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工事周围划定了禁区，现在在里面挖土方工事的都是精挑细选的虞军，幽荧是总指挥，一切听她安排。
裴绥昭带着学子们勘探整个岛的情况，上课，这两件事填满了日程。中间朝廷派监考官带着密封卷宗前来柔鱼岛考试，驻守的三十八名学子在裴绥昭和柴君弈的带领下，都全力以赴参加了考试。
柴君弈主动请缨前来，她知道世俗容不下她，为免父母太惹非议难过，她来此避世。其实另外两位也想来，但裴绥昭没答应。四个人里，只有林枕梧醉心于兽医学和牲畜养殖技术，加上家里人待她宽厚，没有很想来这边。
估算着时间，放榜的消息就这几天要到了。
学子们翘首以盼的消息是到了，和消息一起到的还有白小卷，半张小胸脯布满血丝、昏昏沉沉的白小卷。
送她来的是虞栩睢和瑶娘，瑶娘一看就是熬了不少心血，整个人都很憔悴，一见到裴绥昭，眼泪簌簌直掉：“绥昭，小卷她……”
裴绥昭过去接过小人儿，抱在怀里轻唤几声，白小卷勉强睁开眼睛：“阿娘……”
“乖，阿娘在这。”裴绥昭忍着泪抚摸那已经蔓延至颈间的血丝，吻了吻她的额头：“继续睡，阿娘抱着你睡。”
大部分獠蛮生下来不久就会出现兽化病，有相当一部分会夭折在这个病里。也有少部分快成年或成年后才出现，极少部分，会一辈子平安度过。裴绥昭没有存最幸运的侥幸心理，她只是盼着白小卷发病的日子再等等她，等她把解药制出来。
可是老天向来不作美，偏偏就是要苛待这本就可怜的小人儿。
晚上裴绥昭让幽荧回雪峰，没有解药，也要拿来能让白小卷好过些的药。等安顿好一切，她到厅里和瑶娘说话：“知安没来？”
“让柳鸢她们帮忙照看着，她倒是哭喊着要跟来，怕小卷……出事。”后面的话瑶娘说得小声，带着哽咽。白小卷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又那么乖，现在这个模样，她怎能不心疼。
“那个兽化病，会……”她问不下去，掩面垂泪。
裴绥昭没说话，她现在哪敢保证什么，但是她会倾尽全力，除了妻儿，她可以豁出所有去救白小卷。
“去歇着罢，你这一路也很辛苦了，小卷有我照看，你安心睡一觉。”
劝走瑶娘，虞栩睢又来了，她神情有些沉重：“昭阿姊，獠蛮中的大多数人一生都要在这种痛苦中度过，若是神罚，神未免太过不公。”
若是先祖犯错，世世代代的后代们受这种惩罚，真的公平？何况并不清楚是不是他们先祖犯了错，或许纯粹是无妄之灾？
“鹤王殿下有悲天悯人的心，是百姓之福。”裴绥昭说得真心诚意，但因为疲惫，声音嘶哑，整个人都很颓丧。
虞家人没有舍弃荆孝武帝给她们的“白鳞”之名，第一代白鳞王是虞素宁，虞栩睢是铁定的第二代，前不久诏告天下，被封为鹤王。
“平日要是得了昭阿姊的赞赏，我该捂着嘴偷笑了，可我现在，心里好重。来之前我已经和惠贞论过这件事，是她让我摒弃种族异类之分，站在天下的角度看这件事。若獠蛮一直处于不知死于何时的恐惧中，他们就难以安定下来，他们不安定，我们也难得到真正的安宁。”
裴绥昭欣慰地笑了：“你做得很好，但也不要太过忧虑此事，治大国如烹小鲜，政事上切忌急躁，这不用我教你。你能耐住性子，一步步走稳，就是天下百姓的福气，这并非我在奉承你。小卷有我，你有你的事要忙，该回就回。”
虞栩睢摇摇头：“怎么说小卷也叫您一声阿娘，算是我的侄女，我想多陪她几日。”
裴绥昭要把白小卷带去蔓君岛上，这惹来了元英亲至，让她不要放肆，怎可带獠蛮入蔓君岛。
这话说得，裴绥昭也开摆：“那成吧，当娘的得守着儿，我儿都病成这样了，我得好好伺候她。”说罢，舀起一汤匙药喂到白小卷嘴边：“乖宝宝，快喝药。”
白小卷很配合乖乖喝药，她喝了这药舒服多了，那些从血肉里从骨子里攀爬出来的好像要把她撕裂的疼痛，似乎能被这种药冰镇，她喝过药后难得能有一阵舒服的时候。
元英看得眼抽，冷哼一声走了。裴绥昭学着她轻哼一声，哼气嘛，谁不会。她也不是讨厌元英，元英就是这样的人，她清楚，但她也有她的坚持。
