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点到名字的那人诧异地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白净甚至俊美的脸,在一众糙汉堆里显得格外瞩目。
司空马低头再看手中卷宗:
嫪氏,祖籍邯郸,受胁迫而参与叛乱,按律连坐。处黥刑,耐为城旦。
黥刑,便是在脸上刺字,作为犯罪的标记。
耐,与髡类似,拔掉犯人的面部毛发,包括胡须、眉毛,作为一种耻辱刑。
“祖籍邯郸......”司空马低喃着这几个字,心中忽然有了另一番计较。
“司空大人,有何问题?”典狱官在侧恭顺的问道,脸上堆笑。
司空马将手里的卷宗收起,平淡道:“无事。”
他负手闲庭信步般挨个走过这五人,行刑手就持小刀跟在身后。
他说刺什么字,行刑手就立马在那人脸上动刀。
“此人刺‘乱’。《左传》有言:天反时为灾,人反德为乱。”
“此人刺‘贼’。上古有皋陶之刑,杀人不忌谓贼。”
“逆乱我秦,鼓动反叛,刺‘逆’。”
“他呢,迫使他人叛乱,助纣为虐。刺‘伥’。”
司空马一直在走,不疾不徐。
“乱……贼……逆……伥。”
行刑手一一记录,小刀割破面皮和血肉的声音是如此可怖,惨叫声此起彼伏。
直到司空马的步伐来到第五个人面前,皂靴前后并拢,站定。
“胁从犯,毕竟出于被迫。稍加宽宥也无不可。”
他顿了顿,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典狱官。
典狱官愣了片刻,不敢为了一个罪犯忤逆司空马,小心翼翼地发问:“自然,王有仁德,当行仁法。只是不知大人以为该如何改判才合适?”
司空马轻笑一声:“大人客气了,某不过是随口一说,姑妄听之便是。”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强硬,仿佛只是在商量或者玩笑。
“若能改为赎墨,附耐为城旦,或许正好吧。”
墨是黥的古称,含义一样。但再前面加上一个赎字就不同了。
赎指用钱赎刑,也就是说,如果给的足够多,甚至可以免除这项刑罚。
如果给的不太够呢,至少也能稍微减轻一些。
话音一落,那赵国囚将顿时亮起了眼睛,满目的感激。
典狱官还在犹豫,司空马身侧的仆从就已经拿出了一小袋金子。
“这位大人,还请笑纳。”仆从双手托举。
典狱官看看那一小袋金子,又看看司空马,试探着接过:“好,好,既然是司空大人的意思,就依您所言。”
“我也是秉公执法,何必言谢。”司空马的笑意依然十分真诚,摆摆手道:“谅他一个叛将也没几个钱,何况罪莫大于谋乱,还是要给他点教训。”
“是,是,全凭司空大人的意思!”狱官连连笑着答应。
司空马宽宥有度,并不使狱官难做,而且还有钱拿,让人没有不应的道理。
“嗯,”他微点头,看着那赵将的脸,“既如此,便刺字于腕吧。”
“喏,请大人赐字!”身后磨刀霍霍的狱卒马上应声。
司空马思忖片刻,轻飘飘吐出一个字:“毐。”
“士下一个毋,士而无行曰毐。谓品德不端之士也。”
话音落下,便有狱卒麻利地打开了这人的枷锁,两名壮汉按住他的胳膊,抓住手腕。
一刀刻下,皮开肉绽,血流如注。伴随着男人低低的呜咽声。
字初成形,再浇上墨色的颜料,方铸成了一个至死也洗刷不掉的“毐”字。
自从那个耻辱性的毐字被刺在手腕上,嫪毐就失去了自己的本名。
“嫪毐,嫪毐!”
在从咸阳发配去南方苦役的路上,监工们都是如此称呼他的。
他已经没心思去指正这些人了。
嫪毐失去了自己全部的胡须,甚至是眉毛,让他在这群同去服苦役的犯人堆里也是如此显眼。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种明晃晃的不同远比失去名字更能击溃人的自尊。
他安慰自己,至少这个“毐”字比起逆、乱、贼还是温和得多了。
至少他的字刺在手上,而不在脸上,还没有那么丢脸。
当然,代价是嫪毐几乎掏空了祖辈留下的那点积蓄,才终于付清了赎墨的赎金。
镣铐在地上拖行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嫪毐弓着背,步履蹒跚,身上的重枷让他每走一步都要费极大的力气。
但他还是竭力让自己走的端正些,这样就不会输给同行的其他人。
“活着就好......”
