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光线暗下去又亮起来,送来的食物凉透了又换成热的,反反复复不知道多少次,时间好像在艾俄洛斯·特里蒂昂这里不存在了。偶尔捷克弗里特会进来,看他们二人的样子,也只能叹一口气。
“怎么样了?”
艾俄洛斯摇摇头。
捷克弗里特拍拍他的肩膀,陪他坐一会儿。但捷克弗里特从不劝他,因为他知道此时一切语言对于艾俄洛斯而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就那么抓着卡妙的手默默地坐在床边,不吃不喝也不睡。
事实上,卡妙已经有了些许的起色,他对外界的刺激有了微弱的反应,对于喂到嘴里的糖粥、参汤和药物也能吞咽几口。但他仍然神志不清,直到有一天的清晨……
刺眼的光线从狭窄的窗子中射了进来,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金色的界线,将房间分为光和暗两部分。
艾俄洛斯从地面上收回视线,端起一旁的水碗试了下温度,然后俯下身子将卡妙扶起来,靠在加高的垫子上,用湿棉布浸润着他干裂的嘴唇。
“卡妙,”他轻声呼唤,“该起来了。来,先喝点儿水吧。”他用汤匙舀了半勺糖水,从他双唇之间轻轻灌了进去。
卡妙的喉咙轻响了一声,将大部分的水咽了下去。
他拭去卡妙唇角残留的水渍,又舀了半勺。但当他转过身来时,却怔住了。
卡妙的眼皮动了几下,就像春苗在挣扎着破土而出。
艾俄洛斯的脑袋嗡的一声:他有意识了?他将汤匙丢回碗中。一只手抓住卡妙的手高声呼唤他的名字。
那双眼皮努力着,终于挣扎着裂开一道缝隙,浅蓝色的光从浓密的睫毛下一点一点地流淌出来。
“卡妙,卡妙,你能认出,我……你能认出我是谁吗?”艾俄洛斯急切而又忐忑地问。
浅蓝色的眼睛缓缓地转向他,忽然掀起惊涛骇浪,“艾,艾俄洛斯……哥哥……”他剧烈地喘息起来。
艾俄洛斯手上传来丝丝疼痛,他看到那双面对死亡和背叛都从容淡定的眸子里漫上水光,又像溪流一样汩汩流下。他的心都碎了。他反握住卡妙的手,哽咽着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再也不会离开了!”
泰梅什瓦尔。
灰色的要塞披着银白色的铠甲伫立在正午的太阳下。阳光照在雪地里,冷冷的光刺得人眼睛疼。欧根亲王停下脚步,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
泠泠的竖琴声飘飘渺渺,就像冰冷的极地飘飘扬扬的雪花,美丽而冷酷,能把人的灵魂冻结。
欧根睁开眼睛,长叹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战场。他脚下的这片土地每一寸都被鲜血浸透,而今,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等冰雪融化,这里又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鲜血和尸体甚至会让这片土地更加肥沃。
他没有时间和心情来伤怀。他离开要塞,孤身一人来到这里。这是一个冒险,土耳其人或是其他的敌人随时会从暗处跳出来给他致命一击。但他愿意赌,在那个人琴声的范围内,没有人能伤害自己。然而讽刺的是,那个人,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也是自己最大的心结。他站住脚,贝加河畔的石桥边,一个身着红色大麾的金发青年靠在一块巨石上,修长的手指在小竖琴上跳跃,抛洒出美妙却毫无温度的乐章。与漫天雪地中那片火红色揉在一起,就像是燃烧的地狱之火。
他呆呆地看着那片红色,感觉那面火焰即将向自己扑来,连同这个世界一起燃尽。
竖琴声停了下来。
年轻的阿斯奎斯公爵微微侧过脸,“亲王殿下。”
亲王的眼睛被眼前的雪白和大红刺得生疼,他努力地眨眨眼睛。“我知道你回来好几天了。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米伊美站起来,转过身朝向他,“我想报告应该早就到您的办公桌上了,殿下。您想要亲自听我汇报吗?”
“……礼物收到了吗?”亲王问。他背着手,向河边走了几步,好让对方看不到他的表情,“你母亲也喜欢这种雪绒花。”
米伊美的唇角弯出一个冷笑的弧度,他想到那支被郑重其事做成干花的火绒草,“那是另一种火绒草,不是雪绒花。”
“是吗?我不太懂。”亲王向他转过身来解释,“而且,恕我直言,这花虽然代表了勇敢和荣誉,但确实不太好看。”
“……”
“……”
“您命我办的事情已经办妥了,不仅俄罗斯,法国、德国、意大利人也将派出军队支援,援军将于近日抵达,我会将每天的动向放到您的桌子上,好让您按计划实现您的伟大布局。”
“米伊美,”亲王向前走了两步,“也许我们该谈谈。”
“谈什么?”米伊美看着他,冰冷的眼神制止了他前进的脚步。
“……”欧根低下头,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米伊美在等了一会儿之后反而率先说道:“最终的胜利很快就会到来。之后您将掌握宫廷军事会议和枢密国务会议。”他像预言家一般说:“您的声誉会达到顶峰,所有人都会尊崇敬仰您……也许,除了皇帝。”
欧根唇角的肌肉抽动两下,“谢谢。”他说,然后深吸一口气,说:“我想和你谈谈纳吉……纳吉将军。”
没有预想中的爆发。“你不配提起这个名字。”米伊美的声调是冷到极致的平静。
“我知道。但是,孩子,你的预言也许很准确,但是你不能否认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他看到河中开始融化的浮冰和对岸挂着冰凌的枯树,“开春后在贝尔格莱德,将会迎来我们和土耳其人的最终决战。谁占有这座城市谁将会成为战争最终的胜利者。这个人也许是我——就像你刚才所说。但也有可能是土耳其人——这是我们极力避免的。如果是后者,我会身败名裂,抑或……战死沙场……我为战争而生,我如今的一切也是通过战争赢得的,但我也做好了随时去死的准备。如果那一天到来,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孩子。”
“闭嘴!”米伊美怒斥道。
“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亲王耸耸肩,“无所谓了。我并没有要祈求你原谅的意思。我只是在反思,我想让你知道,从我的视角来看,这件事是为什么发展到今天这个不可解的死结的。也许在你看来,我说的一切都是垃圾。无所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整件事,也许在我死后的某一天你会解开这个心结,放下这个已经成为过往的一切。”
“……”米伊美冷冷地看着他,但是并没有制止。
“首先我要说一点,纳吉确实背叛了我。也许你不相信,当年我也不愿意相信。”想到年轻时经历的一切,他依然难掩内心的悲怆。“当年在法国,为了赢得国王的青睐,我们计划进攻萨克森,我提出的计划完美无缺,但是却功亏一篑,战后我失去了太阳王的信任,被迫背井离乡,就是因为我最好的朋友纳吉将我们的计划透露给了敌人——这是他后来亲口向我承认的。不过我原谅了他,他当时只是一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年轻人,在不经意之间泄露的。而那个爱情的对象……”他苦笑了一下,“没错,正是你的母亲。”
“我想你也知道,你母亲的情人不止我一个。当然,我并不是在指着她,我身边的女人也从未断过。但是,能让我有结婚的冲动,或者曾有结婚冲动的,只有你母亲一人。”
“你恨他,恨他抢走了你的女人,更甚于泄露了你的机密?”
