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悬着两尺月,嶙峋怪树屹立山头,落了几只松鸦扯着嗓子嘶哑叫唤。
姬妙如半夜扛着铲子,对着一排柏树从左至右数到九,铲子下去惊起了满树惊雀,扑棱着翅膀怪叫着飞走了。
几铲下去,挖出坛不知埋了多少年的陈年老酒,姬妙如跪在地上捧出来,拿出手绢擦干净土,抱着酒叹了口气,转身朝山那边走去。
不消片刻,就见明月下一处孤坟,碑上刻着绘曲师无名几字。
姬妙如跪下去磕了几个头,一坛子酒照着坟头浇下去,周遭树影重重,夜色中颇有几分魍魉鬼魅之像。
如此深更半夜,山顶冒出个正值妙龄的窈窕女子拜坟,很像是人间话本游志里记载的精怪。
然而这女子是个绝不掺水的正经姑娘家,说起来历,则和她跪拜的这无名孤坟绕不开关系。
姬妙如本是一无名小乞儿,七岁时南下讨饭到了这山下小城。虎落平阳被犬欺,外来的乞丐被本地乞丐排挤,讨到了饭就要被其他乞丐抢走不说,又遇上那年冬日来得早。
一场大雪白了天地,她也差点冻死在皑皑霜雪中。
便是这时候遇到了下山买粮食的师父,那时师父就已经老的走路打颤,拄着拐杖刚进城,就被趴在雪地里的小乞丐绊了脚,险些当场摔个大马趴。
等看清脚下不是块大石头,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孩,老人家吓了一跳,花了银子让人把小孩拖到药堂,灌了碗热汤药。二钱银子买了伙计旧冬衣裹了身子,烤了半天火,这小乞丐硬是从阎王殿里救了回来。
老人家做出和蔼可亲的慈祥模样,问她:“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你家里人呢?怎么一个小孩子倒在雪地里?”
这小乞丐一问三不知,捧着碗热水两眼含泪,怯生生地回道:“家里人都死了。”
老人家眼角一跳,旁边伙计已经快言快语:“老人家,您是好心,这小孩一看就是南下逃荒的流民,和乞丐也没啥区别,也是遇到大善人被您救回来条小命。”
说着,伙计又斜眼看这小乞丐,话锋一转:“可惜您救得了一时,这寒冬腊月,她定是活不到明年开春。对了,您这把账结下,热水就当添头了,不算您银钱了!”
掏出块碎银扔给了这伙计,看到这穿着整洁但朴实无华的老头子出手如此大方。
那伙计刚要咧嘴露笑,这老头子就气定神闲的叮嘱:“再去买两身小孩穿的冬衣并鞋袜,然后雇辆牛车买两袋大米,剩下的钱你自己留着当跑腿费。”
伙计颠了颠碎银,约莫着还能剩点,也就满嘴答应了,瞅着空闲溜出了药堂。
老人家扭过脸,再对着面前这小乞丐,满脸发愁。
那小孩仍然天真无邪的看着他,小心感激道:“爷爷,谢谢你救了我,但我身上也没钱,您看我给您家里当个粗使丫鬟,给您全家烧水做饭怎样?”
老人家听了这话,反而讶异说道:“倒是个机灵孩子。”
随即就慈爱说道:“乖孩子,我全家如今就剩我老头子一人,用不着你来伺候报恩。”
这小乞丐眼睛一转,只见她脱口而出:“爷爷,那不正好吗!您收我做孙女,我给您养老送终啊!”
老头子露出像是被噎住的表情,半晌再次和蔼说道:“说你机灵,你还真在这给爷爷耍机灵。”
但总归是条小生命,若是没有碰上,也就全当看不见,可是碰上了,也就不忍心刚救回来,就把人再扔到这冰天雪地里。
这老人家自称无名无姓,山上有两间竹屋,平日里打猎卖些银子换钱。可人总要有个称呼,久而久之,山下城里人都老猎头这样的随便喊着。
小乞丐就被老猎头用辆牛车拉回了山上,总算是给口饭,给个地方住,让这小孩活过了那年冬天。
老猎头本是打算开春,在山下找一户没孩子的人家,把这养了一冬天,洗干净吃胖了,竟是生的玉雪可爱的小姑娘送养。
问起来名字,小姑娘答曰:“全家死的早,我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爷爷叫我大妞就行。”
老猎头撇着嘴说:“我也无名无姓,大妞就爷爷这样叫着吧。”
冬去春来,日光渐暖,山间草木生芽。
爷爷准备送大妞下山,那已经焕然一新的小乞丐穿着干净整洁,头发扎成两个小发包,出自老猎户的手。
大妞心想爷爷不愧是个老猎户,不仅会抓野物,这手果然巧的很,连给小姑娘梳头也会。
就在下山前一日,大妞帮着爷爷打扫竹屋中堆积的杂物,发现个能装下成年人不成问题的木头箱子。
大妞不敢乱动,喊来老猎户,老人家拄着拐杖颤巍巍走来,瞅了眼木头箱子静默片刻。
大妞问道:“爷爷,这里面都装的什么东西?”
