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小学起,她身上便绑了个魔咒,上课时越是低着头祈祷老师别点她起来回答问题,老师偏就只点她名。
自进屋落座乐娘便勾着头缩在角落里,默默祈祷这场会面中的任何话头都不要落在她身上,她只想混个过场快点回家,偏柳宛娘点名要她上前。
乐娘按捺住不情不愿的情绪,抬头询问似的先看了一眼对面穿墨绿色对襟长裙、面容端素、发髻严谨梳齐的贵妇人。
张氏对上乐娘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
她心下对乐娘擅自行动一事已动了些怒气,若非这丫头是跟在摄政王身边一道前来,她定要狠狠训她一顿才罢休。
真当这王府大门是她们这几个上不了台面的丫头片子轻易能踏入的地方?要不是为了宛娘那事,这几个丫头这辈子也休想碰一下摄政王府的门槛……
张氏忍下烦闷,垂下眼朝柳宛娘处暗自一瞥,示意乐娘赶紧去。
乐娘起身,垂眸走到柳宛娘面前,盈盈欲拜。
没待她拜下,一双形销骨立、苍白不见血色的手已轻轻托住了她的胳膊。
瞥见那双手的一瞬,乐娘心中有些震悚,以为看到了骷髅。
尤其那脆弱得不堪一折的骨头上还带着富丽繁华、分量沉甸的金镶玉饰。
感觉只要那双腕骨稍微晃荡,上面空落落套着的大金镯子便要把那骨头震碎了。
乐娘对嫡姐柳宛娘的所有印象都来源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
身为怀信侯府唯一嫡出的血脉,柳宛娘自小受张氏极严厉的教导,一言一行皆是名门闺秀里典范中的典范,未及笄时便在京城中素有贤淑之名,后来十七岁时被先帝选中,钦点为裴既正妃。
夫君裴既,少聪慧,博闻强识,聪以知远,明以察微。
为皇子时,言官便常赞其为人仁而威,惠而信。
其父雍明宗更是喜其静渊有谋,疏通知事。
若非是长幼排序次于先帝,当日明宗皇帝必是立其为太子。
后来先帝登基,裴既封亲王,入朝为官,也是先帝的左膀右臂,大雍肱骨。
夫君朝中得势,柳宛娘为其正妻亦是占尽京城宗亲贵眷中的头筹,风光无限,且夫妻二人成婚数载一直相敬如宾,从无红脸。
在外人看来,这桩婚莫有不美好的。
可到底月满将亏,水满将溢。
美中不足,便是柳宛娘一直膝下无子。
自打娘胎出来,柳宛娘便有不足之症,身体羸弱清瘦。
婚前作阁中闺秀时,月事便是一月有三月无的。
张氏是寻医问药、遍求仙方替女儿调理,却也填不满柳宛娘身体内从降世便亏空的窟窿。
那时大夫便说过,柳宛娘不易得孕,便是今后有了,也是十有**怀不足月就会自行流产。
而与裴既成婚之后,子息一事也恰如当时替柳宛娘诊断的大夫所言。
成婚七载,柳宛娘有孕共三次,前两次皆是不足一月便流产了,最后一次,即是去岁九月诊出的有孕。
柳宛娘与裴既同年所生,将二十有五的年纪,换作同龄人,早已孩儿早已能吟会颂、玩闹膝下,因此对这个得之不易的孩子,王府与柳家皆是严阵以待。
宫内的妇科圣手、宫外的江湖名医,轮着班儿地伺候在王府内,千金不易得的名贵药材如流水般哗哗往柳宛娘身上进。
就这么提心吊胆、昼夜难安、如履薄冰地保了这胎五个月,到今年二月出头的时候,晴天霹雳落下。
柳宛娘的孩子仍是没保住。
且因为胎儿已经成型,稳婆只能强行催产引产。
一番折腾,柳宛娘那本就脆薄如纸的身子饱经摧残,小产后大病一场,卧床不起。
当时消息传到柳家时,引起一阵渲沸,乐娘还隐约从底下人的窃窃私语里听说过:柳宛娘的身子经此一难,约莫再不能有孕了。
乐娘细细打量着面前初次相见的大姐,看着她空荡袖口下的骨瘦伶仃,又望着那张敷了厚粉、深点绛唇却仍显得病弱苍白、力不从心的面孔,心下不由生起几分恻隐之情。
为生个孩子,把自己折腾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今日明明是寿宴的主角,却因小产后虚弱窝在院子里,外头煊赫热闹一片,主角却拖着病体,连行动都不能擅专。
乐娘忍不住地想,若柳宛娘生在现代就好了,不能生便不生,照样可以活得精彩潇洒,图得到舒坦痛快。
