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妙站在窗前,看着天色渐渐转暗变黑,繁星点点浮现在天幕上。包围城堡的暴民们用砍倒的果树枝点起篝火,烧烤着土豆和山上打来的猎物。
卡妙将莫罗子爵丢给奥路菲,事实证明,那个缩在暴民们身后的年轻人正是子爵那不成器的儿子瓦朗坦。这对父子是两个彻头彻尾的无赖,他们到处煽风点火,抢劫皮斯塞斯家的财产,他们打着为贫民争取利益的幌子,目的是为了夺取皮斯塞斯家最后的产业——封地。
“怎么样?”他问谈了一整天的奥路菲。
奥路菲摇摇头,一脸沮丧,“他想要整个皮斯塞斯家的封地,且不想出钱。”
随着天色变暗,饮了酒的暴民们情绪激动起来。
卡妙转身向莫罗走去。
“莫罗先生,”他站在两父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直入正题,“皮斯塞斯伯爵不会回来了,也不想再承担这片土地的义务,只要价格合适,您可以将它拿走。”
阿道夫·莫罗子爵似乎有些怕卡妙,他壮着胆子,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抬高到和奥路菲谈判时的音量,“这片土地已成焦土,谁要谁是傻子。”
“可是,爸爸,我想要啊!”小莫罗突然对他父亲喊。
“闭嘴!”子爵先生忙向儿子使眼色。
“您说的有道理,先生。”卡妙仿佛没听到小莫罗的话,继续说下去,“这块土地您可以拿去,不用支付任何钱物,只要负担起对这片土地上子民们的义务就可以了。”
“什么?”叫出声来的是站在卡妙身后的奥路菲,“大人,您不能……”
“此话当真?”阿道夫问。
“您可以拟一道转让合同,我们立即签字生效。”
莫罗的眼珠滴溜溜转着,“让我想想。”
“大人!大人!”奥路菲在卡妙身后使劲拽他的袖子,“这是阿布罗狄最后的领地了……”
卡妙对莫罗父子说:“先生,您有五分钟的时间,五分钟之后刚才我给的条件作废!”然后他把奥路菲拉到角落,问:“阿布罗狄现在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奥路菲心乱如麻。
“现在有比阿布罗狄的安危更重要的事吗?”
奥路菲无话可说。
卡妙转回来时,莫罗子爵已将合同拟好了,“先生,我不知道您是谁?您真的能全权代表皮斯塞斯伯爵吗?”
“当然。”他看向奥路菲,“只要盖上皮斯塞斯伯爵的印章,签字的人是谁都不重要,您说呢?”
奥路菲本能地捂住装有阿布罗狄印章的口袋。
“那是自然。”阿道夫立即眉开眼笑地签上自己和儿子的名字,然后将合同双手递给卡妙。
卡妙向奥路菲伸出手。
奥路菲:“……”
“……”卡妙看着他。
“……”
终于,奥路菲一咬牙,交出了印章。
卡妙亲自护送眉开眼笑的莫罗子爵出门。
门外喧闹的暴民们立即安静下来。
莫罗子爵骑在卡妙友情赠送的马匹上,向他的支持者们宣布:“大家都回家吧!经过我一整天冒着生命危险艰苦卓越的谈判,伯爵的代理人终于松口同意大家大部分的诉求……”
“我更正一下,”卡妙打断他的话,“不是大部分,是全部。只要你们能把手中拘押的人都放了。”
暴民们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是指所有的?”一个健硕的老者问。
“是。包括你们耕种的土地要求,免征赋税,不再征兵,还有赔偿死者……”
“等等,”莫罗子爵忽然想到了什么,“关于土地,你无权……”
“对,我是无权。”卡妙表示赞同,“经过阿道夫·莫罗先生不懈的努力,他为你们争取到了所有皮斯塞斯家的土地和财产的处置权。刚才已经签了合同。”卡妙高举手中的纸向暴民们展示了一下,“接下来你们可以和他谈具体的分配事宜,他有权……”他的话被冲向莫罗子爵的热情高涨的暴民们的欢呼声打断。
一张纸递到愁眉苦脸的奥路菲面前。
“?”他疑惑地抬头看着卡妙。
“这是我在布罗塞瑞安的产业,虽然不如弗兰德的封地大,但至少那里民风淳朴。”
奥路菲心情复杂地接过那纸产业转让合同,他有些理解阿布罗狄当初为什么要力排众议救他了。
