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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海神之剑

“想死么?”撒加说:“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今天在这里,你和我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说完他抓起身上宽大的法袍扔向一边,露出袍子下深蓝黑色的紧身猎装,一柄黑色的长剑出现在他的手中。

卡妙将已被鲜血浸透的长手套脱了下来扔到一边,露出已经血肉模糊的双手。他看了一眼插在海神殿大门上的“星月斩”,“星月斩”像受到召唤一样向他飞来,他伸手接住,将它平举在胸前,向撒加行了一礼。“星月斩”在他手中突然变长,恢复到它本来的面目。

撒加也按照决斗的礼仪向他行了一礼,然后松了松领口,摆好姿势等他攻过来。

卡妙不再迟疑,他左脚一点冲了过去。刹那之间,只见一片刀光剑影,刀剑相击的声音伴随着一串串铁器相交的火花笼罩在两人周围。他们击剑的招式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两人都拿出了毕生所学,一时打得难分难解。

撒加暗暗吃惊,卡妙一路走来,已经过了三道难关,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此时居然还能有条不紊地发挥出极高的水平,无论剑招剑式还是方位力道都能在刹那之间恰到好处。如果他不是此时生死相搏的对手,自己必将会为对方精妙绝伦的剑术所折服。他在心里感叹:不愧是传说中排名前三的剑客。即便是在这种条件下,依然没有丝毫的动摇和纰漏。他不由凝神静气,拿出十二分的精力应对,将防守做得滴水不漏。他在等待,卡妙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迟早会耗尽体力,到那时便是他的反击之时。

“卡妙,”他突然说:“特里蒂昂医生已经死了。”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卡妙眼睛大睁,手上的剑不出所料地慢了半分。机不可失,他转守为攻,击穿卡妙的防守,直取他的前胸。卡妙慌忙后撤躲避,堪堪躲过要害,但仍在他前胸造成重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剑锋划过肋骨的剧痛。

捷克弗里特和米伊美爬上高高的堤坝。两人都筋疲力尽,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似乎在一瞬间,死人军团和那些海底动物都不再恋战,他们在人类的攻击下慢慢退去。与此同时,三个世界的门消失,自动融成了一片。

卡妙到达海神殿了!捷克弗里特和米伊美同时意识到。

他们将剩下的人聚集到一处,留下达迪带人照看伤员,然后向着那片大坝爬去。

刚爬上坝顶,一阵像风一样的水流“吹”过,夹杂着一阵阵寒气和热气。他们努力站稳脚跟,发现他们脚下的两潭湖水,一个冰封了一半的蓝色湖泊,一条冰柱从中央贯穿,闪着极寒的冰蓝色光芒;另一个是几乎完全冰封却冒着丝丝水气的红色湖泊,保留了它在沸腾瞬间的样貌。

“杰克大人,”米伊美突然指着脚下的冰湖大声疾呼,“特里蒂昂先生!”

捷克弗里特也看到了。艾俄洛斯沉在冰面以下,保持着射箭的姿势,——他被冰湖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捷克弗里特向他冲过去,跪在那片冰面上,隔着那层冰,他清晰地看到艾俄洛斯那双大睁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他发疯一样用拳头捶击着冰面,但是直到他的拳头血肉模糊了那片冰也纹丝不动。

“让我来!”米伊美拉住他,抽出随身携带的长刺,用尽全力向冰面刺去。

那柄精钢锻造的长刺瞬间折断,折断的部分差点儿刺伤米伊美。但那冰面连个印记都没有留下。

捷克弗里特的双刃斧落在了那片礁石上,他只能用最后的一柄腰刀疯狂地砍向冰面,……最后,他脱力地跪倒在地,自从离开丹麦后,他的内心从未这么绝望过。

米伊美默默地立在他身边,垂着头,像一座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卡妙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将淌到剑柄上的血甩开。剧痛和粘滑的血液让他几乎握不住剑。

撒加没有追击,静静地等待卡妙整理好染血的护腕。他对自己刚才的话有一丝愧疚,觉得自己内心确实卑劣。不过他接着微笑着对卡妙说:“你知道吗,卡妙?只要你赢了我,他们就可以重生,就好像从未死去过一样。”

卡妙抬眸看了他一眼。撒加很有把握,卡妙对这件事不会无动于衷,虽然他表面看上去波澜不惊,但内心早已掀起滔天巨浪。一旦他对胜负有了执念,那么内心便会失去冷静,在这场艰难的战斗中就失去了最后一丝获胜的希望。

这个道理卡妙当然明白,但他却无法制止这来自灵魂深处的渴望的颤抖。他深吸几口气希望能保持平静,但收效甚微。“陛下,”他最终说:“阿布罗狄死了,你知道的吧?”

