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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016

夏成则载姜玉回白水村以后,急着去找夏有福或者张永春汇报化肥进度,又骑着二八大杠去队部了,家里就剩下一个姜玉,把布料重新整理了一遍,拿着软尺和一小盒绿豆糕出门去找程冬妍。

此刻是下午,程冬妍一般都待在知青点看书。

这个知青点是两女一男——三个知青来到白水村插队以后,夏有福领着社员搭建的木屋,统共就两间屋子,男的住一间女的住一间,灶台就搭在门口,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从屋顶上伸出来一个棚顶罩住,免得被雨水溅到。

1974年,三个知青刚到白水村插队时,都不习惯这么简陋的条件,但他们很快发现,比起饭都吃不饱,饿着肚子去开山的社员,头一年发足了150斤粮食——没人克扣——能够吃上饱饭的自己,已经比别人要幸福得多。

再加上夏有福一直号召社员体谅城里来的同志,三个知青很快融入当地。

两年半过去,三个人都走上了不同的路。

姜玉到的时候,看到一个面容沧桑的男青年坐在小马扎上劈柴,他赤着上半身,皮肤黝黑,像极了村里头地道的农民,挥舞砍刀的动作流畅而快速,没有意思冗赘。

“你找谁?”男青年很快注意到她。

“找冬妍同志。”

“谁啊?”听到自己名字的程冬妍推开窗户,探出头,看到姜玉,她惊喜地说:“是你呀,快进来。”

程冬妍坐在床上看书。

因为她喜欢看书,所以床铺就搭在窗边,夏天的时候,外头的热气会透进来,另一个女知青巴不得不住在这里,很痛快地答应了。

此刻,外头的阳光撒满了半张床,程冬妍盘腿坐在床上,冲着姜玉招手,“你怎么会想到来我这?太简陋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不嫌弃的话,你就坐我床上吧。”

她拍了拍床板,发出了熟悉的吱嘎声。

“你在看什么?”姜玉把糕点放在床尾,低头去看程冬妍手里的书皮,那是本叫做《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小说,看起来特别厚,字也很小很密集。

她没听说过这个书,但看长长的名字也知道来自俄国。

出生于建国后的人们对俄国、对苏联总是有一种特别的情怀,他们学习俄语,看俄国小说,播放苏联电影,就像牙牙学语的稚龄儿童踩着大哥的脚印亦步亦趋地前进着,姜玉觉得唏嘘。

这个年代的他们又怎么能想到,在15年后,那个庞大的睡卧在北部的钢铁巨人,就这样轰然倒塌,不复存在?

程冬妍不好意思地把书合上了。

“好看吗?”

“好看。”

“写的是什么?”

“一桩杀父案,我看了很久才看到这。陀思——他,这个作家对人性的剖析太过深入,我时常会被卷进人物狂热的情感里,会觉得窒息,看不了多久就必须要停下来休息。”程冬妍很喜欢看书,她觉得看书能让思维更加清醒,能用更从容平和的态度去面对这个世界。

到这个地方两年多了,她一共回家两次,每一次都是因为家人生病。

程冬妍两次回家,分别参加了外婆与爷爷的葬礼,然后在“特殊市场”里购买大量的书籍,有相当一部分是一二十年前出版的“**”,一个是青春期的少女对“**”的好奇,一个是价格便宜,一本只要几分一毛,贫穷如她才能买得起更多的书,用来抚慰独在异乡的孤寂。

因为有书的陪伴,繁重的体力活也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

前世的姜玉在离开校园后,就很少看书了。

她很忙,忙到通宵都是常有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她的忙碌与努力,才让她在三十出头时,当上了分公司的总经理,看到程冬妍,她很明白原小说的作者为什么会写她当做女主。

她天生就像个女主,漂亮、上进、勤快、善良、温柔又大方,女性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品质全在她的身上体现了,谁能不喜欢这样的人?