她在这山头和老猎户住了个冬天,心里早有数,爷爷绝非表面那样是个普通人,仅仅靠着打猎那点本事,可赚不来这么多钱,维持尚且还算体面的日常生活。
老猎户更是识字懂功夫,她也在心中嘀咕,怪不得这么个老人家能够孤身在山林里生活多年。
只是更加引起了她对这老爷子身份的好奇,心中已然断定,老猎户定是大有来历。
初春金色暖光倾泻进屋,木头箱子被解开锁掀开,荡起片日积月累的尘埃。
大妞挥着手扫开这些尘灰,捂着口鼻凑上前,也惊讶了,木头箱子里入眼先是一台古琴,接着又是笛子、琵琶、二胡、萧、箜篌等等各种乐器。
大眼扫去,估摸着要有十来种乐器放在这木头箱子里。
大妞有些惊奇出声:“爷爷,你以前是乐师吗?”
老爷子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目光留恋的在那些乐器上扫过,他停在古琴上,使唤到这丫头:“那把琴抱出来,爷爷给你弹首曲子。”
跟着老猎户出了屋,他拂开长袍,席地坐在檐下,接过小孩递来的古琴置于膝上,抬手随意拨动了几下琴弦。
声音入耳如冷泉击石,未来得及化完的霜雪下,绿意昂然,这老猎户也陡然有了几分世外高人的隐世气质。
大妞托着脸,盘腿坐在老爷子身边,听他淡然说道:“给你弹一首广陵散听听,平心静气,也算是给咱们爷俩这段缘分做个了结。”
也不管这小孩听不听得懂什么叫做广陵散,就下手弹了一段,然后倏然停下。
大妞眨眨眼:“爷爷,你是不是太久没弹跑调了?”
老爷子脸上挂不住,先是说道:“这琴许久不弹,还要校准琴弦,你个小娃娃懂什么。”
然后又扭头看她:“你还能听出来跑没跑调?”
大妞面色不改的笑着说道:“当然是我猜的,我像是懂音律的大家小姐吗?”
这话说出来,老猎户只神秘莫测的瞅着她,不明意义的哼笑两声,随即收敛神情。
那老的如同枯树皮的面容上,竟也显出几分凛然神态,这次他再落手,一首广陵散如流水潺潺,天地间刹那只剩下这古琴被拨动琴弦的声音。
待到一曲停下,曲谱犹如化成实质从小姑娘身上浮现,在半空勾连成串飘向老猎户,可却如无根浮萍,最后无处可落,等到小姑娘缓过神,已经消散的无影无踪。
老猎户盯着这小姑娘,过了半晌,大妞喃喃自语:“这弹得可真好听,爷爷,您光靠这一手,去那王城里混口饭吃就没问题,怎么就躲在山里面抓兔子了?”
爷爷翻了个白眼,浑不在意的把琴丢给了小姑娘,嘱咐她送回箱子里,然后在寻些木柴在院子里点燃。
吃了老爷子的饭,虽然喊一声爷爷,可这爷爷倒是真没少使唤她。
大妞也手脚利索,从无怨言,烧水做饭打扫卫生,虽然一开始烧水差点烧了房子,做饭连米都煮不熟,炒菜更是难以下咽,打扫卫生碎了好几个摆件。
但忙活了个冬季,现在已经是个合格的粗使丫头了,就是老爷子依旧嫌弃她做饭难吃。
在院子中把木柴点了,不久冒出火来,大妞才问道:“爷爷,你这是点火准备干嘛呀?”