捷克弗里特走出监狱大门,看到贝尔特朗家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一旁还站着局促不安的基米安·詹森。
看到他走出来,银行家忙迎上来,“大人,……”他小声喊。
“走吧。”捷克弗里特说,跳上马车。
詹森跟在他身后上车,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贝尔特朗子爵神色平静,既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懑,而且既不询问自己的经历和口供,也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就好像……他们只是出来进行一次平常的旅行而已。但是,作为跟随格吕克斯堡亲王三十多年的人而言,他还是感觉到对方与平日沉稳的贝尔特朗不同,这次的沉默里多了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回到府邸之后,贝尔特朗子爵的生活立即恢复了平静,他像以往一样外出狩猎、在家待客,还像以往一样精心打扮后去参加各类沙龙,和各界人士交谈,甚至仍旧像以往一样充当各派之间的和事佬和传话员。与此同时,他还往返于各国王公大臣们之间,履行他名义上的职责,并为年老体衰的“父亲”处理各种领地内的事务。
“他是在提防我们的眼线吗?还是在自保?”雅科夫不解地问沙加。
“……”
但是在贝尔特朗子爵平静的外表下,那片不祥的阴影一直盘踞在心头。
对于他这么一个已经亮明身份的敌人,沙加却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还帮他隐瞒身份,让他在他的国家继续行使自己的一切权利,这本身就是极不正常的。如果说沙加要放长线钓大鱼,那么他大可不必对自己说明他已知晓了一切,悄悄将自己放走。但要是去掉这个可能性,那……就只有……一个……最后一个……可能性。
他们,对于这个国家,法兰西,已经没有威胁了。
这也就是说……
捷克弗里特捂住头,使劲摇了摇。卡妙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上次他消失得这么彻底,还是在斯考皮洛陷落之后……但这次,和那次一样,捷克弗里特依然什么都没有做。
——“我可以答应你。但是,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要让我知道。”——
因为那一句承诺,他压下了内心的冲动,苦苦等待。他相信,现实一定也如上次一样——卡妙还活着。他不希望自己轻举妄动。于是,一切如常。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捷克弗里特盯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他的心中翻涌过各种可怕的念头,然后又被自己一一掐灭。直到最后,他打开床头的暗格,取出很久之前囤积下上次还未用完的助眠药物,和着红酒服下。他必须保证,第二天的清晨,依然能精神充沛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粉红宫殿依旧像他们匆忙离开时一样破败不堪。
“阿布罗狄来过了。”奥路菲突然说。
顺着他的目光,卡妙看到了门边枯萎的玫瑰。它似乎被人踩过,干枯的花瓣破碎凋零。“这是你们的暗号?”他问。
奥路菲脸色苍白,慌不择路地冲了进去。
什么人也没有。
卡妙挥挥手,骑士们散开到城堡各处,搜索蛛丝马迹。
奥路菲却回到了墙壁倒塌的武器室。
“他没有离开。”他颓然地坐在一个翻倒的箱子上。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虽然,直觉告诉卡妙,阿布罗狄凶多吉少。
奥路菲惨然地笑了一下,“对于这一切,他其实早有准备。就在不久前的一天夜里,他突然闯进我的房间,为我讲述了一个凄美的故事。最后,他跟我说:‘我们是被时光抛下的另一个世界的人,但是我们的宿命是要将那一切的恩怨了结,不再继续流传下去。奥路菲,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们会怎么做?’我想,在那时,他一定接到了什么信号,或是受到了什么暗示。”