“当然不。”欧根迎上他的目光,说:“你妈妈虽然和多个男人有来往,但至少她和我交往时是认真的,而且,她是先认识纳吉的,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个绅士。我恨他是在维也纳之战中,为了生存他再次背叛了我……”
“他没有背叛你!”米伊美打断他的话。
“那为什么他活了下来?我经历了千辛万苦才逃了出来,并得到了有罪的判罚,如果不是后来国王的赦免……而他在经历了敌人的大扫荡后安然无恙,而且得到了你!”欧根愤怒地咆哮起来。
“这件事在当年的法庭上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可是你根本不信。”
“这个世界上不会存在这么巧合的事情!就算我可以放下自己对他的仇恨,我也不能忘记兄弟们惨死的样子!”
“你的兄弟们死了,就必须让一个无辜者来顶罪吗?”
“至少,他是个临阵脱逃者。”
“也许是吧。”米伊美苦笑一下,“这就是为什么他在被我杀死时能微笑面对。他对于他的兄弟们的愧疚让他一辈子都在赎罪,包括帮你平反和匿名帮助那些生活困难的士兵家属……最后他终于解脱了……”热流涌上米伊美的双目,“你知道吗,冯·萨伏伊先生,他当初之所以临阵脱逃,是因为发现了您的儿子偷跑到军营外面的河里玩耍,后来他忍辱偷生,是为了把他抚养长大。除了在法庭上提交的证据,他从未在世人面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甚至是在被自己的养子杀死时……”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努力抑制住哽咽的声音。
“……”欧根沉默地搓着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说道:“也许你不相信,孩子。但是我最后悔的事,是让你成为杀死他的凶手。那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我想到原本功成名就之后就向你的母亲求婚,我们一家人都可以幸福快乐地在一起,然而这个愿望随着我锒铛入狱而变得遥不可及,我看到那个背叛了我的男人享受着原本属于我的天伦之乐,而你却叫着他‘爸爸’……孩子,那个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憎恶……这怎么能让我不恨?……后来,你在我的教唆下变得愈来愈阴郁而冷酷,一开始我是高兴的,内心享受着复仇的快乐,但很快,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变成我手中利器的你那嗜血而扭曲的眼神,我越来越恐惧,越来越痛苦……我唯一的儿子,被我亲手变成了杀人恶魔……”他背过身看向远方半融的冰雪,那白色太刺眼了,他忍不住闭上眼睛。
米伊美看着那个微微颤抖的背影,他不像是那个在战场上意气风发叱咤风云的战神,反倒像是一个普通的老者,即将步入人生的黄昏。
“如今,你后悔了,想要得到原谅?”
“不,我从未奢求过你的原谅,孩子。”亲王转过身,抬头看着米伊美,蓝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自从你消失后我就后悔了,我疯狂地找你,只是希望你不要坠入疯魔,只希望一切还能有所补救……很多年后,你回来了……你拥有了可以摧毁一切的能力,但你却没有这么做,……说实在的,虽然我希望能更好一些,但现在这样,总算不是最坏的。”
米伊美的唇角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我是一个杀手。”
“……”欧根张开嘴,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自愿成为的。”
“……”
“曾经我认为我的价值只能体现在杀人上。”他伸出手,折断一枝冻得又硬又脆的树枝,“但是,有人告诉我,我可以爱和被爱,我可以为别人带来幸福和财富,我甚至可以成为别人的保护神,护佑着那些像我一样受尽苦难的孩子,使他们能拥有一个平凡的人生……他让我学会思考,观察和倾听……今天我能在这里听您讲完,您应该感谢他!”
“他是谁?”
“我的小主人。”
“你给自己找了个主人,阿斯奎斯公爵?还成为了他的杀人工具?”
米伊美微微一笑,“您不必烦心,殿下,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你又要走?去哪里?”
