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
“永春叔，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你对越冬种烟叶这事儿有几成把握？”姜玉又坐近了一些，用旁人听不见的嘀咕语气和张永春说话。
张永春沉默望天。
果然不出她所料。
来之前姜玉有两个方案，要是张永春一意孤行，刚愎自用，她就拿龙章平来压他；要是他本人也摇摆不定，只是因为有气，才跟夏有福对着干，这就好办多了。
“我知道叔也是一心为了社员好，觉得这么做能挣钱，但烟区的技术员不比我们半桶水懂得多？陈同志都说了难度大，我们为什么非要撞破南墙才肯回头？叔，你先听我说——”姜玉急忙抢话，不让张永春开口。
张永春本来想说，这话他都听腻了，夏有福说过，夏成则也说过，他不想在听了，但被姜玉打断了，他也就再耐着性子，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公社六个大队，除掉白水大队外，有三个大队想要改种烟叶。为什么？因为我们挣钱了。种油菜是龙书记提出的，他想要为龙福公社发展一个新的产业——炼油厂，要是大家都跑去种烟叶，计划就实施不了。”
这个着眼点是夏有福和夏成则没有想到的。
姜玉搬出龙章平，张永春果然平静不少。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我的主意就是荒山继续种植烟叶，平地就种油菜，要是荒山的冬烟种植成果了，是一笔额外的钱；哪怕失败了，也不影响大头收入。”
“那要是成功了，别人种烟叶挣大把钱，我们就挣零头？”张永春还是惦记着分出一半的田种烟叶。
没办法，一本万利，太挣钱了。
比种甘蔗挣钱多了！
不怪人眼馋啊。
“可要是失败了呢？”姜玉反问。
张永春心里的犹豫，就是源自技术员临走前的劝告。
“已经有了成功的经验了，没那么容易失败的吧……”张永春嗫嚅着说。
“叔，你只看到了利益，有没有想过种烟叶是我们队提出来的，大家扎堆去种，成功了皆大欢喜，要是失败了，我们就是罪人，会被骂到死。你到公社去开会，或者路上碰到其他大队的人，还能抬得起头吗？”姜玉知道张永春好面子，就用这一点戳他的心窝子。
他又不吭声了。
显然是被说动了一些。
“你看，只用荒山种烟叶，就算大家都成了，我们也就是少挣一点，没碍着其他人啥事儿。失败了，损失小，还附和了龙书记种油菜的计划。不管成功还是失败，我们都稳赢，叔，这是最好的法子了。”姜玉轻声说。
“……你让我想想。”张永春终于开口。
姜玉放在腿侧的手悄悄地比了一个耶，站起身拍裤子，笑着说：“永春叔，那我就先走了。再坐下去，我非得被肉味儿馋的走不动路了。”
“留下来吃饭吧。”张永春也从躺椅上起身。
他说的是客气话，姜玉还是很有眼力见的。
“不了，家里煮了我的饭，不打扰永春叔考虑了。”姜玉刚走出门，张永春的两个儿子就从屋里走出来。
“爸，我觉得她说的对。”老二张启新说。
“我们热烈的响应龙书记的号召，拿出大片良田种油菜，龙书记以后肯定会高看爸一眼。而且爸，以后你往公社跑的勤快些，别都让夏叔去，你得多往龙书记跟前溜溜，他才记得你。”老四张启华说。
“溜溜，会不会说话，难听！”张永春也没真生气。
两个儿子你一句我一句地替姜玉说话，他也确实被说动了。
与其承担巨大风险，还不如稳妥一些。
“行，那就这么着，我明天跟老夏说。”张永春伸了个懒腰，舒坦地哎哟了一声，“走，进屋吃肉去。”
****
姜玉出了张家大门，也没立刻回家，而是拐去了另外一条路。
前段日子，她让刘永田替她注意着孙家成都跟张永春说什么，刘永田听到过只言片语，又无法判断，就转述给姜玉听。
她一听，哪还有不明白的理儿。
孙家成这厮是在撺掇张永春呢。
难怪他这么多年跟夏有福处的好好的，最近突然闹了将近一个月的别扭。
孙家成为了什么？
走在路上，姜玉不停地想这个问题。
单纯为了挑拨？不太可能。
他之前好好的，是最近一个月才使坏的。
一个多月前发生了什么？
他跟夏有福起了冲突？不太可能。