“你认为……他这次让你离开,然后又让我去弗兰德,是故意为之?”卡妙拧紧眉头,他觉得心中一直不想承认的那件事逐渐成为了现实。
“就在他给我讲故事的那天之后不久,他就召集了所有人,要来大陆处理领地内的事务——那天他特意穿上了据说是卡尔佩珀伯爵为他定制的黄金铠甲——然而就在我们要离开时米罗先生找来了,他改变了主意,在玫瑰岛多停留了一夜,并且答应米罗先生等领地内的事处理完后就告诉他一切,然后我们就来法国了……这一切,您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卡妙没有说话,他沿着房间的边缘缓缓查看着。
“现在想来,他答应米罗要将真相和盘托出时……恐怕就料到他们永远……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奥路菲的声音颤抖起来。
卡妙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落在壁炉里黑漆漆的碳屑中。
走廊上杂乱的脚步响起,法尔同出现在他们面前。
“大人,”他行了个礼,“房间内和城堡周围都没有发现。既没有人,也没有打斗或大队人马经过的痕迹,更没有发现尸体或血迹等可疑之处。”
“我知道了。法尔同,……”卡妙缓缓地说:“你们退下吧,到一楼去警戒,不要到宫殿外面去。”
“是。”法尔同行了一礼,立即消失在走廊尽头。
“您发现了什么?”奥路菲警觉起来。
卡妙走到壁炉边蹲下,手从炉渣里拣出一个烧得只剩一角的纸片,放到鼻前嗅了嗅。“我觉得,你猜得没错。”他闭上眼睛,感到一阵疲惫。
“那是什么?”奥路菲觉得自己的心在深渊里坠落。
“沙加的信笺。”卡妙回答。
奥路菲走了过来,“弗勒里伯爵约阿布罗狄来到这里?”
“不……”卡妙重新睁开眼睛,他的目光就如大西洋一样深不见底,“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那件事做完之后,他又回来放在这里的……”
“我不明白……哪件事?……和阿布罗狄有关吗?……”
“阿布罗狄恐怕已经不在了。”卡妙拍拍手站起来,将纸屑重新丢回了壁炉,然后转身看着一脸震惊的奥路菲,“他支开我们,然后以我的名义来赴沙加之约,再以我的名义被沙加除掉……”
“为什么?”奥路菲大吼一声。
“为什么?”卡妙冷笑,“您刚才不是都说了吗,拉斯蒂克先生?”
“这是您从这张纸屑上看出来的?”
“不,沙加留下它不是给你我看的。因为,现在他大概率认为我已经死了。而您,先生,恕我直言,您和您的人根本看不出什么。”他长叹一口气,“他是留给捷克弗里特·德·贝尔特朗子爵看的——他认为他们迟早会查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道:“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如果阿布罗狄死了,为什么没有血迹和尸体呢?”奥路菲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他们会把他埋在哪里?”
“不知道。你想去查吗?”卡妙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奥路菲抱着头坐到地毯上,像在无声地哭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但是他脸上没有泪水,“不。”他的回答出乎意料。
“?”
“我相信您的判断。”奥路菲说,声音因为抑制感情而颤抖,“也尊重他的选择。现在,……”他咬着牙说:“是我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
“大人,”他抬起头,饱含感情的目光迎向卡妙的眼睛,“您想听听阿布罗狄的故事吗?”