“尝尝绿豆糕吧。我上午去百货商店,听售货员说,这款绿豆糕卖的特别好,我买了三盒。”姜玉打开黏着的油纸,拿了一块表皮光滑软糯的半圆形绿豆糕,催促道,“吃啊,跟我客气什么。你把书借我复习,以后我还得常来请教你,要是你不肯吃,我还不敢来问你问题呢。”

“这一盒也要不少钱,你还是拿回去吧,我吃一块就够了。”程冬妍拿了一块,把剩下的裹好,又推回姜玉面前,“书是可以反复翻看的,我看完了借给你看,你省了钱,学了知识,这本书的价值得到了体现。但绿豆糕吃了就没有了,你拿回去给夏书记吃,他太操劳,我一直想为夏书记做点什么,但我只能勉强养活自己。”

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说的真对。”

“吃吧吃吧,我买了三盒,早给爸妈留了一盒。我喜欢你,想跟你做朋友,你连我送你的礼物都不肯收,是不是不愿意?”姜玉扭开脸,故作生气状。

“好吧,我吃。”程冬妍很感激,“我这里有十几本书,你要是想看,可以都借给你看。除了俄国小说,还有俄语入门书,数学、物理跟化学的教材,都在床底下,我给你——”

“你先吃。”姜玉拦住了她。

在她们吃着清甜可口的绿豆糕时,另一个女青年蹦跳着回来,她看到屋里多了个人有些吃惊,很快又说,“你叫姜小玉吧,我知道你,夏书记家的。”她看到床铺上的绿豆糕,很明显地咽口水。

姜玉说,“你也来吃一块吧。”

徐双红也在床边坐下来,很自然地拿了一块绿豆糕,边吃边感慨,“我快一年没吃过这东西了,真过瘾,谢谢你啊。”

“是李胜利送你回来的吗?”程冬妍问。

“是他。”徐双红的脸上浮现出红晕,幸福地说。

几个月前,大队里的社员都在地里忙着插秧,李胜利忽然跟徐双红说想要跟她好,徐双红很爽快地答应了,从那以后,他们俩就时常出去散步,李胜利有时候还会骑车载着徐双红去县城玩,徐双红有重活累活,李胜利都会来帮她干,两个人的感情非常好。

“说不定几个月后,就能吃上你们的喜酒了。”程冬妍说完,就挨了徐双红一下。

“说什么呢,还没个影儿的事。”

“迟早的。”程冬妍笑眯眯地说。

知青,农民,1976年……

姜玉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几个念头,她试探着问:“要是以后能回城,你们有啥打算?”

“回城?做身新衣服,吃顿好的,还能怎么样?”徐双红以为姜玉说的是“短暂回城”。

因为他们表现良好,再加上夏有福好说话,会给他们开七到十天的证明信,让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他们回家探亲,但去掉往返的时间,很快又要回来了。

“我指的是永远的离开这里,回到自己家去。”

“这种事情,我做梦也不敢想。林思远都已经放弃了,去年年底跟三队的李金凤结了婚,再过几个月,孩子都要出生了。”徐双红说的是门口沉默劈柴的男青年。

他就是林思远,跟两人一块来到这个地方,起先挣扎过,痛苦过,甚至会在夜里抽泣,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跟三队的李金凤好上了。

那姑娘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小酒窝,说话轻声细语,一点不像个农村姑娘。

“我是假设,随便聊聊嘛,难道你们平时都没想过吗?”姜玉在心里叹了口气,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模样闲聊道。

“有想过啊,那肯定回城。我爸妈双职工,就一个弟弟,我们俩正好能顶替父母的工作,都去厂里上班。”徐双红比弟弟大了5岁,就算千不想万不想,高中毕业以后也只能下乡。

“那李胜利呢?”程冬妍靠着墙看她。

徐双红忽然沉默了。

可能过了有一分钟那么久,她才说:“不知道,但我一定会回城。这里不是我的家,我不想一辈子在地里干农活。”说完,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

“被你们说的我都有点认真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儿嘛。冬妍呢?”

“我?不知道,到时候再说。”

“你跟姓周的有情况。”徐双红恋爱中的人,对这种情绪很是敏感,斩钉截铁地说。

“你别胡说,我跟他没什么,就是朋友。”程冬妍眼神飘忽,不敢看徐双红,说话的声音比刚才高了一截。

徐双红啧了一声,“你好好考虑吧,村里有不少挺好的男同志,再不然还有隔壁村,姓周的出身不好,你别被他连累了。”

“我跟他是朋友!”程冬妍又拔高了音量。

“好,好,你说是朋友就是朋友吧。”徐双红笑嘻嘻地说完,把最后一口绿豆糕塞进嘴里,“越吃越饿,我去蒸两根红薯,你晚上吃几根?我一块帮你蒸了。”

“一根大的就好。”

“行。”

徐双红跳下床,跑去外面逗林思远去了。

“思远,要是能回城了,你打算咋办?”

