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终究还是要从吕不韦讲起。
吕不韦为文信侯,食邑十万户,封地在东周故地洛阳。
此处肥沃、平坦,是上好的耕地。且曾为东周旧都,名声极盛。
作为封赏而言,这块土地已经足够表达君王对臣下的宠信。
然而因东周衰落,洛阳民众多有迁徙,导致田地荒芜,不能尽耕。每年所贡的税赋都远远达不到十万户该有的产值。
旁人碰上这种事心里都多少会有些疙瘩,何况是商人出身的吕不韦。斤斤计较,是刻在骨子里改不了的习惯。
请求改封是打了秦王的脸,显然不可能。
于是吕不韦也只好自己暗中盘算办法,让自己拿到货真价实的十万户。
自周覆灭后,洛阳就被归入了秦国的三川郡。洛阳位于三川郡的北方,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是其他勋贵的封地,可供扩张的方向也就只剩下了北方。
自洛阳再往北,是赵国的河间之地。
多年来,吕不韦一直摩拳擦掌,等待时机,意图拿下河间靠洛阳的十几座城池来扩张自己的封地。
但毕竟这事出于私心,没有大动干戈的正经借口,师出无名。自然不可能请示秦王出兵。
所以他一直以来的策略是游说,换句话说,就是借力打力。
敌人的敌人,就是吕不韦的朋友。
与赵国有深仇大恨的国家有两个,一是秦国,二是燕国。
每当赵国被秦国攻占城池时,总会北伐燕国平账。燕国苦赵国久矣。
长平之战后,燕国趁赵国疲敝怒而攻之,更是大大加剧了两国的仇恨,以至水火不容。
游说燕国,没人能比蔡泽这燕国老头更合适了。
吕不韦具有两面性,有求于人时,他是最慷慨的、最友善的、最谦卑的。
蔡泽是聪明人,并未推辞。他去了,事也成了。
到今年,秦燕两国结好,而与赵交恶。燕王喜将自己的太子燕丹送往秦国为质,以表诚意。
在燕王的国书中,还表达了对燕国弱小国力的唏嘘,并大力吹捧秦人之善战。委婉表示希望秦国能援助燕国一员大将,而后两国可共同夹击赵国。
吕不韦趁热打铁,立即开始挑选将才,终于敲定。准备派秦国名将张唐入燕为相,互结盟好。
可张唐却并不答应,推辞道:
“臣尝为秦昭王伐赵,赵怨臣,曰:‘得唐者与百里之地。’今之燕必经赵,臣不可以行。”
我过去为昭襄王攻打赵国,赵国人恨我。在赵国,杀掉我的人能得到百里封地。去燕国必将途径赵国,我可不去。
吕不韦确信这绝对是张唐的借口。
因为这厮领兵打仗时可从来没像他描述的那样怕赵国人。
燕国无大将,好容易得到这样的人才,定然不会再放他回秦。张唐因此拒绝,也是为自己的仕途考虑。
可是吕不韦很不开心,他只想要自己的十万户。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甘罗主动请缨,代吕不韦说服了张唐。
不仅如此,这个少年做出了更为大胆的事。
——在张唐启程去燕国之前,甘罗先行行动,只一人一车,只身前往赵国。
他自称“提前去赵国为张唐打通关节”,见到赵王后,却直接凭借自己的口舌之利取得了河间五城,送给吕不韦。
而这一切,只花费了甘罗的三句话。
三句话,让赵王送给吕不韦五座城。
甘罗曰:“赵王知燕太子质秦否?
赵王曰:“知之。”
甘罗曰:“赵王知张唐将往燕为相否?”
赵王曰:“知之。”
甘罗曰:“秦燕结好,以图攻赵,欲取河间。今大王唯有一计以利赵:献河间五城予秦,吾说秦王送归燕丹。则秦赵可同攻燕。”
赵王从之。
于是秦燕之盟被撕毁。
还没到秦国本土的燕丹被遣返,张唐也没去往燕国。燕国被秦赵合击,损失三十城。其中十一座归秦国所有。
本质上,甘罗欺诈了燕国,敲诈了赵国。
这样背信弃义之策,的确德行有缺,损害了秦国的国际声誉。
但甘罗并不在乎,他实在等了太久了。
十二岁的甘罗,至今都没有过过几天孩童该过的日子。
自从他惊人的天赋被大人发现后。便只有春夏秋冬、岁岁年年,被困在家族的学塾中苦学。
从几岁直到十二岁,承载着甘氏一族希望的总和,他全部的人生都在为一件事而活——重振甘氏。
彼时的他已经是附近几个乡里赫赫有名的神童,但他对此没有丝毫实感。因为他甚至从未离开过家族居住的乡里,繁重的课业剥夺了他一切外出玩乐的时间。
十岁时,他被族人送入吕不韦门下为舍人。
甘罗兴奋至极。
不是因为第一次来到广阔的咸阳,而是他终于能窥见一丝实现背负的机会。
在吕不韦的府上,常有人说甘罗乖僻狂傲,但他们大都一笑了之。
孩子嘛,哪个不是张扬的?