“去找我的小主人。”他的神色暗淡下来,“至于您,亲王,我不会原谅您。让我们一起来看看会发生什么吧。”
捷克弗里特轻轻关上门,将托盘上的食物放在床头柜上。
艾俄洛斯对他摆摆手,轻声说:“他刚刚吃过一点儿粥,睡着了。”
“这是你的晚饭。”捷克弗里特说:“多少吃一点儿,才有能力照顾他。”
艾俄洛斯低头看看被卡妙抓住的右手。
“要我喂你吗?”捷克弗里特轻松地问,卡妙病情好转让他的心情愉快。
艾俄洛斯笑笑,“不用。”他用左手拿起叉子。
等他吃完,捷克弗里特又搬来一张可以折叠的小木床摆在卡妙的床边。
“你睡一会儿,我看着。”他用不容置喙的口吻命令道。
艾俄洛斯明白他的意思,没有推辞。多日的紧张和劳累一旦放松,让他立即进入沉睡状态。但是卡妙的手一动,他便立即醒过来,直到发现一切正常才会继续握着卡妙的手睡去。
卡妙的精神一天天好起来,虽然还不能下床活动,也不能说很多话,但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胃口也好起来。南洋的天气不错,在欧洲的二月,早已冰天雪地,但这里和新世界一样,阳光充沛、微风习习。于是在温度适宜的半上午和半下午,捷克弗里特会命令船员们回船舱去,艾俄洛斯则会将卡妙抱到甲板上事先安好的躺椅上晒太阳。除了他们三人,也就只有贵鬼会被允许留在甲板上。
贵鬼这些天一直跟艾薇尔在一起。出事之后,捷克弗里特跟艾薇尔道歉,他们不得不在这片海域再停留些日子,艾薇尔表示理解,但她希望贵鬼可以来陪她,她保证不会伤害孩子。贵鬼对这一提议欢呼雀跃,比起那些粗鲁无趣的水手,他当然更喜欢这个漂亮姐姐。捷克弗里特没有精力和心情管他。几天之后,人们惊奇地发现那个平时不开口的小孩子竟然会说基本的法语了。
“姐姐教的。”小贵鬼趴在卡妙床边说——甲板被清空的时候,他总会跑上来晒太阳,并渐渐发现卡妙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姐姐什么都会。”他继续说:“她还会讲故事——以前从来没有人给我讲过故事……姐姐说,你会去很多很多地方,你会带我去吗?”
大多数时候卡妙只会微笑回应,偶尔也会表示一下意见或给出简单的建议。
看得出来,在小贵鬼之前的生活中,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即便是关于他的决定也从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他只能过着被人安排的生活,反正即便哭闹抗议也没有人会听他的。
“你得回家,”卡妙说:“去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小孩子抗议说:“要是他们想要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捷克弗里特和艾俄洛斯靠在栏杆上,远远地望着他们。
“那是‘天琴’号吧?”艾俄洛斯指指天边驶来的白帆船。
捷克弗里特点点头,“他们会带来大量的补给,也许很快就要远行了。”
艾俄洛斯摸着刮过胡须的光洁下巴,沉默不语。
“还有你的药,你确定需要这些?”
艾俄洛斯点点头,“古老东方的治疗方法,疗效显著不是吗?”
“那倒是。”
艾俄洛斯低头沉默不语。
“怎么了?”捷克弗里特察觉到他情绪不对,顿时紧张起来。
“……杰克。”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
捷克弗里特拍拍他的肩,“我明白。如果以前我不明白,现在也明白了。”
“陪在他身边是我的职责,不是你们的。可是……”他闭上眼睛,指甲深深地扣进手掌心里。
捷克弗里特轻轻拥抱住他,“这不是你的错……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待他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才放开他,“以后无论会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艾俄洛斯长吁一口气,看着越来越近的“天琴”号。“现在还不能走。”他说。
“我不是说现在走,等卡妙身体再好一些……”
“杰克,我有个想法。”
“?”捷克弗里特转过身看着他。
艾俄洛斯张了几次口,最后才组织好语言,“他的双手感染得很厉害,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败血症很快会要了他的命。”
“你一定有办法了吧?”捷克弗里特问。
“有消炎的药草。”艾俄洛斯回答:“我得给他清创,将坏死的组织剔除……”
“他的手还能恢复基本功能吗?”捷克弗里特焦急地问,他明白这个手术恐怕非常痛苦。
“我现在还不能下结论。”艾俄洛斯拧紧眉头,“但是……他的皮肤溃烂得太严重了,清创之后不可能自己长好,甚至说,……现在他手和小臂上已经很难找到完好的皮肤了。”
“那怎么办?”
“……”艾俄洛斯把牙咬得咯咯作响,末了,他抬起头,看进捷克弗里特的眼睛,“杰克,我需要你帮我拿个主意。”
“你说。”
“要想阻止溃烂,只能彻底清除掉手上和小臂上溃烂的皮肤和组织,失去皮肤的面积太大……我想将他身上其他部分的皮肤移植过来,但这……非常非常疼痛,而我……不能保证成功。”
“如果失败会怎样?”
“如果失败,不仅双手和小臂失去皮肤的保护,新的伤口也会溃烂……他会很快死于败血症……”
“……”
“……”
海浪声和海鸥鸣叫的间隙,只能听到两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有麻醉药吗?”捷克弗里特艰难地开口。
“只有鸦片和酒,不行就打晕他,但我觉得……”
尖利的小号声从“天琴”号和“法弗纳”号上传来,掩盖了艾俄洛斯后面的声音。
贵鬼趴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又回到卡妙身边,不过很快又向捷克弗里特和艾俄洛斯招手,“他睡着了。卡妙大人睡着了。”他向两人大喊。
犹豫了一下,艾俄洛斯起身,“天气有些热了,我带他回去。”
“做吧。”捷克弗里特说。
艾俄洛斯停住脚,他转身看着捷克弗里特,不确定刚才听到的话是不是自己幻听。
“做吧。”捷克弗里特又重复了一遍,“你说的那个手术。”
“……”艾俄洛斯反而犹豫了。
捷克弗里特右手按住他的肩膀,“能够救他的,只有你了……如果连你都失败了,那么世界上也没有第二种可能让他活下去了。”
艾尔扎克·莫雷诺骑在他的战马上,率领着一队人马,沿着查格雷斯河沿岸的小路小心翼翼地前进着。前面负责开路的军官不时传回来“小心陷阱!”“有蛇!”之类的警告声,而后方负责善后的副官胡安则不时提醒所有人跟上,不能掉队。
他们正在向巴拿马城进发。
“死神”塔纳都斯·达维拉在印第安神庙向他下战书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他一直没有忘记对方“一个月内来取你性命”的威胁,将战友们的尸骨带回西班牙港后,他就一直抽时间苦练剑术,士兵们的日常操练也加紧进行,他还从米罗的代理商那里进了一批火药和枪支……西班牙港的每一位士兵都知道自己很快就要与自己的同胞来一次生死决斗了,每个人都既愤怒又伤心……然而,等了两个月,西边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莫雷诺提督并没有指望每个人都会像自己一样信守承诺——他甚至希望达维拉自己想通了,打算不再与同胞为敌了——但他觉得像“死神”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放过自己的猎物。左思右想之后,他觉得与其在港口里坐以待毙,让士兵们军心浮躁,不如直接去找“死神”,与他进行谈判,努力将这场生死之约化解。如果不能,那就是上帝的意思了,那么他也绝不会回避。为了表示诚意,他还把“死神”部下的尸首上的遗物带上,希望他能看在自己为他的人收尸的份上化解这场干戈——尽管他对此并不抱多大的希望。
然而直到他在巴拿马地峡登陆都没有发现达维拉的士兵和战舰。他们顺着河流北上,到到了朱迪加要塞,这座以固若金汤闻名的“死神”势力范围的桥头堡和经济重镇。然而,要塞大门洞开,街道上空无一人。难道“死神”放弃了这座要塞?
