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时，三更半夜，吕不韦刚从甘泉宫驱车而回。
在看到李斯时，他一下就猜到了这楚国人的想法。
——前几天蔡泽那老小子找他要人，吕不韦本来没有所谓，可一听他要的是李斯时，当即一口回绝。
一，吕不韦自认为与蔡泽是死对头，绝不可能把一个当真有些本事的人交到政敌手中。
二，吕不韦的耳目无处不在，那日李斯偷摸拜谒蔡泽的消息，他早就得知。
吕不韦并不嫉妒别人比他聪明，只嫉妒那些不能为他所用的聪明人。并且痛恨叛徒。
在他看来，李斯不仅恃才傲物不堪驱驰，而且还是个叛徒。
对于这样的人，吕不韦通常采取统一策略：榨干全部利用价值后毫不留情地杀掉。
吕不韦没有立刻发作，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李斯领进了书房。
虽然是夜半归来，但也早有仆人将书房中的烛台点燃。
当他们踏入时，却见一人已经坐于其中。
那个人李斯认得，他叫司空马，是吕不韦最信任的门客之一。人如其名，忠心耿耿，一直唯吕不韦马首是瞻。
当司空马看到吕不韦还带了李斯来，起身行礼的动作也是微微一滞。
李斯下意识地去看吕不韦，只见他略显苍老的脸上神色莫测，他瞬间察觉到了危险。
吕不韦什么也没说，大大方方地落座，然后在两人各怀心事的目光中伸出手臂，示意两人坐下。
李斯和司空马也只能坐下了。
司空马心里很莫名其妙。
因为吕不韦说好了的，“吾受太后之邀，行不义之事，甚为惶恐。当思脱身之计”。是要找他商量关于赵姬的事情，那拉个外人算什么意思？
李斯心里就更紧张了，因为他不相信吕不韦能有什么好心，邀请他和他最信赖的门客同席而坐。
“昔有美者，若子都、邹忌。相貌奇伟，得君王宠信，拜官要职，传为佳话。”
吕不韦开口了，说过去有名的美男子郑国子都、齐国邹忌。他们不仅长相俊美，而且都官居要职。子都为大将，邹忌为丞相，至今仍为佳话。
李斯默不作声，并不接话。
而司空马大约是习惯了与吕不韦闲聊，很自然地说起古诗来。
“郑风有云‘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子都之美可以入诗，想来风姿的确非我这等凡夫可比啊。”
吕不韦捻须笑了笑：“魏王好龙阳君，喜男风。老夫有一策以间魏，暗寻一美男为间进献魏王，离间君臣。二君以为如何？”
魏国的那位老魏王好男风，独宠龙阳君，这事闻名列国。吕不韦说出这等计策，倒也合理。
可是看到司空马那始料未及的神色，李斯怎么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呢？
吕不韦几乎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很快同时握住了两人的手，言词恳切：“若事能成，吾必荐二君为长史。”
李斯将信将疑，不敢应声。用余光打量着周围，忽然发觉书房外面围了几道人影。
“此密谋也，勿怪老夫多疑。任重道远，必得二君。”
吕不韦笑了，眼中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握着两人的手紧了紧。
司空马当即就和气地答应了下来。
李斯暗惊，出了一脊梁冷汗。
直觉告诉他吕不韦这老奸商不对劲——就这么件事，至于以死相逼！？
他不想死。心念电转，权衡再三，还是硬着头皮接了下来，预备之后再细想因果。
二人双双答应，屋里气氛才缓和了下来。
吕不韦又拉着他们随便说了些建功立业的空话，就放李斯离去了。
李斯一走，司空马才将憋了一肚子的疑问问出来。
“相国大人，晚生愚钝，还请大人解惑。”
“太后如此依赖您，当真是寻个别人就能替的了的？”
他是了解吕不韦的，知道他方才所说的不过是个幌子，最终无非是想找个人来替他应付赵姬。
果然，他的疑问一出口，吕不韦便叹了口气。
他缓缓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扳指，神色落寞。唯有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吕不韦被名利重塑过的良心才会觉得有那么一丝愧疚。
“未必，且作一试罢。”
司空马刚想再劝慰几句，又听吕不韦忽然有些怅然地开口：“我老了，不能再陪她胡闹下去了。”
作为吕不韦的臂膀，司空马在心里自然是站在主人这一方的。
看着主人被前情人羞辱磋磨，虽然只是旁观者，他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罢了，别人的爱恨情仇，又关他什么事呢？
于是司空马又问道：“那个李斯显然不老实，他能听话吗？”
吕不韦这才恢复了往日的神色。
“他听与不听，都已是死路一条。”
玉扳指在烛火下闪着幽幽的光泽，他的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