“……不知道。”

“说嘛,金凤又不在这,随便聊聊呗。”

林思远也沉默了一会,仍旧说:“不知道。”

徐双红觉得没趣,“你越来越闷了。以前还老把回城挂在嘴边,现在连做梦说说都不敢了。起开起开,我蒸几根红薯,你吃几根?金凤会过来吗?”

这也不能怪林思远。

他以前刚到这个地方,无牵无挂的,家在千里之外的地方;现在不同了,娶了媳妇,又快要有孩子了,在这个贫穷的山村里,他已经组建了一个家。

“她妈叫她回家吃鸡蛋,不来了。”

离开白水村,回城,对于林思远来说变成了一个很遥远的东西,他现在连做梦都不想这个东西了,只想吃顿好的,吃顿饱的。

“那好吧,你两根,我两根,冬妍一根,我蒸五根。”

外头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来,全是生活气息。

“差点忘了,你快站起来,我给你量一量尺寸。”姜玉从口袋里掏出软尺。

程冬妍不明所以,“量什么尺寸?”

“你甭管,有备无患。”

要抱上这根金大腿,总得积极主动点。

程冬妍愣神的功夫,姜玉就量好了尺寸,刷刷记在纸上。

“我先走了啊,你记得趁早把糕吃了,放两天会馊。”不给程冬妍询问的机会,姜玉挥了挥手就出门了,离开时还跟林思远、徐双红打了招呼。

程冬妍看着油纸包里的五块绿豆糕,犹豫了几秒钟一把抄起,走到门口,递到林思远跟前,“你也吃一块,咱们一人一块。”

林思远也没跟她客气,拿了以后,问她去哪。

“我出去走走。”

程冬妍一走远,徐双红就撇着嘴说,“肯定去牛棚那,找姓周的去了。她啊,还真是……”

林思远默默地吃着绿豆糕,没有说话。

两年半的农村生活,早已压弯了他的脊梁。

自顾尚且不暇,怎能分心再管其他人?

017

周延年一家居住的地方,比起条件简陋的知青点来说,还要更简陋一些,知青点好歹专门做了防水措施,既不漏风也不漏水,而牛棚本就是收容犯了政治错误的人,因此搭建的就十分随便。

下雨的时候,屋顶上集聚的雨水会从缝隙里流下来,为了不弄湿床铺,底下的人必须撑着雨伞、穿着蓑衣,又或者是在底下用桶、盆接住滴答下来的雨水,等到天晴了,再用这些水洗衣服刷碗。

周延年原本出生于富贵家庭,顺风顺水地长到16岁,家里一朝变了天,从众人艳羡的红三代、官二代下放到了偏远的白水村小山沟里当农民。

即便白水村的支委书记和善可亲,并不对他们一家动辄打骂,也不差使他们做过于繁重的体力活,可家庭的巨变也压垮了父亲周正均,一到白水村就生了一场大病,期间还要下地劳动,足足拖了小半年才恢复过来,因此落下来病根,已于去年过世。

至于他养尊处优了半辈子的母亲,身体也不好,除了农忙时节外出劳作外,剩下的时间就在家门前不到二十平的小自留地上忙活,在这艰苦的三年时间里,周延年飞快地学会了种地与做家务。

程冬妍提着糕点来到牛棚外时,周延年正抱着一盆洗好的湿衣服准备挂到晾衣绳上晒起来,抬头就看到了站在十来米外的程冬妍。

他眉毛一扬,差点没有控制住高兴的情绪,微微低头,用衣服挡住了半张脸,深吸两口气后说:“你怎么到这来了?”

“夏书记家的小玉给我送来了一盒绿豆糕,我吃了半盒有点腻,隔一夜怕会馊掉,就想送来给你和周伯母尝一尝。”程冬妍举起手里的油纸包,有点局促地说。

“不用了,上次拿了你的红薯鸡蛋,回家就被批了一顿。”周延年生的浓眉大眼,个头高,肩膀宽,除了黑一点,看起来十分帅气,但他习惯性地板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总让人不敢靠近。

只除了程冬妍。

在其他人对周家三口避之不及时,刚到白水村的程冬妍就从自己的知青口粮里分出了一小部分,偷偷地接济一天只能吃上一顿红薯稀饭的周延年一家,他们能度过最困难的半年,程冬妍帮了不少的忙。

“冬妍来了,快进来坐。”林素君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破旧衣服,但即便是这样,也掩饰不了她身上流露出来的、与农村格格不入的温婉气质。

