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生活像一场豪赌，早上出门遇见的可以是亲切的邻居，也可以是发癫的流浪汉；买到的可以是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也可以是补充蛋白质的昆虫盛宴。有时人们能感觉到，一座城市不欢迎你的到来，它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为你的生活添各种各样的堵，最后像赶走流浪猫狗一样将你赶出它的地界。
在井滨生活的十几年，成隍早就把大大小小的倒霉事全都经历了一遍，对于被路边行人无辜误伤，困在电梯里三个小时，墙上的腻子砸自己一身这种小事早就见怪不怪，他只希望井滨大老爷能放他读完高中，然后他就会乖乖地不带一丝犹豫地拔腿就滚。
然而离开高中的前一刻他还是不得安宁。
毕业晚会上，他和几个同学一起组乐队表演节目，后台待机的合唱团不知是谁踢断了他吉他的连接线，乌泱泱三四十号人把老师堵得水泄不通，整整五分钟观众就只能听到鼓手的动次打次和主唱的嚎叫，把菜鸟的“菜”字展现得淋漓尽致，至于贝斯，哈哈，本来也听不到吗。
表演结束后，成隍强装淡定地走下台，双手颤抖着将吉他塞回包里，心中一万匹羊驼奔驰而过。
“买设备花了三个月打工钱，努力排练三周，最后在舞台上表演行为艺术……”他在心里抓耳挠腮。
高考完的这几周他求爷爷告奶奶，就希望能为自己在井滨的生活画个圆满句号，可惜写字楼林立的大城市跟它每天流转的数字一样冷漠无情，他这几天跑寺院上的香火怕不是都喂给了某些拿钱不办事的野仙。
“整整十八年，平时找找茬就算了，本想着和你好聚好散，看来是我想多啦，是我高攀，我配不上超一线大都市，我马上就走，净身出户！”
成隍此刻像个被辜负抛弃的可怜男二。
“不管你乐不乐意，这就是我最后一次来会场了，再见，井滨第十高中。”
他提起琴盒要走，忽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两下。
“成隍，刚才你们乐队的节目很棒哦，别灰心，尽管没有声音，但我能看到你在认真演奏。”
说话的是成隍的同学，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符的职场假笑。
“谢谢。”成隍没多说什么，他和对方不算很熟。
“有机会再听到你们的演出吗？”
“这可有点难了，今天以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从此天各一方，散伙饭都提前吃完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真遗憾。”
“没什么好遗憾的，本来就只是爱好而已。”成隍还没明白对方为什么忽然来找自己。
“你怎么样，那个经济专业顶尖的大学，你考上了吗？”
镜片后的眼睛顿时鲜活起来，“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想考那个大学，为此我花了不少功夫研究，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两天前出分，我收到了对方的电话，马上要提前入校开始我波澜壮阔的大学生活了。”
“哇哦，那还真是恭喜。”成隍明白了，对方是来找他嘚瑟的，就等他问出这句话。
“咳咳，磕磕绊绊，马马虎虎。”眼镜男故作淡定地摆摆手，看起来好像始终胜券在握的样子，成隍不得不感慨他这架势应该唬住了不少人，如果自己不是撞见了他高考前几天躲在厕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或许也会深信不疑。
“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好好，我不耽误你了，一路顺风。说起来，成隍你老家好像不是井滨本地的吧，是哪来着？”
“莫利费昂。”成隍皱着眉低头看了看表。
“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莫利费昂，听说是个不错的地方，风景很好看。”
“你感兴趣的话，想不想跟我去玩一圈？”他忽然提高嗓门，看起来很热情地邀请对方。
“啊这，你，你是知道的，我没怎么去过乡下，对你老家的习俗一窍不通啊，我拜托了老爸明天去他们公司攒攒经验，就不跟你去了哈，祝你回家愉快。”
成隍目送眼镜男匆匆跑远，吐出一口疲惫的气。
“终于打发走了，怎么这么能假客套。”他不否认对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只不过和他见到的大多数人一样虚情假意，满脸堆笑，成隍不喜欢这种感觉。
走出学校大门的路上，他努力回忆着可能被遗忘的与眼镜男一起的美好时光，可惜除了厕所的爆哭以外毫无收获，摘掉眼镜他甚至不记得对方长什么样了，这让他不禁回想起某个眼镜才是本体的动漫人物。
下了电梯，上一班地铁刚刚开走，虽说已经习惯了，今天还是烦躁地“啧”了一声，他站在原地，用鞋在地砖上打转。身后的情侣小声说着肉麻的俏皮话，他偷偷听了几句，可惜后几句的方言味实在太重，一个字也听不懂。
回到家，父亲正在茶几前看报，母亲在一旁切水果。
“你怎么不用手机看新闻？”成隍转身关上门，一连串的动静宣示着它的半死不活。
“眼精花，看不清，”父亲摘下老花镜，“而且电费多贵啊。”
“能买到报纸，你也挺厉害的，谢谢。”他伸手接过母亲递来的水果。
父亲收起报纸不置可否，“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差不多了，”成隍嚼着水果含糊地回答，“明天什么时候走？”
“早上六点半，顺利的话，晚上五点之前应该能到。”
