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46年,自本年的第一个白天起,是为秦王政元年
嬴政尊吕不韦为仲父。大政归于太后与相邦。
与此同时,在秦赵边界,一场叛乱正在被扑杀。
风吹过田垄,吹动弥漫着厮杀过后那腐蚀的血气。
两年以前,这座坚固的城池还是赵国辉煌的旧都。在大将蒙骜的铁骑下,外围三十七城皆被一一攻克。
沦为孤城一座的晋阳,在苦守一年后也终于沦陷。它被纳入秦的版图,建太原郡。
渴望回归故国的旧都,终于等到了王权交接的时机,一场有预谋有计划的叛乱骤然爆发,却又一次在征服者的矛戈下很快被扑杀。
朔风,落日,孤城。
陇西最善战的良驹披挂着全黑的鎏金马具,马背上乘着秦国最善战的大将军,盔缨下的鬓发已然全白。
“将军,叛将都在这里了。”
“弃市,车裂,或者就地坑杀?”
蒙骜缓慢地擦拭着自己染血的青铜剑,只用余光斜睨了一眼马下那些被五花大绑的叛军将领,眼神冷漠。
“他们好运气。王初继位,王陵、关中渠同时开凿,亟需民力。”
余晖降落在剑锋上,蒙骜握着剑,在粗粝的手掌中端详,不痛不痒地说:“咸阳有令,叛军将卒,皆免死。罚为城旦。”
城旦,是秦律中的一种刑罚,属于徒刑。且是其中最重的一档刑罚。
它代表着最沉重的徭役,往往是筑长城、修王陵、凿巨石等最艰苦的劳作。几乎等于慢性死刑。
听到最终宣判的叛将们愤怒有之,绝望有之。
为秦王修建王陵、为秦国开凿水渠,这比杀了他们更难以接受。
“壮士轻生死,我等宁死不为秦筑一砖一瓦!”
“少在这假仁义,你赵国爷爷不怕死!”
穷途末路的叛将们叫嚣起来,秦军武士的矛戈、盾牌则围得更紧,几乎密不透风。
“闭嘴!”
副将手起刀落,顿时砍下吵嚷之人的大臂,如同砍瓜切菜。
“呃啊——!!”
血肉横飞,手臂落地。撕心裂肺的叫嚷声顿时压住了一切。
“尔等叛贼,不死已经是大王仁厚。若敢违抗王命,定教生不如死!”
蒙骜看着眼前的惨状而面不改色,气定神闲地擦完长剑,这才朝后微一抬手。
“好了。为将者,带去咸阳;行伍士卒,太原郡郡守自会安排。”
“喏!”
副将拱手领命,即刻跃马上前,驱赶着叛将们进入囚车。
粗略一数,此次参与晋阳叛乱的原赵国将领共有六人。
枷锁、镣铐、囚车,这就是以后将长久伴随这六人的东西了。
当然还会有饥饿、劳作、苦役等等灾殃接踵而至。
趁着现在还有些许力气和尊严,一路上,这些赵国旧部将都在用面部表情表达着自己的愤怒和仇恨,看管倏忽时,还能骂上几句泄愤。
唯有一个人不同,始终沉默不语,低头沮丧状。
“喂,姓嫪的!吃饭了!”
秦军士兵把一点干馍渣子如喂鸽子似的扔进囚车里,那个“姓嫪的”才终于抬起头来。
他连忙在囚车的稻草里寻找那点馍渣子,由于双手都被枷锁拷住,摸了半天也实在找不到,看得人直好笑。
“啧,”秦军士兵不耐烦地啐一口,“娘们唧唧的,找不着就别吃了。”
囚车里的嫪某马上抬起了自己的脑袋,扒着木门严肃地说:“为什么不吃?难道我要饿死自个不成?”
秦卒咂了一下嘴,像看异类似的看着他:“你们几个赵狗都想求死,饿死不是正如愿了?”
嫪某“哼”了一声,没有理他,低头继续费劲巴拉地翻找自己的馍渣子。
接着,在其余叛将鄙夷的目光中,拾起好不容易找到的饭渣狼吞虎咽。
过强的求生欲,让这个“姓嫪的”在班师路上毫无例外的成为了两方鄙夷和嘲笑的对象。
赵国囚徒们鄙视他,秦国士兵们笑话他。
但这都不影响嫪某继续每天如家禽一般在笼子里大快朵颐,光明正大且坦然自若。
“小兄弟,还有剩的吗?”
嫪某吃完了手里的渣子,扒着囚车门问道。
“剩个屁!”秦军士兵没好气地朝他的脑门扔了块石子,“给你脸了!喝西北风去吧!”