撒加皱起眉来。

“我知道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但是今天的决斗既然既决胜负又定生死,我怕以后再没有机会谈这件事。我知道您对他不会无动于衷,所以请求您,如果您能活下来,请代替我找到他并给他的手下一个归宿。”

“我以为你会托付米罗。”

“米罗有米罗的命数,他的命数握在他自己手中。”

撒加点点头,“我一定做到。”

“那么,我言尽于此。”卡妙再一次举起长剑。

“两位大人,快看!”一名战士指着湖对面一处白光闪耀的地方对捷克弗里特和米伊美大喊。

他们抬起头,看到原本在那里的门又打开了。他们立即向那里奔去。没错儿,是那道门,海神殿的影像从那道门中渐渐显现出来。但等他们奔到那道门前,却发现这道门根本不能通过,那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影子,往前冲只能穿过它到达它的另一侧,而不能到达海神殿。它就像另一个世界影像的传送,只能看到那边发生了什么却无能为力。

两个正在决斗的人闯入他们面前的画面。他们的决斗如此激烈,双剑相交的刺耳声响不绝于耳,两人身上都已血迹斑斑,却丝毫不影响二人的身手速度,甚至于兵器刺在他们身上形成的伤口都似乎无法对他们产生影响。他们的战斗已经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主人!”伴随着米伊美的一声惊叫,撒加的“银河”划过卡妙的身体带出的血液向他们洒来。

捷克弗里特咬紧牙关一声不响,他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

撒加气喘吁吁地举剑格挡,剑法已经远不如之前的精妙。他看着他的对手,感到无法理解。卡妙全身浴血,乱糟糟的长发被血和汗黏在身上,不说他早已透支的体力,便是他此时的出血量按正常人来说早已是一具尸体了。但他仍然站着,不仅站着,而且还在向自己发起攻击。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失去了它们冷冽的光芒变得迷茫而散乱。现在的他已经脱离了精神的掌控,全凭本能和信念在战斗……这让撒加想起他和加隆在爱琴海畔的那场战斗,战斗过后好久他才清醒过来,但根本记不起自己最后是如何战斗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杀死”了加隆……

“为什么要战斗到这个地步?”撒加轻声问。他是问对手,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闪身躲开卡妙又一轮猛烈的攻击,“星月斩”的剑锋划过,只划伤了他肩头的皮肤。卡妙已到了强弩之末,即便是一股意念的支撑也坚持不了多久,反而会加快燃尽他的生命。他的脚步也已变得凌乱,剑术毫无章法,甚至是力道——撒加架住他刺来的剑,稍一用力便将它隔开。撒加虽然也觉得体力不支,但尚能维持基本的剑法,而卡妙,握住那柄越来越重的剑已是极限,甚至于眼神也开始涣散……

“要结束了。”撒加想。

捷克弗里特攥紧双拳,任凭掌心的血液染红了他周遭的海水。他的口中也有丝丝血腥味,但他无暇顾及。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海神殿前正在发生的一切——那片洁白的大理石地面已变得血迹斑斑——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米伊美疯了似的四处寻找通往海神殿的通道,却毫无头绪,这让他更加狂躁。为了防止被他误伤,达迪驱赶身边的人四处寻找,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

撒加闪过卡妙的攻击。卡妙自己踉跄着摔倒在地。撒加悲哀地看着他,心里默念着“不要起来!不要再起来了!”但卡妙挣扎了几下,又慢慢撑着站了起来。撒加看着对手艰难地稳住摇晃的身子,又向蹒跚着向他冲来。那一瞬间,他突然想放弃了。但就在他产生这种想法的同时,他全身一僵,手却不听使唤地举起了剑——是海神发出警告了。他意识到。

卡妙跪在地上,呕出一滩又一滩鲜血。

撒加站在原地,静静地等他调整好,再次站起来,举起手中的剑。

“最后一剑。”撒加说,他主动向对方冲去,他只有一个选择了。“结束吧!”他大喊一声,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星月斩”碰到撒加的剑身脱手而去。撒加闭上眼睛,将长剑送入卡妙的心窝。然后他松开手,后退几步,悲伤地看着眼前忽然失去色彩的一切。

利器刺穿身体的剧痛让卡妙的神志恢复了几秒的清醒,他看到鲜红的血顺着那柄黑刃的剑像小溪一样流下。他觉得从未有过的冷。“艾俄洛斯……”他想转头再看一眼为他而死的勇士,但是却连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他跪倒在地,慢慢地向一侧倒下,暗红的血从伤口中汩汩流出,很快在他身下汇集成了一个湖泊。被血浸透的头发一缕缕黏在脸上,在那杂乱的长发中,那双已失去光泽的蓝眼睛睁得很大很大……

捷克弗里特进入了一个没有感觉的虚空世界。卡妙倒下的场景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地回放,但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在那一刻他仿佛跟随他的小主人一起死去了,他的灵魂在世间无意义地飘荡,没有思维也没有感觉,生和死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在他身边,米伊美呆呆地站着。他垂着头,没有人知道他此时的表情更没有人知道他此时的心情。事实上,此时没有人去关心他。世界突然安静,时空就像凝结了一般。