“要这么久啊，我听说这次回去的人可不少？”
“是啊，基本能回去的都回去了，二十年了啊。”
“六年前不是回去过一次吗，你们没去见见老朋友？”
“当时哪有人啊，回去三天除了事务厅的人以外，谁也没见到。”母亲笑着回答。
“这次你们可以好好聚聚，”他放下已经空掉的盘子，“我回房间了。”
“把行李再检查检查。”母亲在背后叮嘱。
回到自己房间，成隍把吉他放到床头，在窗边的纸盒里掏出一个背包，把床上的三四件衣服，几本书随意地塞进包里，拉上拉链和吉他放在一起。
这就是他的行李，回莫利费昂这趟，他不想带在井滨买的其它任何东西，没有必要，他也不在意。
尽管从出生到高中毕业的全部人生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他却没有丝毫的留恋，父母在城里只能艰难地找工作，一家人挤在五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承受着其他人的冷嘲热讽。他对井滨有许多怨言，灯红酒绿的大都会掩藏了太多普通人的不幸，应酬的社畜醉倒在垃圾满地的胡同里，孩子从一开始就被划为三六九等，但大部分时间他无意为别人的事情伸张，因为他与他们一样贫穷且落魄。
他已经决心离开了。
过了一会，父亲敲敲门走了进来，扫了一眼床下的背包。
“就只带这些吗？”
“嗯，我的教材什么的你们可以卖了，要不太占地方了。”
“好，那个，我还想再跟你谈谈，你真不打算上大学吗？”
“不去了，爸，我都想好了。”
“你的成绩虽然上不了什么好大学，但也不是没书念，分数刚下来，咱们报学校的时候好好研究研究，应该没问题。”
“我知道，老爸，但是，”成隍顿了顿，“我真的不想再待在井滨了。”
“不在井滨，换个其他地方的呢？”
“我这个成绩上不了好学校，出去了还要花家里的钱，算了吧，爸，城里的生活我过够了。我在这里一点也不快乐，我讨厌这里，也许它更讨厌我，也交不到多少朋友，挺孤单的，日复一日看不到头，我不想再这样了。”
父亲听了这番话，沉默了很久，然后叹着气坐到床上。
“是我们不好，当时我们不离开莫利费昂可能更好。 ”
“我没怨你们，至少我觉得你们确实很适合生活在这，老爸你继续在出版社工作就好，想我了咱们就多打几通电话。”
“……也好，我们都搬回去也没地方住，我和你妈就留在这里接着打拼几年吧。”
“你们不是能闲住的人，不然当年也不会从老家跑出来了。”
“呵，大概是吧，你回去适应适应，如果不习惯莫利费昂的生活我们再接你回来。”
“好，话说回来，我回去以后住在哪？”
“事务厅会安排，应该是借住在其他人家里，咱家的房子已经卖了。”
“卖给谁了，那里真有人有钱买吗？”
“事务厅主席买下的，说是以后给公家用，我记得好像是改成了镇上的食堂……”
“啊？”
已经看不见高楼了，取而代之的是公路两侧连绵不断的山丘，被十点的太阳晒得一片惨白，成隍看无聊了，低头接着翻父母的老相册。黑白或褪色了的照片拍下了莫利费昂几乎所有地方，他饶有兴致地一张张扫过。
他自己对莫利费昂几乎没有印象，他是在父母搬到井滨两年后才出生的，六年前，也就是他十二岁那年，父母因为缺钱打算卖掉老家的房子，他跟着回去了一趟，那是他唯一一次回莫利费昂。
左上的照片父亲正笑着把手靠在古老的城墙上，成隍仔细看了看，想起了上次在莫利费昂的某个小插曲。
“这张照片是在古城里拍的对吧？”
“哪张？啊，没错。”副驾驶的母亲扭过头回答。
之前那次为了卖房子，成隍父母跟事务厅的人焦灼地聊了好多天，无所事事的成隍一个人跑到古城遗址里闲逛，结果在巷子里迷了路，一直绕到天黑也没出来。
“没想到出了井滨也能迷路……”他抬手擦掉额头的汗，贴着墙边坐了下来。
夜晚的风不算冷，倒吹得让人犯困，成隍本来只想休息一下，结果就这么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人拍醒，天已经完全黑了。
“醒醒，醒醒，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一个看起来与他同岁的男生面带责备地询问他，男生是短发，却在头后面扎了一条小辫子。
“你为什么在这？”成隍第一反应是对方和他明明差不多大，为何也在这种时候一个人出现在荒无人烟的遗迹里。
“喂，我在问你唉。”虽然嘴上不饶人，男生却细心地将手电朝向其它方向。
“现在几点了，我爸妈从事务厅出来了吗？他们找不到我要着急了。”
“你是那家人的孩子？他们还没出来，估计今晚完事不了了，我先把你带出去吧，跟好了。”
男生娴熟地带成隍在迷宫一样的巷子里穿梭，成隍在后面跟着，好胜心不禁涌了上来。
“你对这地方这么熟悉吗？”
“我家是负责巡逻古城的，哦，准确来说我爸已经不干这个了，现在只有我经常来。”
“你这么小，居然就你一个人？”
男孩无奈，“怎么，你难道很大吗？不也一个人跑进来了，我又不会跟你似的迷路。”
成隍语塞，不说什么了。
又转了几个弯，两个人终于走了出来，回到外墙边的广场，成隍抬起头，忽然被震撼到了。
“你怎么停下了？”
成隍抻着脖子，好像要把整片星空尽收眼底。
“我不知道这里能看到这么多星星。”
“你运气不错，每年这个时候都在下雨，抬头只能看到乌云。”
成隍冲他招招手，“你快来跟我一起看。”
“我已经看习惯了，你慢慢欣赏，事务厅在那边，二楼灯还亮着，我先走了。”
等到成隍低下头，对方已经走出很远了。
“我好像还没谢谢人家呢。”时隔六年，才想起来自己好像不太礼貌，他忽然惭愧起来。
“如果这次还能见到的话，我得好好道个谢呢。”
又翻了几页相册，他拍拍坐在前排正在犯困的母亲。
“再给我多讲讲莫利费昂的事呗？”
“嗯？”母亲还在犯迷糊，“等你到了自己去体验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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