“奥路菲,深陷甜蜜爱情的你,可曾想过爱情是什么颜色的?……对于我而言,爱情就是那碧蓝晴空下,大海包围中,突然撞入眼帘的一大片鲜红色,如此热烈和震撼,就像是……一片燃烧生命的火焰……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像玫瑰这种娇嫩的生物会有如此刚烈的一面……玫瑰岛,是的,就在这片传说中的岛屿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竟然想要流泪——不仅仅是因为撒加为我买下了它,而是在这一刻这一切钻入了我的灵魂,我从未想到一个人,会如此懂我——甚至我自己都做不到。”
“他在我耳边说:‘看,晨光下,阿芙洛狄特从海洋中诞生了。’”
“知道吗?玫瑰岛原本不叫玫瑰岛,它只是一个隐藏于暴风迷雾海浪中的无人珊瑚岛而已。那里的一切,包括城堡,还有玫瑰,都是撒加的杰作。是的,还有玫瑰,世上的人知道皮斯塞斯伯爵是培育玫瑰花的高手,但是却没有人知道,这一切,都是他从他的爱人那里习得的……那段日子,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起耕种,一起捕鱼,当然,我们也一起旅行,一起去大陆购买生活必需品……那段日子,就像是伊甸园一样美好……”
“当然,我们并未远离尘世,每年我们都得回去打理封地内的事务,顺便看看各地风土人情。而撒加,他还要不时离开,去为他那个爱闯祸的弟弟善后。他的母亲体弱多病,而他的弟弟却与父亲闹翻了——不仅是他们的亲生父亲。他决定侍奉上帝,与他们断绝关系,甚至他们的继父,英国的洛西公爵,也将他的弟弟逐出了家门……对于这一切,撒加总是独自去处理,他从来不在我面前显露分毫,我也从不过问他的家事。”
“但是,有一天……我记得那是一个万物开始萧瑟的季节,我在花园里修剪玫瑰的枯枝败叶。他来到我身后,深情地望着我,久久不说一句话。”
“我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直起腰来,看着,‘怎么了,亲爱的?’我看到了他紧皱的眉头。”
“他什么都没说,走过来,紧紧抱住我,然后开始亲吻我的头发、眼睛、嘴唇……”
“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北风呼啸。他用外套将我裹住,让我靠在他的肩头。”
“‘我要走了。’他忽然说。”
“‘走?’我抬头望向他,‘加隆又闯祸了?’我本能地想到他的家事。”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记得那天他的眼神,就像破碎的夜空。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说‘我要去丹麦。’”
“‘丹麦?’我看着他,并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那个时候,我能想到最坏的事情是他在丹麦那里有麻烦了。也许是他在那边的生意亏了本,也许是他那个弟弟又惹了事,但我从未想到他会说出下面的话。”
“‘阿列克谢,’我看到他的眼睛中流露出无限的悲伤,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我要去丹麦,与他们的女王储希路达结婚。’”
“后面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得了,等我清醒过来时,他已经离开了。我全心爱着的那个人,今生今世唯一的爱人,我曾经,即便是现在或是将来,唯一一个愿意为他下地狱的人,永远地从我的生活中离开了……”
“其实,平心而论,我从未要求过他不能结婚,不是不想,而是没有想过,我一直认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形式并不重要。那些经过上帝见证的婚姻在走出教堂后不也各自开始新生活了吗?我一直以为,婚姻只是一种义务,无关感情……事实上,后来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自认为想通了,于是去哥本哈根找他。”
“那时,他已经是奥伦堡亲王,住在王宫里,与公主朝夕相处,我无法见到他。我在哥本哈根住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想尽了办法都没能见他一面。最后,我想到了一个人——格吕克斯堡亲王。”
“在丹麦,每个人都知道,这位手握大权的亲王与女王储是青梅竹马,格吕克斯堡家族与王室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原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儿,然而王储却阴差阳错地嫁给了我的爱人。我对那对情侣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感兴趣,但我知道格吕克斯堡亲王在公主婚后卸下了军职,一直闭门不出,而且不近女色。也是病急乱投医,我决定去拜访一下昔日情人的情敌,想看看他能不能看在我们目标一致的份上帮我达成心愿。”
“那是一个万物萧瑟的季节,亲王在他的花园里接见了我。在我和撒加第一次到哥本哈根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他,那是一个和我的撒加势均力敌的伟丈夫,据说他虽然年轻但战功赫赫。平心而论,我有些怕他,关于他的传闻都像神话一般,但是为了找到撒加,我顾不上那些了。”
“格吕克斯堡亲王看上去神态安祥且平静,但是他站在那里,却让人感到与周遭的萧瑟融为一体。也许是身高上的差异,在他面前我始终感到一分压迫感。但我努力挺直腰杆,简短地说明来意。”
“‘我可以带你进入王宫,请求公主让你们见面——但我不认为这会对你有所帮助。’他说。”
“但这就足够了,只要能见到撒加,只要能见到他,我不信他会对我无动于衷,毕竟那时我的要求已经降低到可以作为他的情人存在——在我们那个圈子里,哪个贵族没有几个情人呢?这甚至能提高他的魅力值——只要能和撒加在一起,其他的我都可以不在乎。”
“格吕克斯堡亲王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立即带我进宫去见希路达公主。”
“希路达公主的美名远播海内外,但我之前一致没有机会得见真容,没有想到热爱世间一切美丽事物的我与据说是北欧最美的女人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这种情景下。那天,女王储一袭普通的白色千层褶皱长裙,头戴镶满蓝宝石的王冠,端坐在王位上。她的确美得令人震撼。她有着绝色的容颜和傲人的身材,皮肤莹白似雪,烟灰蓝的双眸如梦似幻,但是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清冷的神情气质,就像极地的冰雪一样高贵冷艳。”
“‘亲王,您要见我?’她开口,声音就像冰雪撞击一样美妙动听——但我的心却在下沉,这样的女子我尚且无力憎恨,撒加……又怎能抵挡得住如此的诱惑?”