撒加低头看向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悲恸像一座大山将他的灵魂彻底压倒,他为卡妙悲痛,为阿布罗狄悲痛,为加隆悲痛,更为自己悲痛,难道……这就是命运吗?神灵在上,将命运这条丝线绑在人类的身上,像提线木偶一样操纵他们演出一幕幕悲喜剧来供他们消遣,而为了增加趣味性,他们有时会增加些难度,或是以利许之。他们将人类的情爱撕碎践踏,让人类自相残杀来取乐,并将这一切罪恶的源泉怪罪到人类自己身上,还将之命名为原罪……如果人生而有罪,那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神岂不是罪大恶极?!他愤怒地想,死死攥住双拳。既然如此,既然我和我的家人无法从这长久的诅咒中解脱,那么我将用这漫长的时光来……

忽然,一阵柔和的光袭来。是他的“银河”,那柄黑色的长剑似乎感觉到他内心的悲痛,发出了轻柔的低鸣。被抛到远处的“星月斩”也有了反应,与它的孪生兄弟一起发出低鸣声。然后,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柄黑色的长剑渐渐缩短,最后消逝于卡妙的身体内。接下来,卡妙身下的血水像被吸引一样随着长剑也回到卡妙的身体。他身上刚刚造成的剑伤随之愈合——若不是卡妙衣裳上那一道道染血的创口,撒加还以为之前的生死搏杀只是自己的幻觉——最后,卡妙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中重新聚起了光芒。

眼前的黑雾退去,他又看到了光。海底那青蓝色的光芒中,是撒加那张虽然沾满血污但仍无比俊朗的笑脸。撒加向他伸出了手,那只手上仍布满伤痕和血迹——他抓住那只手,撒加把他拉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他问,感到体内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涌动。

浅金色的光芒自头顶的水域泻下,他感到温暖而舒适。

撒加也抬头看着那片绚丽却不耀眼的光,“恭喜你,卡妙,你得到海洋的承认,正式成为新一代的‘七海之王’。”

卡妙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我记得……”他低下头去摸自己的胸口,但只摸到衣服上的一个破洞。

“那把剑,‘银河’,海神手中的神器所诞生的孪生剑之一,它进入了你的体内,靠它的力量治愈了你的创伤,你的生命因它而延续——我不知道能延续多久——但这至少代表它承认了你。至于它的另一半……”撒加看了一眼躺在不远处的“星月斩”,“则早就决定追随你。它们代表海洋之力,得到了它们承认的人就是‘七海之王’,即便是海神也无法反对。”伴随着他的话语,从大海深处飞来七只晶莹的亮点,它们闪耀着七彩的光芒,在卡妙的头顶飞舞,最终它们的光芒连成一片,形成了一顶美丽的王冠。

卡妙急切地看向他来的方向。那里是一片水域,与周围没有区别。他来时的那道门依然没有打开。

撒加明白他的意思,“稍安勿躁,等我和你讲完这里的一切,你自己试着去打开通往地上世界的大门。”

“啊!”达迪突然大叫一声,“消失了!”

捷克弗里特让自己的神志从眼前的一片黑雾中透出一点儿光来,勉强辨认声音发出的方位。

“消失了!”达迪指着眼前的景物。

米伊美抬起头来,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那面镜子一样折射着海神殿前发生的一切的画面消失不见了,“主人……”他向前走了两步,卡妙在哪里?海神殿在哪里?他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他后退几步,差点儿掉进湖里。幸好身边一位水手一把扶住了他。他努力使自己思维集中,想找出离开这里的路。但他突然发现周围的一切变了,不再是他们刚刚所在的冻结的火湖了。不对……原来的几个湖已经融为一片,清澈透明的湖水在他们脚下荡漾……

“特里蒂昂先生!”忽然一阵欢呼声传来。

捷克弗里特像是刚从梦中惊醒一样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湖边白色的砂石上,浑身湿透的艾俄洛斯懵懂地坐了起来,茫然地看向围着自己的水手们。

捷克弗里特跳起来冲了过去,拨开众人,看到坐在中间的艾俄洛斯,他激动地全身颤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道红色的影子闪过,米伊美已经扑倒在艾俄洛斯身上,泪如雨下。

撒加向那顶王冠招了下手,七颗宝石像坠落凡尘的星星一样落了下来。

“伸出手。”他说。

卡妙照办,那七颗星星落到了他的手指上,立即变成了七枚镶珠宝的戒指。

“这是力量之戒。每一枚对应着一个大洋的绝对统治权。从现在开始,七大洋中发生的一切你都可以操控——当然,你需要逐渐学习这种能力——但是,要记住,你是海神的祭司,也是大洋的保护者,因此既不能忤逆海神的意志,更不能做出损害海洋和海洋生灵的事,否则将会遭遇反噬。”

卡妙点点头,“我明白。”

“每一代七海之王,在获得力量的同时也会得到诅咒,这个诅咒直到卸任或是死亡才能消退。我们这一代是时间的凝固,而你的,还需要在日后完全掌握这个力量时仔细甄别。”

卡妙立即就想到了米罗。“我还有机会回到人间吗?”

