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妙如十四岁第一次为人绘曲，之后也随师父偶尔下山，但前去的村镇决计不会超出两天路程。
这几年来也算是小有声名，不仅有人请他们师徒下山治愈心病，更有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也请姬妙如去吹上个曲子。
姬妙如为了攒钱，什么活都接。师父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某日听到徒弟早上吹了首丧曲，眼皮一跳，追着徒弟打了半座山。
老爷子直呼：“有辱斯文啊！你祖师爷都要被你从棺材里气活了！”
姬妙如捂着脑袋喊道：“师父，这丧曲学了有大用，等您驾鹤西归了，我连请人给您吹唢呐的钱都省了。”
老爷子把七岁的姬妙如捡回来那年，姬妙如就觉得她师父像是活不到第二年开春。
谁知一晃眼十三年过去，师父还是那个老样子，她就总觉得师父真能活成个千年王八万年乌龟。
在姬妙如二十岁这年，她可以不经过师父同意下山。
并非出师，师父在这年三月十五，昨天晚上还偷偷喝了杯小酒，早早上床美滋滋睡觉。
第二天姬妙如做了早饭，练了曲子，吹了首荒唐走板的小调，跑去敲师父的门。她没心没肺的喊道：“师父，您一喝酒就要睡到日上三竿，再不起来早饭都凉透了，这早饭就要变午饭啦。”
敲了十几下，姬妙如犹自带着笑，干脆推门进了屋，见到师父平躺着睡的安详。
她走去正要把师父喊醒，到了床边察觉不对，等坐在床边伸手去探气息，半晌过去，纵然这十几年来早有准备，当下也缓不过神。
她一直呆坐到晌午，才吸了口气，起身去找铲子，喃喃自语：“师傅没了，要挖做坟埋了，还要找人做个碑，名字刻什么，刻无名两个字倒像是座无人祭拜的孤坟，那就刻绘曲师无名这几个字。”
这一年开春，老爷子没熬过去，但走的无病无灾，被二十岁的姬妙如就地埋在了山头。
徒弟坐在坟前，拿出骨笛横在嘴边，吹了首丧曲，如泣如诉，这辈子再也没有吹响过如此真情实感的曲子。
一曲终了，姬妙如又在山上待了大半年。每日还是老样子练曲子，给师父坟包拔草捉虫，一日三餐不落，好似日子未有变化。
像是曾经李寡妇对她释然说道：“活人总要看开点。”
只是偶尔她也想对自己绘曲勾出七情，却发现绘曲师只能治愈他人的心病，自己的心病只能找另一个绘曲师来疗愈。
姬妙如生出下山走遍天下的心思，也许这世上还有第二个绘曲师，那么她也想把七情勾出落在画上。
可想到李寡妇那释然模样，不知为何，又害怕会不会就此忘记师父。
一来二去犹豫了半年，姬妙如收拾行囊准备下山了。
这回的理由很充分，钱都花光了，她必须下山赚银子了。
下山前一晚，姬妙如睡不着觉，把师父生前埋在树下的酒挖了出来，浇水似的洒在坟前。
她守着这坟包直到天亮，最后吹了一首曲子，曲调本该宛转悠扬，吹得人心境不同，愣是吹出股沧桑悲凉。
等一曲完毕，她便背着这么多年来，依然未完成的画卷，腰间别着骨笛，如此清简的迈步下山了。
这次姬妙如没有停在山下。
她儿时南下，如今寻着记忆北上，路上因是个妙龄女子，也没少遇到挑衅和登徒子。
曾经她觉得绘曲师在术士中，显然是个很没用处和前途的职业。
现在她遇到事，只不慌不忙的吹首曲子，普通人随她所选的曲子陷入对应心境，常常半天无法缓过神。
等回过神，姬妙如已经早就走远了。
又靠着绘曲疗愈心病这本事，姬妙如路上赚个盘缠也是绰绰有余。
直到临近都城，周遭日渐繁华，花费开销也多了起来。
姬妙如兜里只剩下几个铜板，仍然是面色不改的住进了客栈，然后带着骨笛路上打听，到了最大的药堂门前。