“怎么回事,人呢?”
“发生了什么事?”
阴冷的风扫过街道,带着不祥的气息。
艾尔扎克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传令让士兵们四人一组分别到各处查看。
很快,士兵们带回了消息:他们发现了一些白人的尸体,但没有找到活人。别说活人了,在这座地狱般的城市里除了他们和食腐动物外就没有别的活物。
“什么人攻破了这里,杀死了守城者?”胡安猜测道。
“不。”艾尔扎克回答:“尸体数量太少,不足以守卫这座要塞。”
“那么他们是弃城逃脱了?还是撤离了?”
艾尔扎克仔细观察着地牢门口守卫的致命伤口,“印第安人。”他低声说。
“印第安人攻破了这里?”
艾尔扎克摇摇头,这里看上去并不像发生了激烈交战的样子,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变成一座空城?“胡安,”他下令,“让弟兄们都回来,我们向巴拿马方向前进,休息时四人一组轮流警戒,将我们的探嘹派出去,从现在开始,要高度警戒。”
凄厉的叫声从船舱的深处传来。
捷克弗里特咬紧牙关,背抵在门上,他从未听过卡妙叫喊得这么凄惨。以前再难受再痛苦他最多只是低声呻吟。但他现在已经疼得神志不清了。艾俄洛斯将他右手的腐肉全部剔除干净,捷克弗里特看到了那暴露在外的白骨和血管,坏死的肌肉和筋膜,听着低低的呻吟声逐渐变成尖利的哭喊,艾俄洛斯红着眼睛,将他健康部位的皮肤一片片剥下,再贴到清理完皮肤的肌肉上。鸦片泡酒的麻醉效果很快失效,捷克弗里特只好把他打晕,可即便这样,不久后强烈的疼痛又让他苏醒过来,好在最终他还是自己疼晕过去了。
将右手最后的伤口消好毒包扎完毕,艾俄洛斯颤抖的手已经拿不动任何东西。镊子径直摔在了地上,他瘫坐在床边。
捷克弗里特向他伸出手,却发现自己也没有能拉动他的力气,只好陪他坐在地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艾俄洛斯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捷克弗里特很想安慰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感到全身冷得发抖,汗水却浸透了衣物。
最后,还是艾俄洛斯先站了起来,“我们去吃点东西吧。”他忽略掉昏迷中的卡妙有气无力的呻吟声,“战斗才刚刚开始。”
捷克弗里特点点头,他抓住床边的柱子站起来,觉得四肢还在发抖,“奥路菲就在外面,我请他先照看一会儿。”
艾俄洛斯预测得没错。傍晚时分,卡妙发起高烧,他双目紧闭,嘴唇干裂,惨白的脸上一抹骇人的红色。他陷入深度的昏迷,只有些微的气息从微张的嘴唇中进出,伴随着微弱的呻吟声,就像灵魂最后的颤抖。两人把他抱到事先准备好的浴盆中,泡进满满一盆的药汤中,再将高价购得的冰块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艾俄洛斯将草药点燃,凑在他口鼻处,让他能借着呼吸多少吸收一点药烟。捷克弗里特跪在浴盆边,抱着他的肩膀,以防他滑进水里。他在心中默默地祈求上帝和圣母,祈祷卡妙能度过这一关……
最终,热度降下去了。尽管还没有脱离危险,但这让捷克弗里特和艾俄洛斯看到了希望。这几天对于他们而言就像过了几辈子那样漫长,每一秒钟对他们而言都是一场漫长的酷刑,而对于卡妙,痛苦的煎熬只会加倍。卡妙仍未脱离危险,他们两人依旧不敢放松,一直守在床边,晚上只能轮流靠在一旁的小床上眯一会儿,外界的一切事务都交由奥路菲和达迪来处理。
渐渐地,卡妙对外界的光线和声音有了些微的反应,但依旧神志不清。为了能让他尽快恢复,阳光明媚的时候,捷克弗里特再次带他来到甲板。不知是海鸟、海浪的声音还是阳光、微风的抚摸,他真的有了一点点反应。
“杰克……”
捷克弗里特看到他干裂的嘴唇在一开一合,忙俯下身子,“我在这里,卡妙,我在这里。”他轻轻按住他的肩头,看到他的眼皮动了几下,似乎有流光从缝中溢出,他忙将耳朵凑近他的嘴唇。
“对,不起……”卡妙的话让他的心猛地一震。
“你说什么?”他看着那张了无生气的脸,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对不……”
“不,卡妙!”他抓住卡妙肩头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卡妙疼得呻吟出声,他才反应过来,“别这样说,卡妙。”他把卡妙抱在怀里,努力将即将喷涌而出的呜咽声咽下去,“想想艾俄洛斯,想想米罗……”他在卡妙的耳边大声说,努力想留住他的意识,“我答应你……只要你撑下去,我也……我也……”他的眼泪流进卡妙的头发里,“上帝!慈爱的天父!我愿意与我最大的敌人达成和解!我愿放下一切的仇怨!只要……只要卡妙能撑下去……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扑棱棱……”一群觅食的鸟儿惊得飞向了密林深处。
“有人!”胡安一个呼哨,立即有几名士兵跟他向着林中树影摇动的地方追去。
艾尔扎克做了个手势,其余士兵立即摆开阵势,将上了镗的长枪对准密林深处。
“别开枪!别开枪!”忽然一阵西班牙语传来。三个士兵押着一个衣衫破烂脏得像个野人的男人过来。
艾尔扎克摆摆手,士兵们收起枪,但仍然保持着警戒。
“西班牙人?”艾尔扎克歪着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是的,大人。”他惶恐地跪在马前。
马打了个响鼻,往后退了两步。
艾尔扎克认出他那身破碎的衣裳似乎是军装。“你是逃兵?”