虞栩睢瞧见她幼稚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白小卷也咧嘴：“阿娘，我拖累你了。”
“你个小尾巴狼，还学会这套了。”裴绥昭给她擦嘴，又凑近些轻声问：“要不要出去走走？”见白小卷意有所动，她加码：“阿娘抱你去海边捡海货。”
“去！”白小卷刚大声，又被疼得倒回去。
裴绥昭心疼地抱起她，一旁有丫头过来帮忙，她指指白小卷的尾巴：“小可怜，尾巴毛都睡塌了，给她梳梳，别打结了。轻点梳。”
虞栩睢接过梳子，轻轻替白小卷打理毛发，忍不住摸了摸，以前多精神啊，朝气蓬勃的，现在病恹恹的，看得人难受。
白小卷这一病，清减不少，裴绥昭抱着都不怎么吃力。裴绥昭带她去挖蛏子，挖螃蟹，逗得她嘴角一直没下去过。两人坐在岩石上吹着海风，裴绥昭用斗篷把她裹着，拥进怀里：“小卷，不要害怕，阿娘会陪着你。”
这时候她对白小卷付出的感情不掺杂任何功利，不期待白小卷好了以后回獠蛮，去闯一番功业。如果这是代价之一，她心甘情愿放弃，就像蔡美菁说的，那条路总会有人走出来，不一定要是白小卷。
“阿娘~阿娘……”白小卷依恋地蹭她，唤她，她想着就死在这一刻也无憾了，她死在阿娘最温暖的怀里。
裴绥昭接受不了，忍了一天的眼泪晚上在幽荧面前哭了个痛快：“我不管，小卷要是出事，我就……”她哭得差点噎住，然后红着眼可怜兮兮地看着幽荧：“小姨……我叫你小姨，你救救小卷吧，小姨，我以后不和你吵架，你说什么是什么。”
幽荧颇为无语，裴绥昭这面她倒是没见识过，那一声小姨喊得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进休眠舱。”幽荧平淡地给出回复，在裴绥昭没缓过来的目光里，又说：“你也清楚，雪峰里的东西并不全面，有些还是我修复后才能用的。休眠容易，将来唤醒可能有难点，看月宫里能开出什么，希望你们的上苍保佑她。你同不同意？同意今晚我就带她去冻上。”
幽荧这突如其来的“冻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裴绥昭愣在那，一时给不出答案。幽荧预料到了：“给你时间想清楚，明天这个时候答复我。她的情况有点危急，你趁早做决定。”
“不用等明天，你告诉我，我能不能跟着你们上雪峰？”裴绥昭冷静下来。
“你最好不要上去。”幽荧没给出任何理由，委婉地拒绝了她。
裴绥昭沉默了许久，没再强求，只是再次用红得滴血的眼睛看着幽荧：“在小卷的事上，不要骗我。”
“不会骗你，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就是活着。”幽荧很冷酷，一点没安慰裴绥昭，裴绥昭也没计较，郑重点头：“那就好。”
裴绥昭上床时，疼得模模糊糊的白小卷唤她：“阿娘？”裴绥昭勉强扯出一丝笑：“阿娘来陪你睡，顺便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啊。”
对于进休眠舱的事，裴绥昭不打算瞒白小卷，给她讲得清楚明白，最后说：“时间不会太久，阿娘会用最快的速度去研制治疗兽化病的药。阿娘答应你，你睡醒的那天，一定会看到阿娘，会是阿娘唤醒的你，好不好？”
白小卷疼得全身打颤，还是努力抱住裴绥昭：“好。阿娘，小卷不怕。”
“真棒，阿娘的大女儿真棒。”裴绥昭也用力抱紧她。
天没亮，白小卷还在沉睡中，裴绥昭亲手把她交到幽荧手上，吻了吻白小卷的额头，深深看了她们一眼，没再说任何话。
三十八名学子资格考全部通过，只待参加明年三、四月间正式的公务考，考上就是朝廷的官，最末流也没关系，起码撬开那个封闭的门，挤进系统内了。
蔓君岛上，幽荧始终没给出具体的开启时间，加上白小卷的事，裴绥昭最近都很沉默，她清楚都在对她看着，她不能丧，免得风言风语乱跑，所以她只能麻木地沉默着，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邀月对饮，叹息连连。