夏有福不会用长辈的身份或者副支书的身份压人，有了夏成则帮忙以后，他的工作就是跟公社联系、发发广播、组织社员大会、组织大队支部会议，哪一样都跟他孙家成没关系。
等等，成则？
他们俩打交道比较多，最近闹得不愉快的事情就是猪饲料那回吧？
这也不值当闹一个多月吧？
张永春跟夏有福闹掰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夏成则有夏有福，他有张永春？
他是不是想压成则一头？
……还是他想做副支书？
姜玉也是敢想，毕竟她半路空降，不是白水大队土生土长的人，能够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换个人还不一定能想到这一层。
等她走到孙家外头时，已经猜的左右不离十了。
五点多的时候，太阳开始落山了。
孙家的院子外长了一棵歪脖子树，斜斜的伸进了他家院子里，正好洒下一片树荫，树下支了一张桌子，一家4口在吃饭，还是孙家成刚会说话的闺女发现的姜玉。
“爸爸，有人。”
孙家成抬头，没由来的心头一跳。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吃饭了没？你再去拿一副碗筷来。”孙家成对他媳妇说。
“嫂子，不用了，我就是路过，跟孙哥说几句。”姜玉冲孙家成招手。
孙家成很不情愿地挪到篱笆外，“说吧。”
“再过来点儿，那边说话会吵着嫂子和孩子。”姜玉站在小道边上的另外一棵树下，笑眯眯地说。
她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孙家成心跳如鼓地走过去。
“孙哥，你为什么要跟永春叔说那些话？”姜玉随口一诈，把孙家成吓了一跳，神色慌张。
“啥话？我跟永春叔说过的话多了去了，哪知道是啥？”他辩驳。
看来也是做贼心虚。
“你是不是觉得成则有个当副支书的爸撑腰，你也要找个支书撑腰才能压他一头？”
孙家成一副被人说中心思的表情，眼神飘忽，都不敢直视姜玉。
“还是你想做副支书？”
孙家成条件反射地摆头否定，“你说啥，这话可不能乱说！给人听见了影响不好！夏叔干的好好的，我哪能顶替他的位置！？”
“没有就好。”姜玉神情冷淡地说。
跟张永春谈话时，姜玉摆的是小辈的低姿态，一口一句哄着他。
跟孙家成的谈话，两人是平辈，对方于理有亏，她就该摆出高姿态，让孙家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才能吓唬到他。
“是夏叔让你来说的？”孙家成也问了与张永春同样问题。
姜玉不置可否。
既没肯定，也没否定，就让他猜去吧。
孙家成心中认定了是夏有福让姜玉来敲打自己。
他不出面，是为了给自己留面子。
想到此处，孙家成心中生出了两分愧疚。
夏有福从来没有亏待过他，挑拨张永春与他的关系时，孙家成有时也觉得自己不厚道，但又想到夏成则将来会顶替夏有福的位置，他又不甘心。
这一个月，他过的矛盾又煎熬。
虽然被人找上门，心却踏实了。
“要是被龙书记知道有人背后搞小动作，破坏集体大团结，你说他会怎么做？”龙章平是块砖，还是块好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孙家成被姜玉的话吓了一跳，“别别别，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千万不要告诉龙书记！”不然他连三队队长都没得做。
一开始不做也就罢了，半路被人撸掉，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
白水村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让他往后怎么见人？
“只有夏叔不往上说，让我做啥都可以！以后你们让我往东走，我绝不往西！”孙家成两指并拢，做出一副对天发誓的模样。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对永春叔说那些话？”