男人抬起头看了一眼,忽然激动地冲过来,“您是莫雷诺提督?……”话音未落,他便被按到了地上。“我认得您……”他仍然挣扎着大喊:“在印第安人那里见过您……”
“我是艾尔扎克·莫雷诺,你是谁的部下?”艾尔扎克问。
“我是驻守科隆的迭戈·巴蒙德上士,我们……我们还有其他人……”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的长官是巴达连因·何塞·奥尔梅多。”
艾尔扎克想到了空无一人的朱迪加要塞,他挥挥手让手下放开他。
“上士,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朱迪加要塞一个人都没有?”
“我们也不知道。”巴蒙德爬了起来,“有人说达维拉大人杀了奥尔梅多大人和他手下将士,也有人说奥尔梅多大人被劫持了,还有人说一支不明的军队攻破了朱迪加要塞,总之,人心惶惶的时候,印第安人打过来了……朱迪加的军队没有过来支援,我们这个小队被打散了,这些日子……”他哭起来,“我们都在逃命……”
艾尔扎克想到他们在印第安神庙那里的所作所为,对于他们的遭遇实在同情不起来。“你们还有几个人?”
“还有三个……如果您不来,今天晚上我们三个就得抽签决定谁作食物了。”
艾尔扎克厌恶地皱起眉头,“把他俩带过来,我带你们去巴拿马城。”
巴德蒙打了个寒战,“我们不想去巴拿马城,提督,请让我们跟着您,做什么都行……”他卑微地请求。
“我们要去巴拿马,你们跟不跟?”艾尔扎克不想再跟他啰嗦,纵马向前走去。
不一会儿,丛林中一阵窸窣声,巴蒙德和他的伙伴们跟了上来。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遇到了多起从朱迪加甚至是巴拿马方向逃出来的游兵散勇,他们有的被印第安人吓破了胆,有的从大火中幸运逃生,有的是从大海上游泳回来的。于是,艾尔扎克得到了各种各样的传闻和情报。
有人说,塔纳都斯·达维拉被印第安人的联合部队烧死在“死神”城堡。
有人说,“死神”被“幽灵舰队”击败,逃往了北方。
有人说,“死神”死在了那场海战中,他亲眼看到旗舰被大海吞噬。
还有人说,“死神”回到了“死神”城堡,击败了印第安人,但因为损失惨重,所以关闭城门,在城中搜捕敌人和叛徒。
“看来,‘死神’回到巴拿马后与印第安人和海上的一支来历不明的舰队交过火,结局嘛……总之损失不少。”胡安最后总结道,“提督,看来,他大概暂时没有能力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胡安,”艾尔扎克明白他的心思,“我们已经来到巴拿马,就让我们会会他再说。”
“什么?”胡安大惊,“我们已经到了?”
艾尔扎克抬头看向茫茫的夜色,在那深沉的黑暗中,一幢黑魆魆的城堡沉默地伫立在墨色的大山之巅。
夜色漫上来,即便是点了三根蜡烛的卧室也光线昏暗。捷克弗里特和艾俄洛斯沉默地坐在床前。傍晚时分,卡妙的体温又高了起来,吐出的痰中也有了血色。”
“……败血症……”艾俄洛斯艰难地开口:“如果再不给另一只手做手术,……恐怕就要得败血症了。”
捷克弗里特左手撑着头,“他现在身体这样虚弱,恐怕……”
“……”
“你有多大把握?”
艾俄洛斯摇摇头,“但是再不手术,恐怕他只有死路一条……今天早上我看过了,他右手和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捷克弗里特用手捂住眼睛,良久才说:“要不……就截肢吧?……能保住他的命和……右手,不错了。”
艾俄洛斯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认为,以他现在的状态,还有他的血液病……能完成截肢手术吗?”
房间内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敲门声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但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敲门声停顿了一会儿,奥路菲·拉斯蒂克推开门走了进来。
捷克弗里特调整好情绪,站起来,向他点点头,“拉斯蒂克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奥路菲察觉到房间内不祥的情绪,“我们已经停留在这里很多天了,大家都想知道,卡妙大人的病情是否已经好转了?”他委婉地问。
捷克弗里特知道猜忌和焦虑恐怕已经在水手们中间传开,“大人还需要一次手术,”他实话实说:“手术后应该很快就能恢复。”
这个答案很明显无法让海盗们满意,奥路菲踟蹰着,“子爵先生,能否告诉我实情?卡妙大人,……”他向床上瞥了一眼,眉头肉眼可见地皱了起来,“能否,再做下一次手术?”在阿布罗狄失踪甚至死亡的情况下,如果卡妙再有什么意外……他们海盗们将何去何从?