嫪毐喃喃自语,每日如此重复,以此给自己空洞的精神些许支持。
这一路上,他都在忍耐,忍着腰脊上的伤痛,忍着脚腕上的水泡,忍着疲惫和饥饿。
只要忍过去,就还有一线生机。
他还太年轻,他还不想死。
并且他认为自己也实在不该死。
——他是被迫的!他实在冤枉!
晋阳叛乱的前夜,嫪毐坚决反对。
“以吾等之部,击秦之一国。根本没有半点胜算,诸位何必引颈送死?”
直到剑架在脖子上,他也不得不改口了。
他被迫加入这场毫无胜算的叛乱,然后不出预料的再次被俘。
而且是作为叛将被俘,等待他的,只有劳作到死的苦役。
举目四望,他们已经来到了咸阳的城门前。
邯郸太远,咸阳将出。去往巴郡的路上只有无尽的积云和阴雨。
虽然被剥夺了名字,但他爱惜如命的姓氏还在。
他是邯郸嫪氏的后代,也算大族之后。族中达则为官,穷则为吏。
嫪毐自幼喜兵法,承父衣钵,在军中为将。
尽管他的级别并不算高,也算尽忠职守、骁勇善战。
两年前随军驰援被秦国围攻的晋阳,后兵败被俘。
被俘不算什么,于嫪毐而言,无非是换个国君继续做该做的事罢了。
可偏偏有人不安生,也不叫他安生。
他只是想活着而已。如有余力,再立下战功几桩,此生足以。
可是为什么,在这个世道,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都如此之难!?
人生无望。
“完了,都完了......”
就在嫪毐绝望的低喃中,一匹快马从囚犯的队伍旁飞掠而过。
“停!”
马背上那人勒住缰绳,竟然是司空马去而复返。
“嫪毐可在?”他厉声问道。
“在,在!嫪毐,出来!”
嫪毐如梦初醒,动作迟钝地站出来。
司空马居高临下打量他一番,手里拿着一卷竹简,道:“廷尉改判,免去城旦,改为隶臣。跟我走吧!”
——
“邯郸嫪氏。”
吕不韦斜卧在软榻上,脑海中始终萦绕着这四个字。
光是这四个字,就让他立刻行动,打通廷尉的关节,给那本该罚为城旦的小子改了判。
他在等待,预备亲自见上这邯郸嫪毐一面。
“大人,人已经到了!”司空马快步入内,躬身一礼。
吕不韦立即披衣坐起,抬手道:“让他进来。”
“是。”
司空马拍掌两下,片刻后,便有一高瘦人影自外而来。
他进门,站定,颔首行礼。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你就是嫪毐?”
“是。”青年低着头,十分拘谨地小心回应。
吕不韦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眼前的青年。
他刚在司空马的安排下沐浴更衣,收拾得十分干净。
先前被剃掉的眉毛已经长了回来,下巴上被连根拔起的胡须却还是一片荒芜。
这人被饿的很瘦,一身白衣在身上晃荡,广袖微振,露出手腕上的刺字。
“抬起头来。”
嫪毐依言抬起了自己的脑袋。
他的脸色苍白憔悴,五官却的确称得上俊美。
俊美中,又透着一股戎马中磨炼出来的英气。
在看到嫪毐双眼的那一刻,吕不韦心念一动:就是他了!
为赵姬推荐枕席,这可着实不是一件容易事。
光有相貌定是不够的,赵姬现是太后,大秦最尊贵的女人。
出身太卑贱的男人,就算有子都之貌,定然无法入她尊眼。
而容貌、出身皆出众的男子,在咸阳的勋贵堆里一抓一大把,也不算什么稀罕人物。
此人必须还得有无可取代的特别之处,才能赢得太后的芳心。
权势,赵姬不爱。
金钱,赵姬不缺。
究竟什么特别之处,才能算得上无可取代?
吕不韦日思夜想,不得其解。
直到某日,赵姬偶然的一句感慨,令吕不韦顿时醒悟。
太后倚窗,目望东北方向。
“算到如今,离邯郸已有六年。往后也回不去了,直到哀家进了坟堆,还要有不知多少年......”
咸阳最多的是什么人?——秦国人。
咸阳罕见的是什么人?——外国人。
赵姬喜欢的是什么人?——邯郸人!
人生三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
共同的故乡邯郸,就是嫪毐身上与众不同的优势。
赵姬之所以会抓着吕不韦不放,与其说是仇恨,在某种意义上,不也正是因为念旧吗?
吕不韦已经在心里敲定了嫪毐的去处——太后的寝宫,甘泉宫。
在吕不韦长时间灼灼燃烧的目光之下,嫪毐直有些瑟缩犯怵,内心戏已经发展到了快让他崩溃的剧情。
“娘啊,这姓吕的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士可杀不可辱。那我士毋,究竟可不可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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