司空马沉默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即低头应道：“既如此，那我便也明白了。”
吕不韦不轻不重地笑了两声，看向司空马的眼神又多了一重赞赏。
“不亏是老夫看重的人，一点就透。你且说说，明白了什么？”
司空马依旧正襟危坐，言辞谦卑。
“为太后推荐枕席，秽乱后宫。此等死罪，若有东窗事发之日，须得有人作此替罪冤鬼。”
“君候与我谋事，尚思全吾脱身之策。司空马感激涕零，当效区区之忠。”
言罢，他倾身行了一大礼。
吕不韦连连摆手。
“这话严重了。既为老夫臂膀，老夫自当保你周全。”
话虽如此，他确实喜欢司空马这毕恭毕敬的态度。所以才会对他如此重用。
吕不韦扶起司空马，两人的眼神在黑夜中交汇。
没错，就是要让李斯来当这个替死鬼。
至于前头的那些欺诈，都无所谓。只要这事李斯知情，那锅就得他李斯来背了。
纵然他咬死了自己是被吕不韦的话术给骗了，吕不韦也有的是办法叫廷尉那边让他屈打成招。
吕不韦冷冷地笑了一声，喃喃道：“李斯啊，可别怪老夫。要怪，就怪你自己不长眼，偏偏今天撞上来吧！”
计划已定，吕不韦也就不再慌乱了。
他依旧在前朝稳步扩张自己的势力，在后宫小心翼翼地伺候太后。
次年的春天，春风吹来关中渠开挖的好消息，也为吕不韦带来了极尽荣宠的权利顶峰。
虽然郑国此人与吕不韦并无交集，但作为秦相邦，关中渠的工程确是在吕不韦的笔下审批过了的。
为人臣之首，自有最大之责任。
小到一个御用祭器的铸造、大到一个庞大水渠的开凿，丞相都对其负有直接的责任。
为此，吕不韦特地驱车去过工程现场勘探，结果出乎意料的好。
于是他把匠人、农户、役夫的现状都记录下来，又仔细梳理了一篇工程进度书，回咸阳呈上。
少年君王坐在王座之上，冕旒挡住了一切神色。太后就在其身侧端坐，凤印在前，兴致缺缺。
嬴政忽然抬起了衣袖，声音里似是含着笑意：“相邦尽忠职守，扶社稷，定基业。功甚伟而不自傲；义至髙而不自居。堪为人臣之表率，寡人之至亲。卿虽谦让，寡人却不敢怠慢。尊为仲父，以彰嘉奖。”
听到“仲父”这两个字被拿到朝会上来讲，赵姬那神游天外的眼神也瞬间回拢了。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侧目望向嬴政，然后才愣愣地看向底下的群臣。
所谓“仲父”，原本是齐桓公对管仲的称呼。而赵姬的确曾教嬴政如此称呼吕不韦，吕不韦的确比不上管仲，但她出于私心。
孩儿顾着母亲的意思没有反对，但对吕不韦的态度依然是君臣。或者说，他对这个母亲的老情人没多少好感。
再看吕不韦呢，一连串的赞赏让他发懵，群臣艳羡的目光更是让他有些飘忽。
在嬴政话音落地时，吕不韦下意识地跪地谢恩。
朝会在一阵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太后由寺人挽起手臂，笑着看了吕不韦一眼，这才移步回了甘泉宫。
百官围拢在吕不韦的身边久不散去，回到相府时，众门客的溢美之词更是几乎将人淹没。
《吕氏春秋》的编撰工作都因酒宴而暂时停歇了一日，上下近千门客汇聚一堂，轮番为吕不韦祝酒庆贺。
“诸君，还请满饮此杯！”
酒过三巡，吕不韦醉意上头，便斜卧在案后的软垫上。仰头看着厅中翩翩起舞的舞姬，只觉如入乱红之中，不觉抚掌大笑。
满堂宾客亦附和而笑。
“相邦大人一心为国，何愁天下不定？”
“人臣之极，国之上下，唯文信侯配享也！”
一声声真心或者假意的吹捧的确让酒醉的吕不韦有些飘了。
他举着酒杯，喃喃自语：“吾谁人也？”
王之仲父也！他在心中张狂地重复着这个名号，却并不敢真的宣之于口。
有人答曰：“起自濮阳，功成咸阳，君侯世之大才也！”
又有人答曰：“扶庄襄王，攻东周，设三川，撰春秋，君侯国士也！”
吕不韦笑着举杯，毫不谦虚地收下这些赞美。
人群之中，一个稚嫩的声音却忽然笑着说出了一句不和谐的话。
“登高跌重，树大招风。君侯岂不知也？诸君岂不知也？”
孩子的声音一出，满堂欢笑声一时显得有些尴尬。
吕不韦被败了兴致，当即瞪眼起身。循着声音看去，是哪个不长眼的？
那孩子倒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躬身一礼。
“下蔡甘罗，见过君侯。”
咸阳卷施工完毕！！我决定周末加个班把最后一章发出来！周一开始更新下一卷！更大的权力斗争，更多的爱恨纠葛，敬请期待，桀桀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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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捧而后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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