捷克弗里特看了艾俄洛斯一眼,二人都没有说话。
房间内一时间都陷入沉默之中,只能听到卡妙时断时续的呻吟声。
在呻吟声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看向房门的方向。
脚步声果然在门前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门犹豫着开了一条缝,一只清澄的大眼睛和半张有些苍白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奥路菲走过去打开门,看到了穿着原本是他为未婚妻准备的长礼服的艾薇尔。
“艾薇尔。”捷克弗里特向她点点头。
她怯怯地走进来,忐忑不安地看向卡妙床脚的“星月斩”。
捷克弗里特走过去取走短剑。
艾薇尔走近卡妙的床边,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轻声哼唱了几句。卡妙不再呻吟,沉沉地睡了过去。
艾俄洛斯忽然激动起来,“拉斯蒂克先生,”他对奥路菲说:“我想卡妙先生可以做下一次手术。”他看着艾薇尔,目光殷切而热烈。
艾薇尔没有看他,弯腰在卡妙身边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她拿出一个包着的手帕打开,取出里面一个漂亮的泛着珠光的鳞片。
“您是医生吗?”她轻轻开口,问艾俄洛斯,那声音就像是从口腔中飘出来的。
艾俄洛斯点点头,“艾薇尔小姐,可否愿意帮我个忙?”
艾薇尔将鳞片递给他,“这是我送给卡妙大人的……希望这段时间您能将它带在身上……”
艾俄洛斯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大恩不言谢,等这件事结束后……”
“我只有一个请求,”艾薇尔说,她美丽的蓝眼睛挨个儿看了三个人一眼。
“请讲。”
“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会让我们族群面临灭顶之灾。”
捷克弗里特立即明白了为什么艾薇尔犹豫了这么多天才最终决定帮忙,“您放心,艾薇尔小姐。只要您愿意帮忙,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我发誓,小姐。”艾俄洛斯说:“如果泄露半个词,我愿意永远待在地狱的最底层!”说完,他又看向奥路菲。
“没问题。”奥路菲也爽快地回答:“您可以完全地相信我,小姐。”重新燃起的希望让他心情愉快,他也可以跟他的人有所交代了。
夜已深,但艾尔扎克·莫雷诺依然没有意思睡意。
尽管他们已经来到了巴拿马的“死神”城堡,但他依然没有准备入城,反而让士兵们在城堡下隐蔽的树林深处宿营。“死神”城堡是传说中一座恐怖的城堡,据说自从塔纳都斯·达维拉入驻以来外面进去的人无一生还,无论是土著人还是欧洲来的殖民者。但如今,除了无边的恐惧外,它还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古怪。
为什么他们离这里如此近了,还没有遇到一支正规的西班牙军队?艾尔扎克仰头看向那幢黑暗沉默的巨大建筑物,目光映着月光在黑夜中闪闪发亮。难道真如之前的传闻一般,那个不可一世的“死神”被彻底打败,被杀死或是逃亡了?
忽然一个细小的声音从城堡的方向传来,他立即伏在一块巨石后,凭借在新世界征战多年的经验,他知道那是印第安人的一种口哨,用来联络族人的。果然,密林深处响起几声回声,很快,他听到一种细小的“沙沙”声从头顶传来,就像夜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他抬头,看到一抹艳丽的色彩从月夜下凌空飞过,就像一只南美洲到处可见的金刚鹦鹉。
他立即跟了上去。
印第安战士在外出作战时,一般会涂上与周围颜色相近的伪装,而这个印第安人却在深夜着一身艳丽的服饰前行,是要去参加典礼或特殊的仪式,还是属于另一个他不熟悉的部落独有的习俗呢?总之,敢在“死神”的眼皮下如此招摇很不寻常。
果然,就像他之前料到的那样,那名印第安人和他的伙伴们在城堡门前集合。然后他们迅速跑过放下的吊桥,从一个侧门进到城堡里。
艾尔扎克吃了一惊,他没有料到城门口竟然一个守卫都没有,印第安人在这里竟然可以随意进出。犹豫了一下,他也迅速跟了过去。
大门依然紧闭着,但肉眼可见损坏的痕迹,而月光映照的城墙上,是一片灼烧的黑色——这里果然被大火烧过。
艾尔扎克没有跟随印第安人从小门进入,反倒是从半掩着的正门的门缝闪了过去。
城堡内部阴气森森,月光照在凄凉的大道和两侧烧毁的房屋上显然像地狱一般阴森恐怖。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烂的恶臭,黑暗中老鼠的眼睛像一盏盏小灯一样闪着蓝绿的光。天空中,吸血蝙蝠在夜幕下上下翻飞。
艾尔扎克从废墟的阴影中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尸体随处可见,大多面目焦黑,少量没有被烧焦的尸体也已经腐烂或被动物啃食,无法辨认出死因了。粗略估计,这里的居民或者士兵已经死了半个月以上了。
忽然,两只硕大的老鼠尖叫着从一幢塌了半面墙的民居中冲了出来,接着那个方向传来了啃食骨头的声音。
是野兽吗?艾尔扎克拔出剑,悄悄靠过去。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大惊失色:
一个人状物跪在一具白骨身旁啃噬着骨头上所剩不多的腐肉。也许是听到什么响动,它警觉地抬头向这边望来,腐肉的汁液顺着它的唇角流下来——那竟然是个人。
还没有等艾尔扎克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阵破空之声传来。那个鬼魅一样的人身子一歪被钉到了地上——一支长箭贯穿了他的太阳穴,惊起了一片乌鸦“啊啊”叫着向着惨白的月亮飞去。
艾尔扎克抬头,借着月光,他看到刚才那名身着艳丽服装的印第安战士缓缓放下了弓箭。他一定看到自己了。艾尔扎克心中警铃大作,但对方没有再射箭,他向这边深深地看了一眼,跳过几座废墟,向着主城堡方向跑去。
“等一下。”艾尔扎克立即跟了上去。
