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王绾一眼认出以后，寻岚也没话可说了。
幸好王绾还算是个君子，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拆穿她。顺便利用职权让那几个郎官继续搜寻去了。
人皆散尽后，王绾从怀里掏出一条干净的帕子递给她，莫名道：“你这头发怎么湿漉漉的，是刚从水里爬出来吗？”
寻岚拢了拢头发，摇头：“在河边坐久了。”
王绾瞥了她一眼，显然是不相信她的说法。
寻岚不想解释，把帕子递还给王绾：“多谢，你们在找谁？”
王绾愣了片刻，然后实在没忍住，耸着肩膀笑了：“找谁？蔡公府上的琴师突然丢了，你说呢？”
“如果我说我是白露的姐姐......你信么？”
“没一句实话。”王绾好笑道，“就算白兄真的有姐姐，也不会大半夜一个人坐在河边吧？”
寻岚也只能认了，顺便恳请道：“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我只是在河边散步，错过了关城门的时间。”
“我可以装作不知道，也可以现在就去帮你通融。”王绾笑得十分善意，“不过我不喜欢被骗，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女扮男装有什么目的？”
寻岚着实想了好一会，王绾则一直盯着她等待答案。
“我不光是为自己安身立命，也是来帮蔡公的。”她忽然抬起头，如此说道。
虽无完全把握，但以王绾和蔡泽的交情，很有可能从蔡泽口中听过唐举这号人。
于是她顺理成章地讲了一番自己编造的师徒故事，以及师傅归隐前是如何给予她蔡泽的玉佩、她又是如何拿着那玉佩找到蔡泽的种种。
年轻的王绾信了，甚至很是佩服地说道：“蔡公不是拘泥之人，你纵以女子之身相见也无不可。”
寻岚差点笑了，轻咳一声道：“我知道，但我也得为蔡公考虑不是？”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长期留在蔡泽府上，外人可不会有什么高风亮节的想法。
“说的是，是在下孟浪了。”王绾拱手向她致歉，讪讪一笑。
他又淡然一笑：“既然我们都是朋友了，一起走一程如何？”
寻岚应下了，这样无疑能省去许多麻烦。
这件乌龙很快被平息下去，闹出的余波却已然暗流汹涌。
几日后，早朝归家的蔡泽交给了寻岚一枚通行令牌。
“上次之事，实在凑巧。汝既喜悠游山野，为防天晚城闭，拿着此令便是。”
寻岚看着那枚令牌，微微一怔，实在是意外之喜。她接过来，对蔡泽的感激又多了一层：“实在多谢蔡公予我如此宠信。”
手中的木刻令牌被捂得很热乎，仔细一看，木纹很新，像是刚刚制作好的样子。
而且这位匠人的木工活似乎还有点生疏，有些篆字间的笔画存在明显的断续。
蔡泽未发一言，只嘱咐寻岚好生休息。
待到他驱车回到章台宫复命时，恰看见御医在为嬴政手掌上的伤口重新点上蕺菜汁消毒，然后再行包扎。
“切记勿要沾水，明日微臣再为大王换药......”
见蔡泽至，嬴政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而后示意御医退下。
蔡泽行礼：“回禀吾王，令牌已经送到。”
嬴政唇角微扬，默然颔首。视线落在自己被雕刀所伤的手，不觉疼痛，只觉得甜。
他很快压下自己的嘴角，话锋一转：“吕相近来可曾拜会太后？”
嬴政的声音平静，可蔡泽还是听出了其中隐藏的微妙情绪。
“臣已问过甘泉宫值卫，吕相近日甚少拜谒太后。”
这话中的重点，在于“甚少”，而非“未至”。
说明吕不韦还是曾去拜谒过太后的。只是不如从前频繁了。
嬴政的眉头微微皱起，不置可否。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期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在蔡泽欲加以详细补充时，嬴政抬手制止了他。
“罢了，不必了。”
当蔡泽走后，嬴政抬手撑住自己的面颊，将手肘置于案上。烦躁不已。
几天几夜不曾有过一个好眠了，他眼底的青黑更甚。
每每闭上眼，眼前闪过的都是夜晚的甘泉宫。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
那个得到父亲完全信任的权臣，以及被父亲至死深爱的母亲。他们竟然敢如此侮辱父亲，在他去后便苟合快活！
再想到当年母亲拉着自己的手，让他对着吕不韦喊一声“仲父”。
画面历历在目，他们怎么敢！？