老爷子是老当益壮,托着那装了十来件乐器的木头箱子出来,大妞面皮一紧。
果然就见那台古琴率先被拿出来,老爷子拎着琴就扔到了火堆里。
顾不得火焰燃的正旺,小姑娘直接探手把琴拽了出来,又赶忙扑灭上面的火星,心疼喊道:“你干嘛呢?这么好的琴说烧就烧了?”
老爷子露出几声古怪笑意,瞅着她说道:“你怎么知道是把好琴?再说这日后,也无人会弹此琴,留着又有何用?”
“怎么会无人弹这把琴?”大妞不明所以,抱着琴心疼说道,“您不弹了,去城里面把琴卖了换些银子也成啊。”
老爷子盯着她,忽然说道:“你若能弹动此琴出声,那这把琴就是你的了,如何处置都由你。”
大妞一听,心中讶异:“只要出声就行?”
不等老爷子点头,她立即动手拨动琴弦,明明琴弦颤动,可却如同好好一个俊美郎君是个哑巴,竟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大妞心中惊诧,又连连拨动,这古琴分明刚刚还在老爷子手下奏出一曲广陵散,可在她手下,竟是完全不会出声。
老爷子说道:“烧了吧,甭试了,你不是这把琴的有缘人。”
大妞还要再试图挽救:“我不是它的有缘人,天下之大,总能寻到它的有缘人,难不成找不到人能奏响它,就要焚琴吗?”
老爷子平日里和蔼可亲,并不发脾气,这会儿却是不近人情的把琴抽出来,抬手扔到火堆里。
他肃声说道:“大妞,这是我的琴,不是你的。”
言下之意,该如何处置,都是他这个主人决定。
大妞闭了嘴,满脸心疼的看着古琴着了火,仿佛烧着的不是一把古琴,是她自己身上的肉。
老爷子还没完,从木头箱子里把乐器一件件拿出来,看小姑娘满脸悲伤,就把她叫过来。
老猎户和蔼说道:“这些乐器,不拘是哪一个,只要你能奏响,那就就是它的新主人,你便能留下这件乐器。”
闻言,大妞露出坚定意志,可是从琵琶试到二胡,愣是没有一把乐器在她手中可以出声。
当试到玉箫时,老爷子露出果然如此,这小丫头拿萧的手势,分明以前是学过乐理,也上手吹过萧这等乐器。
可是这把白玉萧,在她手中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老爷子拿过来,照着地上狠狠摔下,白玉萧就断成了两截。
最后,整个木头箱子里只剩下一截白灰色,样式古朴但也奇怪的横笛。
老爷子将笛子递给大妞,小姑娘已经生无可恋,嘴里嘟囔着:“这些乐器莫不是都是坏的……这根笛子真是奇怪。”
她放在嘴边,都忘了装模作样,手势正确的摁着横笛,就在两人都心不在焉时,一声不甚美妙的笛声发出了音。
虽不好听,但大妞睁大了眼睛,她又屏住心神吹了两下,是实实在在的两个笛音飘了出来。
大妞蹦了起来:“爷爷,你听到了吧,这把笛子是我的了,你可不能再烧了它了。”
老爷子已经毫不掩饰满脸惊讶,后退两步,看看天,看看地,最后目光落在小姑娘脸上。
看她满脸喜色,爱不释手的摸着这把横笛,老爷子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喟叹出声:“是该给你起个名字了,总是大妞喊着也不是个事。”
大妞抱着笛子说道:“爷爷,大妞这名字挺好,朴实无华,我特别喜欢。”
老爷子说:“就叫姬妙如吧,这名字甚好。”
大妞神色古怪,心中生疑,露出疑惑:“爷爷你姓鸡啊?”
脑袋就被敲了下,老爷子拄着拐杖说道:“我可不姓姬,对了,你识字吗?这是我故友的姓,你也甭挑了。”
“妙如。”老爷子喊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绘曲师第十八代传人,我将会传授你毕生所学,而这骨笛如今赠你……”
说道此处,老爷子顿了下,才又低声说道:“绘曲师本是人在乐器在,不过本该就在我这里断了传承,没曾想机缘巧合下,今日你吹响了骨笛,我就没办法装作看不见。”
“他日——”
老爷子坦然一笑:“若是性命攸关时刻,你自是先保住自己性命,这骨笛,也就只是个乐器罢了。虽珍重,可也只是件工具,天大地大,乖徒弟,你自己的性命才永远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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