撒加点点头,“我还要去完成最后一件工作——宣布新一代海洋霸主的诞生。”他伸开手,手中出现一个小巧的盒子,“这里面有南太平洋、印度洋、北太平洋的霸者之证。七海之王不能成为海洋霸主,因此也不需要这个,在最后时刻之前你可以把它们赠送给任何一个人。不过,如果之后有霸者之证的持有者死亡,它们会自动回到你的手中,由你保管到下次挑选海洋霸主的时刻。”他将盒子交给卡妙。“我还有一个忠告。”

卡妙抬眸看着他。

“有了‘银河’的护持,你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一旦离开这里,失血过多的症状就会表现出来,因此一切小心。最好不要深入陆地,尤其是在你身体还很虚弱的时候。”

“我知道了。”卡妙点点头,“谢谢。”

撒加打了个响指,一群可爱的小海马游了过来,其中几只嘴巴上挂着卡妙先前丢进大海的那几个法器。

“这些东西上的神性已然消失,它们大多数对你没有用了。除了宝镜必须要还给海神之外,其余这些你是否还想带走?”

卡妙微微一笑,“陛下想留下它们吧?”

撒加瞥了一眼这些东西,“它们大多数都和加隆有关,我想即便是在现实世界,加隆也早已放弃了它们。”撒加接过人鱼宝戒,“这一个也许对你还有点用处。”他将它递给卡妙。

卡妙接了过来,“如果陛下不介意的话,我还想带走哥伦比亚之匙。自从加隆先生放弃它之后,几经辗转,这东西已经成为印第安酋长的信物,这次是通过一个朋友借出来的。”

撒加点头同意,“虽然这不是我的东西,不过,我认为加隆他不会介意。”

“这么说,大家都复活了。”捷克弗里特看着远方向他们奔来的战士们自言自语道。这些战士们原本是被杀死在第一个海域的。“那么,这也就意味着……”他的目光转向刚才那个镜像消失的地方,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个方向已经变成了一片青蓝色,就像天空和大海的融合,一滴水落入其间,荡起层层波纹,并迅速扩大开来,波纹荡过的地方晕出一片白色的宫殿。海底神殿就这么不经意间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个身着破碎的染血的衣衫的年轻人出现在宫殿面前,焦急的目光在甫一看到他们时立即变为了惊喜。

“卡妙……”艾俄洛斯惊喜地叫道,他一步冲了过去,抱住卡妙仔细检视。

“发生了什么?”捷克弗里特看着他喃喃地问,努力抑制住身体激动的颤抖,“我们看到你……”

“伤口都愈合了。”卡妙对艾俄洛斯说,他低头看着自己已经结疤的手,还有胸口染血的衣裳,“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撒加说那柄剑,‘银河’,进入了我的体内,延续了我的生命……”

捷克弗里特&艾俄洛斯&米伊美:“……”

卡妙抬头看着众人,“也就是说,在这具躯体内,除了我的灵魂之外,还有另外一股神器的力量,我不知道……”他有些茫然。

捷克弗里特上前与他拥抱,“回来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我怕……”他在捷克弗里特耳边小声说,露出了一丝外人不曾见过的怯懦和脆弱,“将来有一天会……”

“不要紧。”捷克弗里特回应他,“让我们一起面对。”

一道彩虹出现在海神殿上方,一头落到“奥罗拉”号面前,另一头直插进碧蓝的苍穹。

长长的睫毛动了几下,随机缓缓张开,紫罗兰色的眸子带着一丝茫然缓缓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玫瑰的浓香在空气中酝酿,散发着五月末浓烈的气息。雅典娜·德·奥尔巴赫夫人按按因宿醉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坐了起来。

贴身侍女安娜·贝松立即进来为她披上一件丝质外套。

太阳已经西斜,黄莺的歌声已经断断续续响了起来,阳光照射下草木暖烘烘的香味从开着的窗子里一阵阵涌了进来。

“夫人,”侍女弯着腰在她耳边说:“昨天那位先生又来过了。我按照您的吩咐告诉他您不在家。他等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不过他留下了这个……”她向梳妆台的方向一指。

一支不起眼的郁金香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尘封的远古记忆突然疯狂地涌入眼前。

——“你哭什么?不就是朵花吗?你们女孩真是小气。”

“你懂什么?你个野蛮人!”

“你才是野蛮人呢!”

“你是野蛮人!野蛮的吉普赛人!”

“你再说一遍试试?……”

……

“对不起……好啦好啦,你看我都被揍成这样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还不行吗?”

“那朵花……那片花田……是爸爸给我种的……被你们踩烂了……”

“你爸爸真好!我爸爸就从不管我们……不过我妈妈什么都会,我让她变出花种子来,明天重新种给你不就行了?”

“真的?”