印第安人是天生的猎手,他们善于攀爬、跳跃和奔跑,在这片他们千百年来生存的土地上,很少有什么生灵能比得过他们。因此几个跳跃后,他又消失再艾尔扎克面前。不过艾尔扎克猜到他们的目标大概是“死神”的住所——主城堡最高的地方,因此他顺着楼梯攀援而上。然而还未到达顶层,那破空之声又到,他本能地俯身,一支长箭“嗖”地钉到他刚才站着的地方。他来不及多想,就地一滚,又有三支箭钉到地上。还未等他直起身子,月光下银光一闪,他本能地抽剑格挡,“当”地一声,第五支箭飞到一侧的石壁上,减缓了力度,落到地上。电光石火之间,他已经摸清了射手的方位:刚才出手的一共三人,但这不代表没有其他人,更要命的是,他现在被逼到了一个平台外侧,虽然他身后的墙壁挡住了三名射手的进攻路线,但是另一面却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只要他们换到另一个方向,或者是在另一个方向还有其他敌人,那么他就凶多吉少了。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莽撞,竟然一个人追了进来。但是看到那个印第安战士的身影时,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袭上心头,让他的身体在思考之前就行动起来。
夜风吹来,树叶发出婆娑声。
一名印第安战士突然从墙壁上像大鸟一样从他头顶飞过,向他举起手中的弓箭。
他握紧剑柄,拉开架势,再次将箭格开。
那名战士落下,露出他身后的另外两名战士。
“住手!”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两个印第安人迟疑了一下,但仍然将手中的弓箭垂了下去。
艾尔扎克缓缓地转身,看着站在楼梯口处的那名衣着艳丽的印第安人。
“是你。”他说。
他,不,应该是她——那名他再熟悉不过的印第安少女——此时,正静静地看着他,深邃的目光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又一名高大的印第安战士从破损的楼梯上跳下来,对少女用印加语说了一句。
女孩用他们的语言快速地说了一大段话。
脸上涂着油彩的印第安男人看了艾尔扎克一眼,打了声呼哨,和之前的印第安战士们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平台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女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艾尔扎克忽然用印加语说。
女孩吓了一跳,转过身警惕地看着他,快速地说了一句话。
艾尔扎克茫然地摇摇头,“印加语……一点儿……”他说。
女孩明白了,严肃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大概觉得像他这样一本正经的白人军官会突然像个孩子一样一个词一个词地学说话挺滑稽。那一瞬间,弥漫在两个族群之间的敌意暂时消散了。
“西班牙语?”艾尔扎克问。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一点儿。”她说。
艾尔扎克朝她很绅士地鞠了鞠躬,“艾尔扎克·莫雷诺。”他指指自己,“来赴约……两个月前……塔纳都斯·达维拉……”他夹杂着西班牙语和印加语的单词,一边用手比划着说。
“……”少女的神情黯淡下来,她记起了两个月之前发生的事,“他要……你……死?”她问,但是她的眼睛却表明她知道答案。
艾尔扎克点点头。
“为什么?”
“约定……必须遵守。”他无奈地笑笑,“你呢?这里……”他用手虚指一下脚下半塌的城堡,“你们干的?”
少女摇摇头,“印加部落……放火……‘死神’不在……很容易……以前……不是这样……”
“印加……?”艾尔扎克想到,巴拿马以前是印加帝国的首都,“你们?”他指指女孩。
她摇摇头,“盟友。”她说。
“守军,嗯,西班牙士兵呢?……死了?”艾尔扎克问。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大概在考虑该不该说。最后她还是站起来走到平台上,指了指脚下黑暗中的“死神”城堡,“这里。”
艾尔扎克跟着她走到平台边缘,皱着眉看向脚下的无边黑暗,他想到刚才在下面见到的那个啃食尸体的怪物。看来,塔纳都斯·达维拉是真的不在了,而这里,成为了一座真正的人间地狱……而这里还生存着一些尚未死去的西班牙士兵和侨民,他们……怎么办呢?他看看身边的印第安少女,月光下她赤脚坐在平台的边缘,两条腿悬在半空,她抬头看着明亮的月色,对身边的自己一点儿也不设防。
“我们……是,敌人吗?”他问,有些忧郁地看着她。
少女扭过头来看着他,夜风吹动她头上的羽毛,轻轻摇晃着。她没有说话。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不要,战争,不要,死亡……”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停战、谈判。”他指了指自己,“我,我们,殖民者,和……”他又指了指女孩,“印第安,首领……可以吗?”
女孩依旧没有回答,但是她黑色的眼睛里,透出了希望的光芒。
他闻到了玫瑰和百合的香味,听到百灵鸟和云雀的叫声。
“卡妙。”有人叫他。
他睁开眼睛,看到两潭深情的蓝紫色。
“米罗。”他抓住眼前的人,坐了起来,惊讶地发现他们在一所阳光明媚的房间里。米罗一身黑色劲装,显得英气勃勃,而他自己,则是一身宽松的淡紫色长袍,系着带有金丝花边和红色流苏的腰带,而更令他惊讶的是他的双手完好如初,身上也没有任何不适。“这是梦境吗?”他问,觉得他们回到了十八岁的时候。
“你觉得呢?”米罗笑嘻嘻地看着他。
“这是哪里?”他又问,不过马上认了出来,“这里是天鹅城堡。”
“卡妙,我很想和你去湖边打猎。不过,”米罗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支有着七片花瓣的奇怪花朵来,“听说过‘七色花’的故事吗?”
“七色花?”他看了一眼米罗手中其貌不扬的小花,微笑着接了过来。他喜欢的米罗,永远像孩子一样童心未泯,“你要带我去哪里吗?”他向米罗身前走去。
骤然拉近的距离使得米罗的脸颊忽然红了起来,他一边后退一边问:“你想去哪里?”他的后背已经触及墙壁。突然被风扬起白色的丝绸窗帘将他们二人与整个世界隔开。
“不去哪里,就在这里。”他握住米罗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
米罗的目光灼烧起来,然后闭上了眼睛。他们吻在了一起。
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他想了很多年,却只能在分别时和梦境里才能实现。接吻应该是件很幸福的事,可他为什么想要流泪?
小花落到了地上,又被窗外吹来的风卷了起来。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他们来到了另一座湖边城堡。夜色被火光烧红,男女老幼的哭喊声不绝于耳。他攥紧了拳,还好,米罗还在他身边。
“发生了什么事?”米罗问:“这是哪里?”