甘罗的确张扬,家族的期望和个人的压抑,使得他每遇一个能崭露头角的机会都兴奋至极。
不论谋事背后有多大的风险,甘罗都能铤而走险,无所不用其极。
哪怕是如何把嫪毐送到太后枕边这样极度危险的谋划,他也敢应承。
而这,也正是他最终的死因。
被拜为上卿的这一日,甘罗披戴华丽至极,如同文星座下灵童。
此刻,他方出章台,欲往相府。
大街小巷无不流传着甘罗的故事。在故事中,他是文星下凡,位列仙班。
人们将故事编成歌谣传唱,妇女莫不希望生儿能有甘罗之慧。
匠人小贩开始仿照甘罗的模样制作人俑,一度被望子成龙的父母买到脱销。
“开路,让路咯!”
御者高举着马鞭,驱高车驷马来到相府的大门前。一路上穿过大街小巷,骄傲至极地笑呵呵地唱道:“文星降,上卿生。凡夫俗子快让路!”
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回到吕不韦的府邸。
在仆从的搀扶下,少年跨下马车。
他一身紫袍,顶戴缨冠,立于盛夏骄阳之下,享受着咸阳民众的围观和赞扬。脸上挂着一贯的笑容,张扬更甚。
大批的仆人自相府进进出出,搬运走甘罗过去几年暂居吕不韦门下时的旧物。
看着身边这些熟悉的风景,甘罗心中并无多少怀念,只有一种长期压抑后爆发的快意。
十二岁这一年,他终于做到了。
重振甘氏,光耀门楣,他甘罗终于一一做到了!
他赢回了过去属于祖父的一切荣耀,甚至更多!
秦王嬴政亲自拜甘罗为上卿,并将祖父甘茂的封地、田产、屋宅尽数赐还。
从此甘罗不再是谁的舍人,而是大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上卿。
他还很年轻,甘罗相信自己的终点能比老东家吕不韦更远,更耀眼!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在甘罗搬运完一切行李后,吕不韦也来到了府邸的大门前。
那个刹那,吕不韦的脸上依然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仿佛在看着自家子侄成才,有些感慨,又有些骄傲。
甘罗上前拜谢道:“多谢吕公数年来教诲,若无吕公,小子万万不能有今日。”
吕不韦捧住甘罗行礼作揖的手,拍了两下。
身侧,家老上前,送上一尺大红绸花,将其系在甘罗的官服上。
少年笑得脸泛红光,俯身深深一揖,又仰头道:“多谢君侯,小子拜谢了。”
吕不韦点了点头,又拍了拍甘罗的手背。
他的眼神仍旧温和,开口道:“甘卿啊,你还年轻。往后的路,老夫不能再陪你啦。”
甘罗愣住了,茫然地眨着眼睛。笑着开口:“吕公!纵出此门,甘罗仍是公之臣下。”
吕不韦只是笑着摆了摆手,然后在仆从的搀扶下缓慢地转身,苍老的身形穿过雕梁画栋,走入繁华的府邸内。
外面是如何热闹,已经与吕不韦无关。
他侧过头,朝阴翳中立着的黑影低语一句:“可看清了?身系红绸者,是甘罗。”
那人立在黑暗中,默然不语。
“汝家小,吾重金养之。”
死士跪地,叩头重重一拜。随后起身,鬼魅一般自黑暗中飘然离去。
吕不韦向院中走去,忽然停住脚步,回身,远远的望向府外。
甘罗的车马已经走远,在目所能见的范围之外。
“如此不世之材......”
四下寂静,唯有一声叹息清晰可闻。
大约,也含着一丝无可奈何。
此时此刻,吕不韦后悔让甘罗代自己说服张唐。更后悔放他出使赵国。
他实在没想到,这样一个年幼的孩子竟能立下如此奇功,官拜上卿。
他并非一个慈父。不会为这一串成绩而骄傲,只对事态失控而恐慌。
如果甘罗不那么急着扬名立万,等吕不韦处理好这一切,用李斯为嫪毐之事替罪,就不会轮到他。
可是这个少年太急切了。
急切到忽略了自己掌握着足以让吕不韦死无葬身之地的秘密。
“这是替我们保守秘密,你可别怪老夫......”
吕不韦黯然回首,步入厅堂,不慎被门槛绊了一脚。
人若真有来生,愿你往生后能做个无虑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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