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罗死了。
一代天才少年,就这样在封官授爵的当日不明不白地横死街头。
不光是甘氏一族无法接受,就连咸阳民众也无法接受。
这样一个耀眼的天才,怎么能这样不明不白地陨落?
把如此耀眼且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没人会对这样的故事喜闻乐见。
作为旁人眼中的天骄之子,就算是死,也应该有足以匹配的落幕,而不是这样横死街头!
于是,在甘罗遇害的当晚,一个带有神话色彩的故事开始在坊间流传。
“话说天有七星,其中第四名天权。
天权星属水,掌文才。文星天官下界,投入甘氏妇人之怀。
甘氏女生甘罗,小儿生就玉琢之貌,不似人间凡俗。
罗不满一月,便会人言。曰:‘吾将往秦。’因甘罗乃文星转世。秦属水德,与文星之德相昭,故往也。
妇人大惊,以为子有神通,非凡人,乃听之,举家迁秦。
之秦,罗愈长。
十岁为吕不韦舍人,十二使赵,得城十六。感惊朝野,拜上卿。
官授日,一白衣使立于咸阳道旁。见罗,曰:‘功既成,君乃归天上也。’
午,风大作。市人寻之,白衣使者无迹,罗亦逝。
唯听小童作歌,歌曰:
‘文星降世,慧者遂生。
甘氏有子,十二拜相。
功成既退,人间已远。
在世儿女,勿念勿念。’”
好一个绮丽的故事,将甘罗的陨落变成了超脱,给了人们一个想要的交代。
出于对美好的维护,不忍破坏。太过美好的故事,是否也会将真相掩盖?
不得而知。
甘罗之死令秦王震怒。
嬴政亲拜的上卿,上午还鲜活的一条性命,下午便横死街头。
在秦王看来,这简直是对王权的挑衅,是对嬴政的挑衅。
由是王令廷尉府亲理此案,追查真凶。
可惜谋杀甘罗的刺客在成功后当场服毒自杀。
搜遍那名刺客全身,也未曾发现任何可以确认身份的东西。
廷尉府对此束手无策,甘罗的死,彻底成了桩无头案。
就在吕不韦府上,一个与秦王素未谋面的人,同样因此而失了眠。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李斯躺在自己的硬板床上,大睁着眼,盯着房梁。
无论他怎么推断假设,嫌疑最大的人都是吕不韦。
就连他的直觉也这样告诉他。
自从那日清晨,他无意中撞见甘罗从吕不韦的书房中走出,他就有这样一种预感。
就像当年甘罗说吕不韦“树大招风”、“登高跌重”。却忘了这话在自己的身上依然适用。
——这个聪慧至极却实在不知深浅的孩子,早晚会栽在吕不韦的手上。
只是,李斯没想到,他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就连这么小的孩子,吕不韦都能下得去手......
吕不韦与甘罗的密谋和奴隶嫪毐犯罪发生在同一天,很难不让人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一起。
再加上吕不韦先前的鬼祟行径和他许下的“长史之诺”,将这些种种串联到一起,一桩模糊的阴谋已经在李斯脑中揭开迷雾:
俊美男子是吕不韦要找的人物,但送给魏王绝对是一个借口。
现在案件当事人嫪毐已经人间蒸发,则只能通过别的蛛丝马迹来推断吕不韦的真实目的。
已知:嫪毐是司空马赎回来的。甘罗同样参与了嫪毐案。甘罗已死,而司空马安然无恙。
既有长史之诺在前,司空马却为何高风亮节?——若非弊大于利,智者岂会落后!
司空马与李斯不同,他知道的远比甘罗和李斯多,权衡利弊故而退出。
再看甘罗如今下场......
显然,甘罗才是嫪毐计的最终谋划者。
而嫪毐的去向,大约是吕不韦最要严密封锁的机密。
可是甘罗却在这时被拜为上卿,独立开府为官,完全脱出了吕不韦的掌控范围。
在利益面前,信义是最不可靠的。
那么,也就是说,吕不韦为了让甘罗保守秘密......
在这样的推断下,李斯再次被冷汗浸了满身。
若不是甘罗争出风头,那么,恐怕替死的就将是他了。
纵然他逃过了这一次,那下次呢?
若甘罗之死还不足以平息吕不韦的猜忌,还需要拉上别人一起垫背平账呢?
以吕不韦的心性,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多久?
李斯一直睁着眼睛想到天明,越想越急迫。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不能再等下去了,他霍然起身,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在街上徘徊没有多久,李斯还是来到了王绾的家门前。
“王绾!王绾!开门!”