“‘是的。’格吕克斯堡指着我说:‘这位是阿列克谢·德·皮斯塞斯伯爵。他是奥伦堡亲王之前的爱人。他想再见奥伦堡亲王一面。’”
“‘哦?我听说过您,皮斯塞斯伯爵。撒加把你们之间的事都告诉我了……’”
“我咬住嘴唇,努力不发作。我不明白撒加把我们之间的事都告诉她是什么意思,是向我炫耀他们之间的亲密无间呢?还是向我示威宣示主权?”
“她走下王位,向我们走来。这时我才发现她和我说的每一句话,眼睛都是看着格吕克斯堡的,而亲王则一直恭谨地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种尴尬很快就结束了,因为公主说:‘我很想让你们见面。但是不巧,奥伦堡亲王今天早上有事离开了。’”
“‘离开?去了哪里?’”
“‘他没有说,只说他的弟弟加隆·洛西先生有麻烦了。他不得不离开去处理一下。’”
“这个理由我不得不相信,因为撒加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他也经常这样突然离开去处理加隆惹下的那些麻烦事。但我不死心,甚至还抱有希冀,撒加离开哥本哈很,我的机会大增。但我仍旧不放心,不过我感到,格吕克斯堡亲王和希路达公主,他们仍然深爱着彼此。这对我而言是一个很好的消息。”
“我悄悄回到法国,重建我和撒加昔日的情报网。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我没有打听到撒加的一丁点儿消息,倒是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曾经暗恋我的让娜·古尔西夫人的家庭遭到变故,她不得不在修道院了此一生。她是个聪慧的女人,家世清白、令人尊敬。我将她从修道院拐了出来,让她重燃对我的爱意,并对她进行了包括剑术在内的简单训练,然后将她送进了克里斯钦堡。她最终不负所望地成为公主的侍女,但是撒加却像一阵烟一样人间蒸发了。后来,不仅是我,英国和丹麦两国都在找他。女王储的丈夫突然消失不见了,这条劲爆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为整个欧罗巴闲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更有各种版本的消息。而本该最可靠的克里斯钦宫却没有可靠的消息传来。他们动用了一切手段,也没有撒加的消息。让娜倒是给我传回了一些其他的消息。原本我以为撒加失踪后,丹麦女王储与她的爱人会旧情复燃——哪怕是地下情人的关系,但令我想象不到的是格吕克斯堡居然被解除一切职务,软禁在他的府邸里。”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1694年。英国海军中一颗将星冉冉升起。想必你也能猜到那是谁。没错,就是加隆·洛西,那时候他还没有成为远洋舰队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海飞龙’,但也已经立下了赫赫战功,被英国的实权阶层注意到。我查知他将于5月26日随海军回伦敦港,于是打算那天无论如何也要截住他。只有他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尽管之前我查到的官方文件中,洛西家的人,包括加隆本人都对撒加的事绝口不提,加隆也矢口否认见过撒加,但我还是自信有办法让他开口。然而,就在我动身的前一天,丹麦来了消息。”
“让娜寄给我一封绝密的信,里面只有一张地图和一个日期:5月30日。看到那个日期我全身发抖,因为那是我的撒加的生日。这表明,她们查到了与撒加至关重要的消息——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张地图是希路达让她给我的,她早已得知了古尔西的身份和目的。但在当时,我并没有想那么多,而是要做出选择——去伦敦,还是地图上那个地方?做出选择并没用多久,因为加隆既然在军队里,以后随时可以去找他,但这条线索,错过了恐怕永远不会再有了。”