“布洛赛瑞安。”他说:“他们曾是我的佃户。”
“什么?”米罗摸向腰间的大剑,“我们快去救人。”
“我们救不了他们。”他说,心中说不出的哀伤和悲凉。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因为又一队人马从山上冲下来,与之前烧杀抢掠的那批人混战起来。
“是你们!‘古拉度’!你们还没有被绞死?”
“是我们!”为首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精壮老头儿,“上帝不死,‘古拉度’永存!”他举起手中的刀,向先前的杀人者一指,“杀了他们!不用留活口。”
卡妙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切,“米罗,我们走吧。”这里交给上帝。
他们手拉着手穿过熙熙攘攘的巴黎街头。一个先前扎起的戏台子上,一个瘦高个的年轻市民情绪激昂地演讲着,台下的听众个个情绪激动、义愤填膺。他们走过后街肮脏的台阶,来到一个地下教室样的小房间里。房间里有十几个人或坐或站。被围在中央的是一个有着一头乱糟糟的蓝头发的中年男人。
“大师,请示下。”房间内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
“阿德里安,你刚才说你认识利莱,那么去走走他的门路,看能不能贿赂书记员,当然最好能结交一位法官。”大师将几枚金币交到那人手上,“巴尔,你去找些孩子,让他们把这些消息传出去。”他又给出了几枚银币。最后,他取出一张支票,交到第三个人手中,“请妥善安排鲁克斯的家人。”
“……原来,我给他的钱被用来干这个了。”他听到米罗在耳边说。
周围忽然涌起雾气,卡妙觉得自己被白云包裹起来,意识也渐渐地模糊起来。迷蒙之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吵架。
“米罗。”他忽然手里握了个空,慌忙睁开眼睛。
血一样的朝霞染红了半个天空。米伊美和欧根亲王正在决斗。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过你!”米伊美抽出他的佩剑。
欧根冷笑,“我应该在当年你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就下手的,不过如今也不晚……”
“住手!”他靠近两人,“大战在即,你不能为了个人恩怨而误国误民!”他对米伊美说,然后又挡在他们面前,看着欧根,“难道今天这种局面不是您一手造成的吗?难道您还想斩尽杀绝?”
“我没有这样不屑的子孙!他只是一个下贱的私生子!”欧根怒道:“他也从未将他的祖国的利益放到首位!”
“呸!”米伊美高昂的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一个叛国者却在大谈爱国之道,这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闭嘴,米伊美!”卡妙训斥道:“当年是他的主君辜负了他,而今他只想效忠他选择的君主。论私,他该死在你的剑下,但此时他的死会让欧洲血流成河。还有您,亲王……”他又转向欧根,“若不是米伊美居中斡旋,您恐怕早就被您的新君主抛弃,而您热爱的国家怕是早已覆亡了……”
欧根冷笑一声:“我今天杀了他,您就来看看奥地利会不会消亡吧!”
“闪开,主人!”米伊美也从他背后跳出来,“我的手上已沾满了亲人的鲜血,其他人的血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举剑刺向对方。他连忙摸向腰间,想拔剑格挡,却摸了个空,情急之下,他空手抓住双方的剑锋……手上一片剧痛传来,他的意识消逝于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朦胧中听到一阵歌声,眼前又浮现出米罗的笑脸。
“你还想去哪里,卡妙?”
他的意识不是很清晰,“艾尔扎克……”他忽然想到那个雨夜,哥哥抱来的那个小小婴儿。
一阵庄严的乐曲之后,他看到在皇宫前的草坪上,一位盛装的国王正用他的剑轻触跪在他面前的一位身着戎装的绿发青年的肩膀。
“我以圣徒圣地亚哥之名……授予艾尔扎克·莫雷诺骑士以……”
风带走了国王的声音。
随着年轻人的起身,草地上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都在喊着一个名字:“赫雷斯伯爵!”
他的唇边不自觉地带上微笑,“走吧,米罗。我们回阿卡利亚斯。”
“回……家?”
“对,回家。”
斯考皮洛已是一片废墟。他看着那片荒无人烟的浅滩,过去十几年发生的一切又浮现在眼前。他还记得在二楼走廊的尽头,第一次见到那个冒冒失失跑来的孩子,孩子蓝紫色的眸子里透出的野性是他见过最美的颜色;在那漆黑的夜晚,他从窗户里俯视着脚下的黑暗,渐渐吞噬了那个一心向往自由的小小身影。他的内心充满了惆怅;在那宽敞的书房里,他们曾经指责、争吵、相互伤害;在那充满花果香的花园里,他们也曾嬉戏、欢笑、互生情愫;他还记得那个吻、那把刀,还有熊熊燃烧的大火以及大火中米罗燃烧生命般的炽烈眼神……
米罗扳过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卡妙,”他说:“无论什么时候你来找我,我就在这里。”
他张开口,但还没有发出声音便被一个浪头冲到海里。他紧紧地抓住米罗的手,但他感到海浪的力量愈来愈大,似乎要将他们扯开撕个粉碎。他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下定决心即便是死也应该死在一起。但是,他忽然感到手上另一股力量消失了。他大惊失色“米罗!”他在心中大喊,死死地抓住那只手,但那只手终于还是松开了,米罗被旋涡卷走,而自己沉入一片蓝绿之中。
“米罗~~~~~~~~~~~~”
蓝绿色的光芒自他脚下升起,一座巍峨的宫殿在那片光芒中若隐若现,大海发出阵阵轰鸣声:“永恒的死亡,还是高贵的孤独,选择吧!”
“卡妙!卡妙!”他听到有人用焦急的声音呼唤自己的名字。剧烈的疼痛重新又回到他的身上,他咬住牙,但破碎的呻吟声仍旧从唇齿间泄露出少许。眼前的白光中,几个人影渐渐显现出他熟悉的样貌,他混沌的意识似乎也在积聚成型。
“太好了!”他听到有人说:“成功了!”尽管他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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