“伯母,快来尝尝绿豆糕,很甜很糯。”不等周延年开口,程冬妍就熟门熟路地进了空间不大的牛棚。

二十平米出头的屋子被帘子分成了两部分,一边摆着两张破板床,上面铺着百衲衣一般的花床单,一边是简陋的木桌和两张破凳子,补了一半的夏衣和针线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你自己吃,我不喜欢这些甜腻腻的糕饼。”林素君微微一笑,说话的声音也轻轻的,只是说完就忍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以后不用再拿东西过来,队里分的粮食,还有自留地种的红薯,够我们母子两人吃了。”

“伯母的咳嗽还没好吗?”程冬妍有些担忧。

几个月前,林素君就已经开始咳嗽了。

一开始只是偶尔咳一声,现在几乎到了每开口说话就要咳嗽的地步,吹了风,受了寒,更是要咳嗽,周延年已经不让她出门了。

“不要紧,不说话就不咳了。”林素君又咳嗽起来。

她苍白的面容因为频繁的咳嗽而漫上一层血色,看着红润不少。

“我去请华子姐。”程冬妍放下绿豆糕就站起身。

“找过了,也开了药水,没用。”周延年站在门口的位置,挡住了照进来的阳光,看起来有些压抑,“她说要去县里的医院看。”

“不去,谁身上没点小毛病,要都去医院看,医院哪里忙得过来。”林素君摇头,“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除了一点咳嗽,没别的不舒服了,我不说话,养上一阵就好了。”

林素君看着温柔如水,但她做了决定的事情就谁也不能改变,周延年不能捆着他妈去县城看病,就只能在她耳边时不时的说上一回,希望她某天能够回心转意。

“伯母,身上有病不能拖,拖久了就变成大病了。”

村里的人确实不爱看病。

哪怕找的赤脚医生只出五分钱看诊费,他们能省就省,能扛就扛,实在扛不住了,再去开几粒小药丸,真碰上了大病就在家里等死,是绝不会在这上面花大钱的。

林素君怎么能跟农民学这个?

“你们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程冬妍给周延年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牛棚外。

她说:“咳嗽药水不起作用的话,试试草药吧,草药不要钱。去年双红受寒咳嗽,华子姐让我去山上摘白术,苦的很,她喝了小半个月就不咳嗽了。”

“白术长什么样?我去摘。”周延年沉声说。

“我要去割猪草的,顺便摘点白术,不费事儿。你不认识草药,专门跑过去干什么?等过两天,我采了给你们送来。”程冬妍眼神坚定,熟悉她的周延年就知道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了。

“谢谢你。”

“伯母对我很好,教我俄语,还教我拆补衣服。要不是她的鼓励,我已经放弃继续念书了。”程冬妍望着牛棚大开的屋门说,“我要谢谢伯母才对,她让我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

周延年漆黑的瞳孔里仿佛燃烧着一簇火焰,他盯着程冬妍,好半天没有说话。

“怎么了?”

“我要去砍柴了。”

荒山上砍下来的树都堆在一块,随便社员取用。

周延年背了砍刀和竹筐,跟着程冬妍一起往外走。

路上碰到社员打招呼,他说了一句“我先走了”,不等程冬妍开口,就加快了步伐,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拐上了一条小土路。

程冬妍站在原地,很是发愁。

想了想还是决定立刻去小树林里找白术。

————

这天晚上,姜玉破天荒的没有坐在缝纫机前做衣服。

为了掩饰心中的紧张,她坐在床上翻看着程冬妍借给她的书,但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没翻过去一页。

她竖着耳朵,听屋外头的动静。

熟悉的脚步声来到门前,姜玉立马绷紧了身体,紧张地手心发汗。

夏成则刚一推开门,就听姜玉喊:“把门拴上,拉灯。”

她的声音有些古怪,不像平时说话的样子。

夏成则还是听话的关门拉灯了。

“你过来。”

窗外的月光洒进屋里,驱散了浓重的黑暗,缩在角落里的姜玉只有一个朦胧的影子,窸窸窣窣的像在摸索着掏什么东西。

不知道怎么的,夏成则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三两步走到床边,刚坐下来,床板发出的嘎吱声就吓了两人一跳。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一眼,姜玉塞了一个东西到夏成则手里。

摸起来凉凉的,滑滑的,软软的。

夏成则嗓子发紧,咽了口唾沫,“这是啥?”

明明是个很寻常的东西,此刻却有点难以启齿。

姜玉用轻得快要融进空气中的声音说:“我不想怀孕,你戴上吧。会用吗?”