“骗你是小狗!”——

奥尔巴赫夫人下了床,赤脚走向梳妆台,天鹅绒睡衣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夫人,他还说,”侍女看她拿起了那支花,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情,“明天一早他就离开,但在离开前想再见您一面……”

“我想昨天我已经和他讲的很清楚了。”雅典娜回答,她看着手中娇小的花朵,没有来得及伪装好的表情竟然泄露出了一丝悲戚的神情,“如果今天晚上顺利的话,我很快就将与坎伯兰家的朱利安订婚,这个时候我不能……”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打开梳妆盒。

安娜过来松开她长长的淡紫色长发,开始为她梳头,“他并不想改变什么,他只是想再见您一面,当面向您告别……”安娜是她从小的侍女和玩伴儿,女主人经历的和心中所想的一切她都明白,“他说他在天马旅馆等您……”

“我没有时间了,”雅典娜打断她,“我必须……”

“现在时间还早,夫人。”安娜压低声音说:“我很快会为您梳好头。”

雅典娜咬住嘴唇,急促的呼吸泄露了她的内心。她什么都没有说。

于是安娜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妹妹,”一个男人粗暴地推门而入,吓了主仆两人一跳。他四下张望,立即就发现了坐在梳妆台前对他怒目而视的两人,他大步向她们走去。

“亚勒古尼,”雅典娜压抑住内心的不悦:“这是在伦敦,我没有告诉过您要遵循基本的礼仪规范吗?”

“嗨,那是在对外人的时候。”亚勒古尼·尤迪特满不在乎地说:“我现在只是来见我自己的妹妹。”

雅典娜转过头去,示意侍女继续为自己梳妆,“您有什么事,先生?”

“没事儿,我是来接你去三叉戟城堡的。这个时间坎伯兰家的人应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没准儿已经开始翘首以盼女神的光顾——我们可不能让人家等太久了。”

雅典娜冷哼了一声,“我认为恰恰相反。”

“呃?”亚勒古尼停顿了一下,眨巴着小眼睛努力想消化掉眼前的状况,“啊,对对,”他最后说:“应该让他们多等等,才能显示出妹妹你的尊贵。那你慢慢梳妆,我等你。”他坐在了一旁的长椅上。

雅典娜不再搭理他,她转向安娜,神情忧郁:“请转告那位绅士,这个季节的郁金香已经开败,以后不要再送这种花了。”她将花递给安娜,扭过头去。

亚勒古尼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们,“郁金香?花匠?”

“……”安娜看了一眼她的女主人,向她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雅典娜拿起梳子,缓缓插进头发里。

“怎么样?”

艾俄洛斯用毯子将那只布满疤痕的手盖好,“失血过多,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他对靠在对面墙上的米伊美说。

米伊美的神情没有丝毫轻松。当时就他们两个人在甲板上,他突然听到卡妙轻轻叫了一声“米伊美……”,扭头就发现卡妙身形一晃失去了知觉,等他冲过去抱住卡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不该离他那么远。”他自责地说。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艾俄洛斯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他会没事的。你应该像以前一样相信他。”

像以前一样?米伊美垂下头。亲眼看到他被杀死后,心境真的会不一样。

捷克弗里特摇摇头,坐在床边艾俄洛斯坐过的地方,有点忧郁地看着卡妙。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艾俄洛斯问。此时,三只船正行驶在德国北部的海域。

“米罗在新世界,鲁神父那边还没有消息,法国那边的事儿……海盗们可能还想去寻找阿布罗狄,还有黄金海岸……”捷克弗里特沉吟了一下,“我们去西班牙。”

“西班牙?”

捷克弗里特看着卡妙说:“或者说向西班牙的方向。等卡妙醒过来再做决定。”

另外两个人立即明白了,从西班牙无论向新世界方向、非洲或是回英国都可以,无论卡妙在航程的哪个时间醒来,都可以立即按照他的命令调整航向。

艾奥里亚·特里蒂昂心情愉悦。即便是在连绵阴雨灰蒙蒙的大海之上他都能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快乐。他所在的这艘船,以及身后的两艘船,满载了各种生活补给和弹药。他们在废弃的的丘比特岛上重建了基地,舰队也被修葺得焕然一新,他们甚至用多余的钱从南边的造船厂买来上好的商船,送到印第安那的船厂加装二层护甲和火炮……这一切好运都是从劫掠了荷兰人那一船赃物开始的。本来,他不想将那些东西据为己有,还想还给原主的,但据说船上原来的商人早已跳海逃生,恐怕已经凶多吉少,再加上当时自己的舰队确实到了穷途末路,所以他只好听从亚路比奥尼·索黑尔的建议,将那船珍宝押在他那里换取生活物资,并委托他将多余的钱财拿去投资,好赚得足够的钱以便将来偿还失主。失主能不能找到这很难说,不过从那时起,亚路比奥尼每个月都会寄来可观的利息,于是他用这些利息构建了他的基地、投资到索黑尔帮他参谋的几条航线,甚至还和葡萄牙商人搞起了合作,这些投资和合作能保证他们将来有稳定的收入来支援舰队。现在,他已经开始盘算到哪里招募人马,或者是贿赂阿卡利亚斯的官员——是的,阿卡利亚斯,他从未忘记过自己的使命,总有一天他要把它从英国人的手中拿回来!

他一拳擂在护栏上,又想到了刚得到的最新的消息:摄政王想在新世界有所作为,但无奈国王陛下年纪还太小……不要紧,幼主终究会长大,他要做的,是在那之前建立一支效忠于法国的强大舰队!