“呃!”他被石子砸了个正着,捂着脑门的血沮丧地蹲了回去,继续用另一只手在自己车里的破稻草里找食物渣子。
这厮的盔甲早被扒了个干净,一身布衣,满头草屑,脑门冒血。
他却什么都不在乎,就顾着那一两口剩饭,还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秦国士兵看着他直笑,一边骂道:
“就这种玩意还能当将军呢?赵国的将军也忒好当了。”
“就是,打仗打仗不行,骨气骨气没有,还不如个婆娘呢!”
“笑死个人勒,他能成将军,那咱们是不是都能当大良造了?”
“哈哈哈哈哈!”
回咸阳的路还很长,有个话题对象对士卒而言是件消磨时间的好事。
历史的偶然有时让人咂舌。
大良造是秦二十等爵的第十九等,只差最后一级就到了顶。
第二十等爵名彻候,自商鞅变法至今,秦国也只有四个人受封。
一为商君商鞅。功绩之伟,无需赘述。
二为穰侯魏冉。宣太后之弟,昭襄王时外戚之首,战功不亚于白起。
三为应候范雎。昭襄王得雎之计,内击垮桎梏他四十一年的楚系外戚。外远交近攻。废穰侯,疏太后,强公门,蚕食诸侯,终成帝业。
四为文信侯吕不韦。从龙之功已经足够他吃一辈子老本,可吕不韦偏偏还立下诸多战功,现今的三川郡、太原郡之设立,背后都有吕不韦的影子。他当之无愧。
就连士兵们开玩笑也往往不会说起第二十等爵位,因为它几乎是不可能到达的存在。
可世事就是如此阴差阳错。
正是这个被他们群起嘲笑的赵国人嫪某,在不久的将来,即将成为秦国有史以来的第五位彻候,与吕不韦分庭抗礼。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囚车跟着大部队走啊走,一直从春天走到了秋天,才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终点。
咸阳狱。
冰冷的砖石遮蔽天日,昏暗的火把摇曳微光。
炉里的火烧的极旺,却没有一丝暖意。那是用来烧烙铁和匕首的,可不是用来暖身的。
狱卒围在炉边磨刀,吱嘎,吱嘎。
一声一声,伴随着偶尔水滴下的声响。
戴着沉重镣铐的六人排排站成一列,等待着典狱官的宣判。
一路上,这重达数十斤的枷锁就从未摘下,就连铁打的脊梁也被压垮了。
个个面如死灰,形容枯槁,佝偻着,低下了曾经不可一世的头颅。
“叛将主犯,赵寅,祖籍晋阳。预谋造反,纠集军队,鼓动将士。罪特重,本当处死,恩令改劓刑,髡为城旦。”
作为晋阳叛乱的始作俑者,这个赵姓将领的刑是最重的,虽然因缺少人力而被统一免死,但活罪也少不了。
所谓劓刑,是一种残酷的肉刑,就是割掉犯人的鼻子。
髡,是一种耻辱刑,剃掉犯人的全部头发,作为犯罪的记号。
除了劓、髡这些身体上的刑罚,当然还要配上最严酷的劳役。
宣判结束后,立马就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狱卒,将赵寅拖到旁边的行刑架上。刚磨好的匕首在酒里浸上一浸,草草一擦,就靠近了赵寅的鼻梁。
“不要,啊!”惨叫声响彻狱舍。
后面的画面,已经惨不忍睹。
也是在这个时候,牢狱的大门被打开了。
从外进来的,是一黑衣士子。方一至此,典狱官便暂时停止了宣读,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
“中庶子,您怎么到这来了,相邦大人派您来监刑么?”
来人微微一颔首,身边马上又多了两名狱卒满脸喜色的上前迎接。
“司空大人这边请,当心脚下,可别弄脏了衣裳。”
司空马走到这几名叛将面前,自然地接过典狱官递上来的判决,随意翻看。
他是吕不韦最宠信的门客,也是吕不韦府上的中庶子。这是一种专属于国君、太子、相邦门内才有的特有官职,一般负责管理主人的书房。
在外,他就是吕不韦的代言人,狱卒们当然得供着。
“剩下这五人,都是黥刑?”
“是是,对的,都是黥刑。”
司空马抬眼看了看面前这灰头土脸的五个人,笑了一声,不痛不痒地说:“既然要刺面,这尘土满面如何动刀?且给擦擦吧。”
“是、是!”
几名狱卒上前,赶快拿擦刀的破抹布给这几个人猛力擦脸。
一通擦拭下来,那几张黑灰的脸终于是露出了点本色。
不过也都是五大三粗的模样,没什么好看。擦脸本也不是为了选美,而是为了动刑,也就更没人在乎这几个赵国人长什么形貌了。
“好了大人,您看要往他们几个脸上刺什么字,小的这就动手。”
司空马本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想着早些了事回去交差,打眼一扫这几人,视线忽然一凝。
“等等,最后面那个,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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