夏成则听说过这东西,但从来没见过。

他知道怎么用,就重重地嗯了一声。

只是知道和会用属于两码子事。

他抹黑在被褥里折腾了半天,也没用成功戴上,火气正大,姜玉冰凉的手搭上了他的手背。

“我帮你。”

这不仅没能浇灭夏成则心头的火,反而烧得更旺了。

老屋隔音差,离得又近,前面是父母后面是小妹,两人一直到半夜,夏成则才摸着黑溜出门,给姜玉烧水擦澡。

018

六月最后两天的时候,学生们的暑假开始了。

这里的暑假比北方要早一些,因为地处南部地区,一年收两季稻,此刻正是地里稻子成熟的农忙时刻,等收完了早稻,还要赶着播种晚稻,放暑假的学生正好下地帮忙。

白水村今年的夏天注定格外的忙碌。

除掉收种稻子外,他们还要忙着在七月初把化肥洒进土里,再把烟叶种下去,这样才能赶在9月秋天到来时,采摘秋烟。

装载着几百斤肥料的拖拉机开进白水村的时候,轰隆隆的声音引来了不少社员的围观,夏成则扯着嗓子喊:“让开,都让开点,别挡着路!永田,去把家成和我爸叫来,商量一下混合基肥的事。”

刘永田哎了一声,立马朝队部飞奔而去。

六十年代中期研发出来的四轮拖拉机,不仅能在地里起大作用,还能够运输大量的货物,七八百斤的肥料不在话下,就是上千斤的东西也照样运得动,就是速度慢点儿。

白水村能吃上饱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攒钱买了一辆东方红28型拖拉机,开回来的那一天,连隔壁大队的书记、社员都跑来参观,道路两旁都是人。

虽然花了大价钱,但却省了不少力,白水大队也从早些年效率低下的人工、耕牛犁地变成半机械化作业。

唯一不美的就是三个队共用一台拖拉机,要不是他们村儿不富,夏有福简直想再买一台,这不仅是他的心声也是全大队社员的心声。

于是在后来,白水大队又买了三台手扶拖拉机,比四轮拖拉机便宜很多,只能用在地里,但同样能解放双手。

生产一队的拖拉机手是夏成则,回村第二年,大队里就凑钱买了一台拖拉机,他在部队里学过开军用车,是大队里第一个上手拖拉机的社员,而后又教了另外两个生产队长,因此去年得了个优秀拖拉机手的荣誉。

不到半个小时,荒山脚下就聚集了十好几个男人,他们中有不少人赤着上本身,或者穿着松垮的看不出原色的背心,或者举着一杠烟枪正在抽烟。

“几百元就买了这些?”

“种烟叶真的能挣钱吗?没听说哪个公社种这玩意儿。”

“不是干这个,就是干那个,一年到头就没几天安生的。”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孙家成、刘永田、夏有福过来了。

“我看留十五六个人就够了。”夏有福刚一站定,就说。

“我觉得不够。”夏成则不太赞同。

“还不够?地里忙着咧,施个肥能出多少力气。”孙家成弯腰摸了摸几袋的肥料。

“不是够不够的问题,是快不快。我今天拐去公社问了龙书记,他说最迟三天,烟叶就能到了。现在天气热,烟叶运来不赶紧种下去就要蔫儿了,基肥必须在三天内撒完,等烟叶一到,就开始栽种。”夏成则神色凝重,关于人员的分配,他想了一路。

“你说的有理,那要多少人?”刘永田问。

“少说也要二十个,挑各自队里最勤快不偷懒的人,我队里人多,出8个,你们出6个吧。你觉得咋样?”夏成则看向夏有福。

“行,就按你说的办,现在就得动手混合基肥了。”从化肥厂里运来的肥料,还要按比例跟土壤混合以后再洒到地里。量大又急,一刻都不能耽误。

“那我现在就回去叫人。工分还是按每天10分算吗?”刘永田跟在夏有福后面,边走边问。

“我看这样,施肥就算定额工分。从今天到施肥结束,一人整四十工分。按成则说的,一定要找队里最勤快的人来干,加急做完了还能回去帮忙收稻。”夏有福说完,拐去了队部的小路,跟刘永田分道了。

“四十分不少,算我一个。”刘永田嘀咕了一句,小跑着去社员家拍门了。

————

“唉!慢了一步!”夏有福一到家,就把草帽往凳子上一甩,抽出烟枪,郁闷地准备抽烟。

“那啥时候才能轮到咱们?”孙兰花把凳子倒放,坐在上面搓全是泥土的红薯。

“啥时候?起码要等四天!等肥水大队和南屿大队用完了,他们才安排人过来。这几天要辛苦点,先收一批,免得来不及,下雨又给淹了!”夏有福深深地抽了一口烟,愁的眉头紧锁。