淅淅沥沥的雨弄湿了他的衣裳,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冷,反而感到体内燃烧着一股熊熊烈火。他炯炯的双目看向前方的海雾。快到丘比特岛了,这里充满了弯道、礁石和雾气,一定要格外小心,尤其是现在每只船都吃水很重。

忽然,他睁大了双眼,以为出现了幻觉:迷雾中忽然显现出一个人影。他揉了揉眼睛,没错,是个人影,而且那个人也听到了水声,缓缓向船的方向转了过来……他立即意识到,那里有块露出水面的大礁石。这条水道他走过太多次,所以对此了如指掌。果然,船开始调头,绕过这个地方。他看着那个人影向一侧退去,甚至能认出那是一个身材曼妙的少女,有着一头火红的头发……她是谁?她在这里干什么?是个海盗吗?他立即警惕起来。若是落难的人,看到有船过来为什么不呼救呢?

“将军!”有船员也看到了她,“有人!”他们跑过来,指着那名少女,“要不要救她?”

“怎么会有人?眼花了吧?”后面的水手反驳。

“海妖?也许是人鱼……”

甲板上的海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就在这一刹那,那女子转过脸来看向他们。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呵,就像石头雕刻的一样僵硬麻木,还闪着冷冷的寒光。一阵冷风从海上吹来,所有的人都打了个寒战。

艾奥里亚第一个反应过来,那名女子带着面具!艾奥里亚觉得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明明没有看到女子的表情和眼神,却感到一股莫名熟悉的惆怅和忧郁,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将军!将军!”一阵呼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到面前一张张不安的脸。

他想起来了,那次被海飞龙打败,他带着残兵躲进一片陌生的水域。那天也是下着大雾,他的船误入一片暗礁区,就在那时他看到了站在礁石上的女人,成功避开了那里,等天晴之后他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凸出的礁石,反而是一片危险的暗礁。如今,她又出现了,是要告诉自己什么吗?又或许,她真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比如说,她的船在附近抛锚了?

“加布里埃尔,”他喊住身边经过的一个军官,“带人过去看看……”他向前指的手指忽然僵住了。

在那片礁石上,什么都没有。

“长官?”被喊住的军官等了半天没有听到上司让他去看的东西的名称。

“不,没事了。”艾奥里亚说,他走到船头,目视着那片水域隐没在海雾之中。

卡妙闭着眼睛,感受着阳光在海面上、湖泊中、溪流里跳跃,森林里的嫩绿正在向深绿色转变,落花残红铺了一地,鱼儿跃出水面,黄莺云雀在树叶间婉转鸣唱,初夏凉爽的风挟着泥土花木的清香扑面而来,打在他敏感的皮肤又痒又痛。他惬意地深吸一口气,这种安宁舒适得想让人流泪,他曾经认为这种奢华已永远和自己无缘。

舱门打开又关上,从脚步声可以判断出来人是捷克弗里特。

他没有睁开眼睛。

捷克弗里特径直走到船边,问:“知道这是哪里吗?”

“南特。西,24海里。”他睁开眼睛缓缓地说。自从离开海神殿,他就获得了感知海洋的奇怪能力。他伸出手,感受着空气像海水一样从那丑陋变形结疤的手指间流过。

“迪奥·鲁神父有消息了。”捷克弗里特在他床头的椅子上坐下,“他找到一对老人,从他们的信息上看,很像贵鬼的爷爷奶奶老威廉和艾玛,他们育有六个孩子,但只长成了一儿一女,儿子名叫威廉,婚后夫妻二人就随船去了南洋,直到五年前还有商人为他们捎信和钱回来。据说他们知道有一个孙子,但从未见过面。不过,不幸的是,艾玛夫人因思念儿子去世,而老威廉也在去年夏天的骚乱中受伤,不治身亡。他们的邻居将他们的房屋变卖,把他们葬在田头,他们赖以生活的一块田地也被别人侵占了。至于他们的女儿,据说早年跟一个吉普赛人跑了,从此下落不明。”

“没有其他亲戚吗?”

捷克弗里特摇摇头,“他们是从外地迁入的,据说老威廉早年也是在海上讨生活的,而艾玛夫人是个孤女。”他动作轻柔地将卡妙扶起来,让他靠在枕头上。“还有一个消息,……”捷克弗里特忽然变得有些犹豫起来,“关于米罗……”

“米罗?”

“还有洛林侯爵夫人。”

卡妙看着他,静静地等待下文。

“呃……”他斟酌了一下措辞,“米罗将夫人嫁出去了,婚礼就在下个月。”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卡妙的神色,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表情。其实这个消息在他们去海神殿前就已经收到了,但他怕卡妙分心一直没敢告诉他。

卡妙抿紧嘴唇挑了挑眉,什么都没有说。

捷克弗里特见他没有回应,等了一会儿,又问:“现在去哪儿?”

“海盗们想回加勒比海吧?”卡妙闭上眼睛,他仍旧觉得全身无力。说一会儿话额头上便沁出汗来,“他们仍然想去找阿布罗狄?”