“那个地图,是位于百慕大的一个岛屿,之前与撒加在海上漂流多年的经验,让我即便之前从未到过新世界,也能找到这片海域。然而,令我惊讶的是,在这里,我不仅遇到了希路达公主,还见到了加隆。很显然,他们也是来找撒加的。这片海域危险异常,所以我们三人决定暂弃前嫌,共同进退……后来的经历,现在想来就像做梦一样。事实上,离开那里后,我们经历的一些事情在脑海中便变得模糊不清。”
“我只记得,后来我见到撒加时,其他人都不见了。”
“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沙滩,就像是在一个人类不曾涉足的异空间。”
“‘撒加……’我喊出那个久违的名字。”
“他看上去还是当初的撒加,但又有什么地方变了。他几次张口欲言,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撒加,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着我,我能感受到他苦苦压抑的爱意和悲伤。他的眼神让我的心都碎了,在那一刻我原谅了他过往对我做的一切。如果他愿意跟我走,将来的过错我也打算一并原谅。”
“我向他伸出手,想拉他和我一块走。但手却从他身上穿过……我惊讶地看着他。”
“‘阿列克谢,’他终于说:‘你看到的是我的镜像。’他握住我的手,这次我感到了他手指的力度,‘我身在海底神殿。如今,我是七海之王……我不能跟你回去。’”
“我震惊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撒加?什么七海之王?我不懂……’”
“一次意外,我成为海神的载体,我将长居大海之上,不能再回陆地……”
“‘那么,我陪你,撒加……’我忽然燃起了希望,他将不能回丹麦和英国,只有我可能舍弃一切陪他在大海上流浪。”
“他看着我,眼睛中悲伤泛滥。他摇了摇头,很轻,但是很坚定。‘忘了我吧,阿列克谢,在我上次离开你时你就该这么做……’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形也变得透明,他像叹息一样说出了最后的话:‘我不值得……’然后,就像风一样消失了。”
“我感到手上凉凉的,低头发现他握过的地方,有水的痕迹。我没有哭,呆呆地看着水渍也很快被海风吹干了。”
“于是,我又一次被抛弃了。”
“……等我醒来时,我看到了加隆,还有,仍在昏睡的希路达公主。加隆抱着她,我们一起回到了船上。一路上我们相顾无言,气氛悲伤而压抑。到岸后,我们便各自离去。”
“我一直在加勒比海游荡着,差点儿饿死时遇到了莱缪,他救了我。一开始,我并没有想成为海盗,莱缪也没有为难我,反而给我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四处搜寻情报,想再见撒加一面——是的,即便是他一再拒绝我,我也想再见到他——也许是为了曾经的美好,也许是因为不甘。是的,不甘,就在当时,我自己也没有料到的是,不甘引发的憎恨已经在最炽烈的爱情中萌芽,并疯狂地成长。也就是在那时,我找到了修罗,修罗答应帮我找到进入海底神殿的方法,但他要价太高。没有办法,我只能回到莱缪身边,成了一名海盗……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开始时古尔西依旧会给我传递情报。她告诉我丹麦老国王去世,希路达公主成了女王,老国王的遗腹女弗莱娅公主出生,还有武力逼宫等等,总而言之,女王陛下最终坐稳了王位,但她一直没有再婚,她依旧在等待撒加。不久之后,我接到她最后一封信,她告诉我小公主弗莱娅失踪了,格吕克斯堡亲王叛变,兵败后逃走,不知所踪,——不过,这些都不是我所关心的。但是她在最后说,这是她最后一次为我传递情报,从此之后,她只效忠于她唯一的主人——丹麦女王希路达陛下。无所谓了,反正我已经知道撒加的下落,至于找回他,丹麦那边不比我更有办法。”