西京城里的虞霁初也不好过，想念裴绥昭是一方面，她推行的土地政策不顺是另一方面。裴绥昭猜得不错，土地是根本，随便都能拨动人们敏感的神经，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黔首百姓，都盯得很死。
“无咎怎么又在哭？”回到宫里，她捏捏鼻梁，召来宫侍替她捶背，醒神才意识到无咎在哭。
阿蛮抱着无咎过来，递到她面前：“小殿下想您了。”
虞霁初有点无语，对依稀能看出和裴绥昭相似的眉眼看了一会，这才接过，手指舔过孩子的脸庞：“别哭了，让我安静会。”
孩子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果真慢慢停了哭泣，甚至还给了她一个笑。这也逗笑了虞霁初：“行，抱你一会。”
阿蛮在一旁伺候着，用奶瓶泡了奶粉递过去。这奶瓶看起来像玻璃瓶，只有摸过的人才清楚并不是玻璃，而这个宫里有权摸这个奶瓶的除了虞霁初就只有阿蛮。
“陛下驾到。”
宫人小声宣告，虞霁初正要抱着孩子站起来，虞颉出声拦住：“坐着，好好喂奶，别呛着了。”
虞颉听到些风言风语，说虞霁初对孩子不喜、冷淡，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虞霁初也看到虞颉身旁多了名新宫侍，是个小女娘，看着来有些面熟，但很肯定先前没见过。
两祖孙说了会话，虞颉抱着无咎哄睡，等她睡着了才起身：“朝堂也是战场，有空多请教你阿娘，打仗的事，她擅长。”
这是指土改的事，虞霁初赶紧应下：“是。恭送陛下。”
等人走后，她问阿蛮：“那丫头是秦家的还是许家的？”
阿蛮很佩服，她也是刚收到消息，回道：“秦家四娘的幼女。”见虞霁初不反感，她继续说：“秦家败落后，秦四娘夫家被逐出京城，途中秦四娘被休，赶出家门断绝往来，儿子倒是留在父亲身边，女儿自愿跟随母亲出府，照料病中的母亲。”
“何其相似。”虞霁初轻叹一声，召来悠然：“长大了，别光顾着好玩，该管些事了，盯着那些人，别出乱子。”
悠然笑着应下：“遵令。”
晚上虞霁初又一遍开始读裴绥昭留给她的关于土地政策的书籍，只此一本，是裴绥昭亲手抄给她的。
无论是均田制还是摊丁入亩，都得纳入当时的环境来看，也各有利弊。要拿到大虞来用，都得经过反复争论。
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政策上是一样的，一条鞭法失败了，虽然摊丁入亩也算不上成功，统治阶级依然在变相征收人头税，但据裴绥昭给出的资料看，它在后世看来实际存在了一百多年，已经算很不容易了。
大荆开朝时，连年战乱导致他们这里的均田制早已崩溃，世家豪族在战乱中兼并了大部分土地。而孝武帝的政治谋略告诉他，这个制度暂时动不得，只能妥协放任，等权力绝对集中于皇权时，才适合动刀。
现在是大虞了，土地政策不仅要动，而且要迅速。但是那些世家豪族的根基都还在，新选拔的官员也迅速加入维护这套体系的责任中，虞霁初的盟友很少。
“绥昭，我想你。”
望着窗外无光的黑色天空，虞霁初呢喃出声。不论从哪方面，她都想裴绥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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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小姨我叫你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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