前几日，每当他为此大动肝火时，就连忙遏制住情绪，用雕木牌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今天令牌已经做好了，无法被转移走的情绪压得他怒火中烧。
嬴政捏紧双拳，青筋突出，骨节间发出噼啪声响，仿佛那是捶打在自己胸腔内的闷雷。
直到内侍通传正在狱中的郑国已经有了消息时，嬴政才收敛了自己的神色，抬起头来。
迎面走来一高大俊雅的郎官，近至五步许，抱拳屈膝：“回禀王上，狱中有了消息，郑国受不住刑，意志消弭。廷尉那边，已按王上之意，佯判弃市。”
嬴政的表情略微平静几分，那郎官又继续说道：“臣曾往狱中探望郑国，他给了臣此物，请呈王上。”
“呈上来。”
郎官起身，双手捧上一卷简牍。
是夜，月明星稀，灯火通明的章台宫中，嬴政阅读着木牍上的所有内容，眼神愈发明亮。
郑国在他原来的基础上再一次改进了关中渠的修筑计划。
大约是出于对自己智慧成果的珍视，自认为必死无疑的水利专家才请求将这份计划书带出监狱。
通读完毕后，嬴政执笔，飞快写下了一道赦免令。
“传令下去，赦免郑国死罪。即日起，令其主持关中渠修建工程。”嬴政收起木牍，语调略微有些激动，“告知廷尉，放郑国出狱。”
郎官作揖：“王上圣明。”
正当那名郎官欲携令退出时，嬴政忽然叫住了他。
“卿何人也？”
郎官立正垂首，恭敬答道：“微臣王绾，郎中令之属，现为郎。”
嬴政审视着王绾，继而问道：“寡人记得，前日寻回白露之人，也是你。”
王绾谦恭一笑：“臣只是奉命办事，能令王上有所印象，实在惶恐。”
“不必惶恐。如此行事机敏、心思缜密之人，寡人自然能记得。”
嬴政拿出自己方才撰写的特赦令，沉声道：“此物，便由你亲自交给郎中令。而后，再由郎中令知会廷尉，亲自释放郑国。”
“是！”王绾接过木牍，神色恭敬：“微臣定当不负王上所托。”
——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及秋，出狱数月的郑国在数名医官的看护调养下，已经再次恢复了他的圆润和肥胖。
在郑国临行修渠之前，王绾再一次做东，邀请李斯来一道为郑国送行。
还是偶遇的老地方，还是那三个人，又是一场酒席。
“今日这顿酒，且当为郑兄践行。”王绾说罢，举起手中酒爵。
李斯与郑国也将自己的酒爵举起，一饮而尽。
今夜，王绾和郑国的情绪都格外浓烈。
也许是因为心愿达成，也许是因为酒至微醺。
先是郑国喝醉了，毫无形象地用韩国话唱起了跑调还很土的歌。
再是王绾，他执起食箸，伴着郑国的歌敲碗伴奏。
对于王绾的特殊照顾，郑国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傻笑起来，说什么“定要修一座最好的关中渠”。
王绾哈哈大笑，继而击节而歌：
“秋风其凉，鹿鸣其扬。
云思何人？慰我忧肠。
东有良工，定乎关中。
八水既引，天润地酿。
杯酒作歌，持箸以和。”
郑国刚好也喝空了一爵，于是也将酒爵推出去。两人的酒爵在空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嘟嘟囔囔：“好诗！好诗！”
李斯看着两个人，默默地喝了一口闷酒。敲碗的青年和眉飞色舞的胖子，都在大声说着什么。
只是，此时的李斯，却有些高兴不起来。
他看着在座的其他两个人，突然很是羡慕他们。
羡慕什么呢？——他们都有一个好上司。
王绾有蔡泽的器重和关照，时时为他铺路。
韩王那个蠢货虽然离谱，但入秦后的郑国遇到了秦王这个明主。
而他呢......
并非李斯悲观，他因为投入吕不韦门下，而走入了满盘皆输的危局。
日前，据王绾所说，蔡泽向吕不韦要人，想让李斯也从郞开始做起，却被吕不韦一口回绝了。
根据李斯的观察，吕不韦经常夜晚出门。至于他出门做什么，鲜有人知。
李斯并不关心这个，他心中愤懑难平，一夜没睡，只想等吕不韦回府后讨个说法。
当夜，听闻辚辚车声后，李斯便立刻披衣起身，来到院中。
吕不韦下车入府，视线越过家老，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李斯。
那时候的李斯只想着，凭自己的口齿之利，纵然难以脱离吕不韦而投蔡泽，至少也能为自己争取些许前程。
就算是被吕不韦相中，也是好的。
可他并没能料到，这一夜的谈话，差一点就给他判了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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