“第二次见到撒加的时候,我已经被憎恨所吞没,这些年经历的折磨与苦难在那时都变成了指向他的利刃。我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只记得他眼中的悲悯和……也许还有疼痛?但这正是我想要的。最后,他把我扔出海底神殿,并封死了我打通的道路……呵呵,我为了这次机会出生入死十几年,由一个大贵族堕落为远近闻名的海盗……却什么都没有换来。撒加在关闭那道门的时候留下一句话:‘阿列克谢,等你内心恢复宁静,这道门依然会为你打开。’”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但它与其他珍贵的东西一样,人们失去后才知道它的宝贵。彻底绝望后我开始成为一名真正的海盗,试图以此忘却那令人心碎的一切。但是,渐渐地,我发现了一个更加恐怖的事情——时间的流动已经无法在我身上留下痕迹,我本能地想到这可能与撒加有关。我回到欧洲,去找希路达女王,却被告知,女王已出海寻找王夫多年,不知行踪。在费了一些周折之后,我找到已经成为将军的加隆,他印证了我最坏的猜想——他依然如撒加离开我时那样年轻。而且,他也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主动请缨驻守国外。”
“海盗的折损率是很高的。当一年后我回到莱缪身边,他的人大多数都换成了新人,但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老海盗还是察觉到异常,我明白他们看我的眼神的意义——那是在看一个异类和怪物。我对莱缪和盘托出,他沉默了一夜,第二天,他把我们这些老人们带去了一个荒岛,发给我们武器,让我们自相残杀……三天后,他来到岛上,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他当即宣布我为他的继承人。”
“在那血雨腥风中,我对疼痛渐渐麻木了,一切的感情似乎都被时光的长河带走,但唯有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当年与撒加有瓜葛的人,被时光扔进了万丈深渊……”
“我带着卡妙总督来到当年他亲手封死的门前时,心中的恨意竟然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虚无。我把手放到那扇门上,时空之门洞开,我的内心竟然涌出一股来自远古的莫名的情愫,然而它如此熟悉,让我热泪盈眶,我仿佛又见到了那片如血的玫瑰和洁白的城堡……”
“在漫长的海盗生涯中,我也曾后悔过,后悔亲手浪费掉那次机会,后悔没能抓住自己的爱情,但当撒加再一次站到我面前时,那一切都不算什么了……”
“他依然像我记忆中一样的容颜,但那双海样的双眸中布满了沧桑与孤独。在那一刻,曾经的美好都复活了。与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比,没有撒加的时间就像流沙一样枯燥无聊,而永恒的生命则是一场凌迟的酷刑让人生不如死。而我,无法想象,他一个人,待在时光静止的海底神殿,直到世界毁灭……”
“奥路菲,离开撒加之后,生命于我是惩罚而非恩赐,时光停滞伴随的是无限的生离死别和孤独寂寞,而这一切,在撒加身上,只会更加严重。我明白,这一切都因撒加而起,而祛除诅咒,也只有将他推离‘七海之王’。我知道这一步十分凶险,也知道即便撒加回到我们的世界,也不可能回到我的身边。但是,无所谓了。我带卡妙去找他,与他做交易,一开始只是为了能够解开时光的束缚,但见到他之后,我知道,我要的,远不止这些……”
“爱情之于人类,就如同罂粟,美丽而炽烈,一念天堂,一生地狱……”
“所以,在很久之前,阿布罗狄就做出了选择。他选择了死亡,希望用这种方式来打动您,因为他知道,您是‘天选之子’,是极有可能代替撒加成为‘七海之王’的人。”
卡妙的目光变得严肃而冷峻。
奥路菲有些急了,他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不管怎么说,大人,他是为了救您而死,您不能……”
卡妙冷笑一声,“没错,他将我和你支开,就是为了一个替我去死的机会。这样,我欠他的永远都还不清了……”
“您是什么意思?”奥路菲被卡妙的态度激怒了。
“什么意思?不是很清楚吗?您刚才所讲的那个故事,更加坚定了我的推测:阿布罗狄确实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住口!”奥路菲急了,他不允许有人这样说他敬爱的领袖,尤其是他还极有可能为了眼前的人送了性命。“你没有资格这样说他!”