“他们没有说……不过我想是的。”

卡妙唇角带出一丝微笑,他深吸一口气,“那就去新世界。”

“可是你现在……”

“无妨。”卡妙说:“等到新世界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将撒加的忠告告诉捷克弗里特。

美斯狄·斯达尔在明净的船长室走来走去,天气炎热,他洁白的衬衣早已被汗水湿透,湿乎乎地贴在背上,这令他的心情更加烦躁。透过船长室大开的窗子,他能一眼就看到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和不远处的那艘和他的船并肩而行的运输船“塞壬”号。

“总督,对方点名请您去,看来他十分不信任我及抓捕了他们伙伴的欧迪亚提督,所以只好请您去一趟。”苏兰特·奥尔科特将这件烫手山芋丢给他的时候这样说。

尽管非常不情愿,他也只能黑着脸接受这一任务。虽然按照苏兰特的说法,他已经和土著首领谈好了条件,他只需要到指定海域按照他们约定好的程序将俘虏和尸首交还给阿鲁迪巴即可,但他不相信印第安人能平静地接受卡西欧士遇害这件事,而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法里路·欧迪亚却可以置身事外。

“大人,”他坚持说:“在下作为一名文官去对方那里似乎分量不够,不如让欧迪亚提督与我一起前去,向对方做出保证,在下可作为中间人为提督担保。”

“欧迪亚提督还有别的任务,”苏兰特一口回绝,“等这里形势好转,马尔丹大人也要立即赶回蛇岛,与提督一起商讨一下战舰更新换代的问题。”

所以他只能带一只船和欧迪亚留给他的这只运输船一起运送尸首和战俘给土著人送去。

想到这里他开始后悔当初亚路高·马尔丹私下问他要不要派战舰跟他一块来时被他拒绝了。不过,亚路高也没有坚持。自从那日在“流浪者”酒吧他接到那封信就一直心事重重的,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美斯狄长叹一口气,看来自己只能随机应变了,至少在此之前他和印第安人的沟通还是顺畅的。他一边考虑着可能发生的情况一边走上了甲板。

已经到了公海,远远地他看到船后有其他船只现身,向这边快速驶来。他又看了看停在一侧的“塞壬”号,心中的不安更大了。“来人,”他对士兵们喊:“放下小艇,我要过去看看。”

“塞壬”号上一片诡异的安静,就连陪他进来的士兵都瞪大眼睛带着诡异的表情看着他。

“卡西欧士的尸首呢?”美斯狄问“塞壬”号的船长。

这个红脸膛的大个子擦擦额角的汗水,指指上了锁的船舱的舱门,“大人,在里面。”

“那活着的俘虏呢?”

船长看了一眼身边陪同的军官,又指了指舱门,“也在里面。”

“这么说,你们把活人和死人关在一起了?”美斯狄绝美的唇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这不关我们的事,大人。”船长叫起来,“我们本来是在‘野狼’号上执勤的,今天早上忽然被调到这里押送俘虏,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上头只交待这些人穷凶极恶,让我们不要打开舱门……”

“打开舱门!难道要把他们活活憋死在里面吗?”美斯狄大脑中粗略估算一下时间和天气炎热的程度,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打开舱门!”他命令道。

“可是……”船长刚要反驳,立即被一支佩剑抵住了胸膛,“是是是是是……”他立即改口,“请容我去找找钥匙。”等胸口的刺痛感稍一减轻,他立即从门口溜了出去。

“塞壬”号上其他的官兵在美斯狄的注视下低下头去,并趁他蹲下查看舱门的时候悄悄向门口移动。

“一个都不许走。”蜥蜴岛的最高长官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门口总督的卫兵们齐刷刷拔出了佩剑。虽然只是一支总督卫队,但此刻迸发出的杀气却令运输船上的官兵汗流浃背噤若寒蝉。

“扑通”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连着甲板上一阵骚乱。

美斯狄缓缓地站起来,美目中迸发出一阵寒光。

两名卫兵押着一个人进来,正是刚刚跑出去拿钥匙的那位船长。

“大人,”卫队长报告:“他刚刚从船后放下逃生艇,准备逃走。”

美斯狄挥手让人放开他,“怎么回事,船长?钥匙被你弄丢了?”

“不,不,不是……”船长汗如雨下,“是印第安人……”

“印第安人怎么了?”美斯狄心中警铃大作,“这里面不是印第安俘虏?”

“不,不,不是……是……”

“是什么?”

一阵小号声打断了这场审讯。

“大人,”外面的士兵报告,“印第安首领要求登舰和您面谈。”

美斯狄死死盯住船长,已经没有退路了。“看住他。”他命令道,转身向甲板走去。

海面上十几艘小船向他们划来,其中几只上只有一两个土著人。他们身上穿着海豹皮做的衣裳,手中拿着各色的冷兵器,为首的一只船上站着一个黑色长发的大个子,一见到美斯狄就用流利的法语向他高声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斯达尔长官。”

美斯狄下令允许他们登船,眨眼间甲板上就多出了几十名高大的土著人,让白人们立即感到窒息般的压力。

美斯狄向他欠身行礼,“阿鲁迪巴陛下。”

阿鲁迪巴大笑着向他张开双臂,美斯狄皱着眉头后退一步。阿鲁迪巴这才记起这个比女人还漂亮的法国人非常讨厌与别人身体接触,他尴尬地笑了两声,放下手,问:“我的朋友,我们已经按照约定将信物交给信使带回了,想必您已经收到消息了吧?”