她因穿着长相都像是富户人家里的小姐，因此站在药堂门口也无人驱赶，还有伙计好心问她可是要看诊。
姬妙如摸着骨笛，只和缓笑道：“我在此等人。”
别的话并不多说，过了会儿就见有小厮来抓药。
她耳聪目明，便听到药堂伙计闲聊说道：“赵家夫人这显然是心病，也是，儿子养到了九岁没了，换了谁都要想不开，除非她自己想开，怕是吃再多药也无用。”
等那抓药的小厮出了药堂，姬妙如就不紧不慢的跟上，路上又遇到几队士兵似乎再搜寻什么。
她跟着那小厮一齐避让，领队的一人做文人打扮，路过她时忽然看过来。
两人对上，那术士在她腰间骨笛凝住目光，倒也还算和善的点了点头，就带着士兵从她身旁绕过去了。
姬妙如心里有数，那文人应是个术士，只是不知又是什么样的本事。
若是她与这术士为敌，以她本领是否又能打得过？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姬妙如寻到了那赵家门口，果然朱门绿瓦，想必不仅是富户还和权贵沾亲带故。
她心里没底，可上前敲了敲门房，对上那探头的小厮满脸淡然：“我师父曾是游历到此的绘曲术士，与赵家祖上曾是点缘分。”
小厮正奇怪，眼前姑娘十分貌美，看着也想是个大家小姐，可怎么连个丫鬟都没有就上门了？
听到术士两个字心里打了个突，小厮扯出个笑：“这位小姐、这位术士大人，是来看望我家老爷吗？”
姬妙如见到搬出术士这身份果然很有用，更加胸有成竹，一派高人模样说道：“听闻你家夫人有心病，我是为此事特来拜访赵夫人。”
小厮将信将疑，但不敢耽搁，赶紧跑进府中通报。
姬妙如站在赵府大门前，瞅了眼立着的石狮子，心想可真够气派，收回目光的刹那，一道影子从石狮子身上窜到她的影子中。
然而姬妙如对此一无所知，不等片刻，她就被迎进了赵府。
赵老爷近日心中自是烦闷，长子去世他也心中哀恸，不过总归还有其他孩子。
只是他的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人就想不开了，如此半年过去，赵老爷怀疑他的正室夫人怕是熬不过今年冬日。
猛地听到有个年轻姑娘，还是个术士，上门说可以解决夫人心病，赵老爷心底怀疑此人定是个骗子。
那帮子术士个个眼高于顶，他先前托了关系请到一个，人是来了，看了眼赵夫人就表示爱莫能助。
赵老爷也就歇了心思，等姬妙如来到眼前，看到这姑娘顶多二十来岁，心里已经轻视三分。
怀疑这是打听到他家中事情，上门来骗银子了。
姬妙如盯着那怀疑目光，她本人仍是不慌不忙，莞尔一笑：“我知道赵老爷看我年纪轻轻，不肯信任，那不如就凭本事说话。”
赵老爷看她气度非常，这才放缓神色，对姬妙如客气了几分。
就见姬妙如解开背上行囊，先是拿出一副画卷，平铺地上展开，是一幅画了大半的人间百态图。
画上楼房街道栩栩如生，各种人物从货郎到商户浮于纸上。
赵老爷不明所以，姬妙如拿下腰间的骨笛，对赵老爷说道：“我这一行被称作绘曲师，以曲平复情绪，从而治愈心病。”
赵老爷听得啧啧称奇，那厢姬妙如已经奏曲，是首平缓安魂的不知名曲子。
从未听过，但第一声入了耳朵，就心下豁然开朗，整个人都变得心平气和，近来所有烦闷都一扫而光，再也没有如此心情舒畅过。
在这奏曲的功夫，姬妙如目光注视在赵老爷五官神态。
她的影子斜斜竖在地上，倏然间，影子中窜出道兽影，眨眼功夫，就钻进了平铺在地上的画卷里。
隐匿在了画中的红尘万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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