卡妙挑挑眉,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他,“而且,恐怕这个机会还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吧?”
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瞬间冲向了大脑,他大喊一声,拔刀向卡妙砍去,仿佛要把他、他的话,还有通过话语传达给自己的意思一同消灭。然而,伴随着一声巨响,他的钢刀差点儿脱手。他低下头,看到卡妙手握‘星月斩’将自己的钢刀钉在了装器械的箱子上。
“……”
卡妙逼视着他的眼睛,将略带沙哑的声音输送进他的大脑,“这一切的一切,包括让沙加知道我的行踪、暴露捷克弗里特和他的手下,甚至让弗兰德掀起暴动、引诱米罗去玫瑰岛……都是他的杰作吧?”
奥路菲觉得在那一刻他的大脑似乎被突如其来巨大的信息挤爆了,又似乎在同一时间被清空了。“阿布罗狄……”他几乎停止了思考,因此无法赞同也无法反驳卡妙的话。
法尔同·加比拉出现在他们不远处,一只手握住剑柄,警惕地看向这边。
卡妙拔出“星月斩”,向他挥挥手。
法尔同疑惑地看了奥路菲一眼,对卡妙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奥路菲也渐渐冷静下来,他收起了断刀,“大人,您刚才的推测,可有证据?”
“没有。”卡妙瞟了他一眼,“你想要证据?”
奥路菲摇摇头,苦笑一声,“如果真如您所言,您不想知道阿布罗狄往您的敌人手中送了多少情报吗?”
“我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小事儿上了。”卡妙说:“霸主之证的争夺马上开始,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新‘七海之王’诞生的契机也快到了。”
“?”奥路菲蓦然睁大了眼睛,“您是说?您的意思是说……?”
卡妙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因充满希冀而饱含感情的奥路菲,“我的时间不多了,奥路菲,我需要你的帮助。”
“是因为……阿布罗狄吗?”奥路菲声音颤抖地问:“即便您认为他用了一些手段?您在将来不会反悔?”
“我做决定从不会因为某一个人。”卡妙冷冷地说:“而且,一旦下定决心也绝不会改变。”
一位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苦修士穿过杂乱的城市街道,敲响了市集边上的一扇破旧的小角门。
门开了。他伛偻着身子,在胸前画着十字,“愿上帝保佑您……”
“请进来喝碗茶吧。”开门的秃顶男人将手揣进油腻的袍子里。
苦修士也笼着手,施了一礼,跟着他亦步亦趋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条狭窄的通道,窄到只能容纳两个瘦子并肩而行。他们很快走到了尽头——这是一家旅店的后街,散发着垃圾的恶臭,而且一堵不合时宜的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秃顶男人走到墙边,用力敲了三下,两快一慢,说了一个词:“蜥蜴。”
那堵墙像一扇门一样开了。秃顶男人和苦修士立即闪身进去。墙又恢复了原状。接下来是一段漆黑的长走廊,在走廊的尽头,又一盏明灯。灯下,有两个人正在玩扑克。
秃顶男人走到那两人跟前,对着一个有着乱糟糟短发的男人行了一礼,“大师,”他用压低的声音说:“北边来了消息。”他向一旁退开,显露出身后的苦修士来。
“大师,”苦修士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脸上露出悲惨的面容,“我们的行动失败了。”
“大师”扔下手中的扑克牌,站起来,拍拍修士的肩膀,“辛苦了,德里克,不要紧,没有关系的。”他和蔼地说:“你去休息吧。”
“可是,……”
“相信我,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暂时的失利是为了长久的胜利。”他也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两个人退了下去。
“弗兰德那里,……?”红发农夫问。
“不用管他。”
“可是,迪马斯先生。您不是答应过那人,要在那里有所行动,您不怕……?”
“怕什么,埃德加?我们只答应过有所行动,并未答应会有什么结果。更何况,像现在,所有人都得到了他想要的,不是很好吗?至于这次行动将来引发的后果,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