色时蔬,公主带来的厨子把它们烹饪得颇为可口。
行军打仗久了,严苛的宫廷礼仪早就被抛之脑后,比如食不言这一条,栩儿从上桌就没遵守过,公主也不在意。栩儿说来说去就一件事,拐弯抹角想看裴绥昭的车。知道躲不过,裴绥昭应下:“好,等吃完饭,我带你去转转。”
虞素韵接过小丫头递来的手帕擦嘴:“孤也去瞧瞧。”
原本带小儿嬉戏变成大领导视察,一下压力山大。车上的东西已经全搬到裴绥昭房间,如今连上虞霁初,车内坐四个人很轻松。虞素韵没有野蛮侵占她的东西,也没有对她的来历追根究底,她知道这都是虞霁初的功劳。
她当然想虞霁初坐副驾驶,一日副驾驶,最好终身副驾驶,但是公主抢先一步坐进去,说想看裴绥昭驾车。栩儿从见到车开始就一脸兴奋的呆滞,上车后东摸摸西摸摸,早没了先前的狡黠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人们基本上都上床睡觉了,从别院出发一路开到她们曾躲过竹山附近,一路没有人烟,路很通畅,但裴绥昭忘了要怎么走。
“还请县主费心指指路。”发动车子前,裴绥昭回头对虞霁初说道,虞素韵接话:“这路孤也熟,孤给你指路。”虞霁初在后排扶额,弄不清娘亲这动不动就要刺一下裴绥昭的心思究竟意欲何为。
一路开到小竹山附近,栩儿乐得叽里呱啦拉着阿姊说个不停,回程时,公主说了句让大家都愣住的话,她说,她要驾车。
“阿娘,此车颇为复杂,不熟练怕是有凶险。”虞霁初劝阻,但没用,公主就要玩这个大玩具。裴绥昭服气,来吧,临时驾校教练上任,大不了撞了一起死。要说心里没气是假的,但她不能违背公主的任何指令,即使事关性命安全,也只能像个佞臣一样勇敢谄媚。
教了一会基本操作,公主说会了,裴绥昭一脸死灰,视死如归一般坐上副驾驶:“那走吧。”死就死吧,她早说了,人早晚都得死。
虽然心中有气,但到关键时刻她还是本能挽救全车人的命,不断大声提醒公主该怎么操作,就这样一路大声喊到了别院门前。
公主似是十分满意,完全没有要追究她大声吼叫的责任,停车了还坐那不下去,指着车窗说:“这是什么东西,可能造出来?要是造出来大有可为,譬如门窗的油纸就可用此物替换。”
能说什么呢,只能说掌权者的目光看事物都是有一定高度的。裴绥昭也不隐瞒:“可以造出来,此物叫玻璃,玻璃的主要材料是石英砂,沙子里就含有石英砂这种材料,通过高温煅烧能得到玻璃的粗糙制品。”
说完竟对公主直视,她吼了一路现在不怎么怕了,但也不想把事情说得太复杂,接着说:“凡事都要一步步来,从零到一最难,从一到一百反而较为容易。”
公主手指轻轻抚过车窗:“说得好,从零到一最难,迈过这一步,就是新的天地。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做。你带来的震撼确实让人眼花缭乱,但孤不着急,你在县主身边可尽展所长,也要教授县主你所会的本事。孤在此应你,只要你不生二心,孤绝不负你。”
公主礼贤下士,给了承诺,也给了能给的最大自由。没有许下天花乱坠的富贵人生,也没有承诺护她绝对安全,实权在握的天潢贵胄做到了谨慎许诺,真心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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