“真倒霉,啥时候不好,偏偏碰上今年咱们要翻土施肥种烟叶,人手都不够用,还没排到收割机。那我明天也出去帮忙。”孙兰花抱着洗干净的红薯站起身,“你广播里多催催,老少一起收,速度会快点。去年雨少,我怕今年雨多。”

龙福公社比上不足,风调雨顺的时候,比下还有一点余,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公社两面环山,平整的耕地数量远不如平原地带,农机站规模就小得多,收割机仅有两台,还要供应六个生产大队,夏有福往年积极得很,总能抢到第一轮,是最早收割稻谷的大队。

今年一忙,就给耽搁了,现在排到了肥水、南屿大队之后,起码要四五天才能轮到白水大队。

“我也怕这个。”夏有福吸了几口烟,烦闷顺着烟雾吐出去,心里头舒坦不少,“说起来成媛也在地里忙活两天了,刚毕业就忙着收稻,都没时间跟她聊聊工作的事。”

“她爱念书,成绩也不错,让她试试吧。咱家人多,成规去当兵以后,家里日子好过不少,也不差她一个。”

“四个孩子,总不能都只念到中学,我一直想着家里能出个大学生。”

夏有福说到这,孙兰花就不乐意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当初就跟你说,把成规推上去念大学,他成绩好,咱家成分也好,铁定会成。结果你咋说?你说你是副书记,要是把自家孩子送出去,人家会觉得成规是走门后的,你会被人戳脊梁骨。”孙兰花气得跺脚。

“成天把别人别人挂在嘴上,你拿家里的粮食贴补别人,我都没说啥,喝几口稀的也饿不死。但孩子们不一样!我不想他们跟咱俩一样,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这回说什么也要推荐成媛去念大学!要是她能耐不行,过不了,我认!要是你不让她报名,我跟你急!听到没有,夏有福,我跟你没完!”

夏有福把烟枪放在八仙桌上,走到孙兰花身边,去抱她手里装着红薯的盆,嘿嘿笑着说:“懂了懂了,这回我一定让成媛去报名。我按住了成规,就是想着他还能去当兵,身体好也能吃苦,成媛不一样,她是女孩,最好找个城里的对象,嫁出去吃商品粮。”

孙兰花哼了一声,把盆塞到他手里,“这还差不多!”

她从厨房里走出来,正好看到站在院子外头的夏成媛,也不知道她在那里听了多久了,见状,孙兰花冲她招手,“来,听到你爹说啥了不?他说今年让你报名去参加工农兵大学生的选拔。”

夏成媛几乎听了全程,心里十分感动。

她原先没报太大的希望。

成规哥念书比她好,都被她爸按了下来,没让他去报名,但她想着努力一把,万一可以的话,她也不会输给别人。

没想到她梦想成真了!

夏成媛按捺不住脸上的喜悦,紧紧地握住孙兰花的手,“妈,我一定会通过笔试的!”

公社的工农兵大学生名额是有限的,但公社高中里有上百个学生,去掉成分不好的,学习很差的,也还有不少人。

学校里会组织一场笔试,内容以数学、物理和化学为主,分数最高的三人档案会送去县里的革/委会审查,只要不出意外,他们就会成为一名光荣的工农兵大学生。

“当然,也不看看你是谁的闺女!”孙兰花自豪地说。

身为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她教出了一个在战场上得了三等功的副连长;一个刚进部队就拿了模范标兵的儿子;一个勤快能干,完全不输男人的女儿;还有一个未来的大学生,她当然应该自豪。

“那我这几天收完稻子,后面就不去打谷场帮忙了。”夏成媛有些不好意思。

往年放暑假,她会在队里帮忙半个月,剩下时间做暑假作业,然后差不多就要开学了。

今年要复习功课,她只能少做点。

“没事,你去念书,妈帮你那份一起做了,谁也不能说你啥。要有人说,你就顶回去,说你在家念书,要忙着当大学生。”孙兰花笑着替夏成媛拨开额头汗湿的刘海,硬气地说。

夏成媛有些哽咽地哎了一声。

厨房里的夏有福听到媳妇跟闺女的对话,忍不住眼角湿润。

他赶忙用袖子擦了,生怕被人看出异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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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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