“……大家都是生产队长，他……他老压我一头，我不高兴。”孙家成犹豫了一会，才扭捏地说。
在姜玉地面前说她男人的坏话，还是有点压力的。
特别是姜玉现在冷着一张俏脸，孙家成说也难受不说也难受。
“家成，有啥话不能上桌说啊？饭菜都凉透了。”孙家成的媳妇伸着脖子吆喝道。
“不告诉龙书记也可以，你得道个歉。”姜玉冷声说。
“跟夏叔还是成则？”
“你觉得该对谁？”
“对对，我欠夏叔一个道歉，明天就去说！”
“我知道你能说，永春叔被你哄得团团转，我也不要你不说，你之前怎么挑拨两个支书关系的，现在就怎么补回去。”姜玉丢下这句话，笑着跟孙家成走过来的媳妇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走了。
“她跟你说啥？说了这么长时间？”
“没啥。”孙家成往凳子上一坐，满脑子还在想着怎么个补法。
说？说啥话能补回去？
孙家成一拍脑门。
看他傻得，多说些夏支书的好话不就完了？
“肯定有啥，我刚才偷偷看她的表情，不太高兴的样子。你咋得罪她了？”
“工作上的事情。夏书记不方便过来，让她跟我说一声。”
“哦，吃饭吧。”
孙家成不爱在家里说这些，他媳妇也就不问了。
****
第二天，张永春跟夏有福在大队部碰头的时候，主动揽过去公社跟龙章平汇报的工作。
“你为啥突然提起这个？还想种烟叶？”夏有福问他。
“你装啥不知道啊？”张永春认定姜玉找他是夏有福的主意，关于种烟叶还是种油菜的事，肯定回家跟他通过气，夏有福装作不知道，说不定是想他给个梯/子下。
张永春还想他给自己梯/子下，哪会主动低头。
“反正该说的话，我都跟你儿媳妇说过了，不想再说了。”张永春坐回靠背椅，背对着夏有福不说话，也就没看到夏有福疑惑纠结的表情。
说什么？小玉啥也没跟他说啊。
“她都跟你说啥了？”
“不是你让她来劝我种油菜吗？说是冬天种烟叶风险大，种油菜稳妥，不会出岔子，还能附和龙书记的计划。”张永春高声“嘿”了一下，“你到底啥意思？要不要给个准话，不要拉倒！”
夏有福使劲眨了几下眼睛。
小玉去找张永春了？她都没跟家里说过啊。
看这架势，还劝动了？
夏有福很吃惊，不过先按下不提，“也就是说，你同意不种烟叶种油菜了？想要亲自去公社跟龙书记说？”
张永春嗯哼了一声，又补充道：“不是我同意不种烟叶，而是我同意只在原来的那座山上种烟叶，平地还是种油菜。要是都种了烟叶，把好好的土地都糟蹋了，来年还咋种水稻？”
陈技术员在的时候就说过，种烟叶短期效益好，但对土地的损害很大，两年为一期，得改种一些别的作物。
张永春后来仔细一想，土地最重要的作用还是种粮食。
本末倒置就不好了。
夏有福高兴地猛一拍掌，“你想通了就好！那座山反正已经种了烟叶，继续种也不要紧。另外两座山还是种红薯芋头啥的，钱少挣点可以，但千万不能让社员们饿肚子。”
张永春哼了声，“看把你高兴的，我是给小玉面子，不是给你面子。就你的驴脾气，要是上门跟我说这些，我俩还不得打起来。”
夏有福嘿嘿笑，“小玉是大功臣，当初种烟叶的想法就是她提的，现在又把你给说动了，等冬烟种出来，我看得给她开个表彰会。”
“随便你吧。”张永春不怎么在意，“我还没问过家成的意思，他之前是主张种烟叶的。”
“没事，我刚才路上碰到他了，也跟我说改主意了。”本来夏有福还没多想，但张永春跟孙家成一起改变主意，孙家成还跟他道歉，是不是全是小玉的功劳？
“那就好，我一会骑车去公社，跟龙书记说这个事。”
既然张永春主动，夏有福乐得清闲。
他从来没想过干这事儿是为了得龙章平的青睐，只是一个大队里总要有人做这些，以前张永春嫌累，不爱跑，现在他想跑了，是好事儿啊，夏有福哪能说不？
小玉偷偷帮了大忙，还不跟他说，他做公公的也得有点表示，也不知道送她些什么好。
不好给钱，她做手工也挣了不少，不会收的。
送东西，得是她需要又不贵的，送啥呢？
夏有福一时没头绪，就暂时放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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