许久无人应答。
大清早,鸟都没李斯起得早。而王绾显然不比鸟起得早。
李斯不管,继续哐哐拍门:“王绾!王长络!!”
门开了。
王绾的话匣子也开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汝母...——”
看清来人,他这才遏制了话头。
“大清早,你怎么这么急?”王绾萎靡地问道。
他头发凌乱,一身松松垮垮的白色里衣,只从门缝里露出一张脸。
“事甚急!进去细说。”
李斯一宿没睡,却比王绾精神得多,一把拉开王绾的家门,挤了进去。
王绾打着哈欠带他入内,还想客气几句‘仪容不整,望君担待’、‘不知君来,未曾准备’什么的。
可李斯却好像压根不在乎这些,一来就劈头盖脸地问:“甘罗死了,长络知否?”
提到这桩惨案,王绾到了嘴边的哈欠都被生生压了下去。
“知之。可惜了......流星划过,不着痕迹啊。”
“不。”李斯却直截了当地摇头。
王绾一愣,旋即又露出了然的神色:“汝是说,甘罗的死,并非意外?”
“非意外,是谋杀,”李斯走近了,压低声音:“吕不韦杀了他!”
听闻此话,王绾的表情并无太多惊骇,就像他也曾这么想过一般。
王绾的神色不变,俯身捞起自己的外衣,边披边缓缓地说:“他如今一手遮天,斯兄若要为甘罗打抱不平,我帮不了你。”
“他人是非,于我无谓。”
李斯一步转到王绾眼前,面色急切:“甘罗尚不能容,吕不韦又岂能容我?”
“若非甘罗突然立功,恐怕我之性命早不保矣!”
“你知道什么?你又觉得甘罗知道什么?”
王绾听出了弦外之音,顷刻间明白甘罗是掌握了吕不韦的秘密,由是反问。
李斯沉吟良久,不敢直言。
毕竟,这也只是他的推测,准确性无法确认。
若是猜错还好,若是猜对了,告诉王绾,岂不是让王绾也陷入危险之地?
“长络,恕我不能告诉你。”
“虽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他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
“我将死矣。”
“斯兄!”王绾穿衣的动作一滞,赶忙大步上前,捂住李斯嘴:“呸呸!胡说什么呢!”
“胡话?”李斯扯开他的手,顺着俯下身去行一大礼,慷慨激昂:“我将死矣,今不得不求救于长络了!”
这一番动作,可是把王绾吓得不轻,连忙把李斯拉起来:“斯兄,有话好好说,我受不起!”
李斯抓住他的衣袖,直起脊背,目光炯炯:“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将所有希望寄托于长络之身了。”
王绾自是猜测到了李斯的困窘,可是——
“斯兄既是受制于吕不韦,我便直言了。你可知,现今秦国,也只有一人或可掣肘吕氏了......”
二人交换目光,异口同声:“秦王。”
话音落下,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李斯知道王绾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长络,你可有法子助我面见王上?”
王绾沉默半晌,颓然摇头。
他虽然能接触到秦王,但也不过是位卑言轻的一名郎官,根本没有权力将李斯带到嬴政面前。
李斯心中失望,却还是强挤出笑容:“也罢,都是我命不好。”
“斯兄!”王绾有些急了:“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王绾拉住李斯,低声道:“王喜音律,常往乐府。吾可携斯兄入乐府,时汝鼓琴,吾为引荐......”
李斯轻叹一声:“鼓琴非我所常,恐怕无用。”
王绾看着李斯,神色郑重:“兄乃有志之人,上天不会辜负。”
他沉吟片刻,忽然有了主意。
“今年关中大旱,作物收成不好。
待冬至日,王将之故都雍城祭祀天地,求来年之丰收。诸乐师皆同往。
到了雍城,王先于大郑宫斋戒,再祭天地。
祭祀大礼之前,只有秦王及近卫、乐师同去,并无吕不韦插手之机。
届时,兄只需在雍城等我消息......”
李斯的眼睛越发明亮,屏息凝神,只待王绾继续叙说。
王绾忽有些沮丧地低下头:“然,即便如此,我也并无把握必定能面见王上,而后荐兄。”
“对了!”他忽然抬起头来,脸上有了笑意:“我倒知一人,琴艺极佳,必可入乐寮。而雍城少娱,王必频听钟鼓。乐师定比我等面见秦王的机会大得多。”
“此人谁也?果可用乎?”李斯问道。
王绾神秘一笑,拍胸担保:“斯兄毋虑,我也算有恩于她,想来她不会拒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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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兔死狐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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