美斯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必须立即搞清楚目前的情势和各方的情报,一个很不好的猜想在他心中形成,“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阿鲁迪巴看看甲板上站的黑压压的一片人,挥挥手让印第安战士站到船尾去。

美斯狄也让法国人离他们远些。

人群一散开,阿鲁迪巴立即就闻到空气中一股让人不愉快的气味。他抽抽鼻子,“什么味道?”

美斯狄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他不顾对方身上的汗臭味,走近两步,压低声音说:“陛下,首先我要声明一下,对于这个任务,我是出发前不久才得知的,苏兰特·奥尔科特大人只是让我将这一船……”他一指他们所在的运输船,“交给您。我想知道您当初和他达成了什么约定?”

阿鲁迪巴脸上显出一丝异样,“他要借我手上的‘霸者之证’,来换取我的兄弟们。双方结束对峙,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合作对付英国人……怎么,这些您都不知道?”

美斯狄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决定抛出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那么他有没有告诉您,卡西欧士已经死了?”

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阿鲁迪巴突然一把抓住美斯狄的领子,将他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什么?你再说一遍?!”他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声。

在船两端的法国人和印第安人都冲了过来,亮出了兵器。

几乎要窒息的美斯狄在半空中冲自己人摆了下手,禁止他们开枪。对于这个结果,在他看到阿鲁迪巴兴高采烈地登船时便猜到了。

阿鲁迪巴大喘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将美斯狄丢在一边,瞪视着这艘船,“他在哪儿?”他大声问。

美斯狄好不容易顺过气来,他看了一眼船舱。

阿鲁迪巴和他的人冲了进去。

美斯狄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把船上的人带过来。”他对卫兵吩咐道。

很快,舷梯下传来阿鲁迪巴愤怒的声音:“打开舱门!你们这些杂种!”

所有人都沉默着。

阿鲁迪巴瞪着悠然走到他面前的美斯狄,一字一句地说:“他们被关在这里是不是?”他指着底舱上了锁的门质问:“钥匙在哪里?”

美斯狄看向被推过来的船长。

船长此刻全身抖得像筛子,“我、我、我、我什么……都,都,……不知道……没、没、没人给我、我、我……钥……匙……”他话音未落,已被身后执斧的印第安人劈成了两半儿,腥热的血糊了周围人一身。

阿鲁迪巴不再询问,他后退两步,立即有两名土著人上前,举起利刃向舱门劈去。在几声震耳欲聋的噪音后舱门变成了几块废木料。阿鲁迪巴冲进去,却立即被喷涌而出的恶臭味钉住了双脚。

一些法国人受不了已经出现了头晕、呕吐的症状。连一向骁勇的印第安战士们也忍不住连连后退。

但在最初的头晕之后,阿鲁迪巴立即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他撞开舱门上悬挂的几块木料冲了进去。

一向有洁癖的美斯狄也顾不得恶臭跟着他冲向门口。

但两个人都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以至于他们都忽略了那几乎能把人击倒的恶臭味。

在他们面前的是几乎可以媲美地狱的场景:几十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叠在一起,身上洒满了白色的石灰粉末。即便如此,仍有不少蛆虫从那死不瞑目的眼眶中和发出无声呐喊的嘴巴里爬出。从尸体腐烂的程度看,他们死去至少有三天了,也就是到装船启运之前这里面没有活人。

阿鲁迪巴看到他的一腔赤诚换来的是兄弟们惨死的腐尸,他的理智在一瞬间被怒火烧为灰烬,他从灵魂深处发出一声低吼,就像悲怆到极点的狮王,他的眼睛充血,全身的骨骼在肌肉的压力下咯咯作响。

美斯狄在看到眼前景象的一刹那脸色变成死灰,之前他设想的最坏的情景都远不及眼前的一切。他低估了同胞们的恶意,这是他自出生以来犯的最大的错误。此时此刻,他已经出离恐惧了。

“你们杀了人。”他听到阿鲁迪巴压抑着的咆哮声,“你们杀了我们的同胞兄弟,还用他们来骗走我们盟友的信物!”突然,他被抓着领子拎了起来,他眼前发黑,只听到震耳欲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现在你跟我说什么都不知道!”他被狠狠地掼到地板上。

土著人的怒火被点燃起来,他的卫兵和运输船上的士兵们在一片惨叫声中被屠杀殆尽。

美斯狄闭上眼睛,任凭腥热的血一阵阵溅到身上,全身骨骼像被折断了一样剧痛起来。突然,他爆发出一阵狂笑。正在对着法国人的尸首大肆砍杀的印第安人停了下来,默默地看着他。他身旁的印第安人拔出了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推到阿鲁迪巴面前,听候首领吩咐用哪种最残忍的手段来处决这名敌人。

美斯狄反而镇定了下来,他那双碧空一样的眸子甚至带上了点点笑意,他毫无惧色地迎上阿鲁迪巴几乎滴血的目光,“陛下,看来我们都被卖了。”他风轻云淡地说,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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