可偏偏在这封建皇权之下,女人生不了孩子,那几乎就成了灭顶之灾。
而就在乐娘打量柳宛娘之时,柳宛娘也在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少女。
在看清乐娘容颜的第一眼,柳宛娘的眼底便亮起一抹外人难以察觉的光。
柳家这几个庶出的妹妹之中,撇开已经出嫁的二妹不谈,三四五六这四个女孩,柳宛娘今日一一看过来,察觉到底是这老幺最为打眼。
柳家几个女孩儿,包括柳宛娘她自己,容貌都肖似父亲怀信侯柳循,端方清雅却不够出众。
偏这老六与柳循一点都不相似,生得眉黛如春、眼波似画,妍丽非凡。
芙蓉泣露般的娇靥下,只是简单地抬眉敛目,滢滢眸光滟若明辉,竟叫人舍不得挪开眼。
柳宛娘行走京中富贵圈里,见过不少别致美人,可目光在初见到乐娘那一瞬还是不由得滞住,想不到自家妹妹中,竟藏了这么个清艳绝伦的尤物。
如今豆蔻初开就已是清姿难掩,若是再等她长开一些,只怕是引人争抢的倾国祸水之流。
柳宛娘压下思虑,和睦托着乐娘肌骨莹润的手,拉她到自己身侧亲密坐下,温和地问了几句话,乐娘也规规矩矩答了。
柳宛娘若有所思听着,视线却不自觉悄悄瞥向一旁的丈夫裴既。
两姐妹说话时,裴既一直在旁饶有兴味地安静瞧着。
夫妻数载的默契之下,柳宛娘自然知晓裴既那目光不是对着自己的。
她不动声色收敛了目光,继续谈笑自若地与乐娘攀谈,只是盯着她的眸光却逐渐变得黯淡深沉。
柳宛娘眼底闪过一丝酸楚,但很快,坚定的决然之意覆盖了那点心酸。她轻轻抚着乐娘的手,微笑与她说话的同时,轻轻望了眼一旁的张氏。
母女二人眼神交汇的刹那,张氏欲言又止,神情忽然变得复杂。
但见到柳宛娘瞳眸中似有决意,张氏终究三缄其口,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眸,像是默许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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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府的喧哗直至夜幕彻底落下后方宁休,柳家女眷一行回到怀信侯府门前时,檐下已悬明灯,整座大宅内亮如白昼。
即便已经归家,也不能随意各自离去,得先随着张氏去正院向父母问完安方可各自歇息,乐娘再不情愿,也需跟姐妹们一道守着规矩。
柳老爹受完礼后便去内房里逗他那只养的比儿子还上心的八哥,只留下张氏在外对着跟前一溜儿四个庶女训话。
“这些首饰珠宝,都是今儿王妃专门赏下来给你们众姊妹的,叫你们姊妹们挑自己喜欢的拿去。”张氏端着茶盅坐在匾额下设的梨花木椅上,揭了盖子撇着茶水上的浮沫。
话音落,身旁的侍女就捧了只四掌宽、嵌金镶玉的紫檀木小箱子上前。
几个姐姐一听王府有赏赐下来,眼里登时亮光,步子都不自觉往前挪了挪。
箱子一打开,里头珠光宝气闪得人目光发炫。
三个姐姐花了眼地挑起来,都怕吃了亏,没挑着最好的。
乐娘站在后头没动。
她向来是抢不过其他三个的,也根本没存着要跟她们抢的心思,主打一个佛系,赏赐的东西,有就有,没有她也不觉得亏了什么。
张氏放下茶盅,抬眸扫一眼木箱子前暗自争来挤去的几个庶女,眼仁光沉了沉,心底冷笑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几样小物件便把她们迷得北都找不着了,直到瞥见站在最后老实低着头、不声不响的乐娘,脸上的不虞之色方减淡了些。
张氏静静看着乐娘那清艳娇嫩、如能掐出水的貌美青春,眼前却又浮现女儿宛娘那枯萎衰败、苍白而绝望的脸。
“……母亲,自这孩子从我腹中掉下来,我的指望也掐断了。我此生是再无儿女缘分之人,可王爷如今才二十有五,正值风华。”
“从前有几个姬妾有孕,王爷敬我为正室,因我尚无子息,皆送了落子汤给她们,可如今我既断了子女缘分,王爷想必也不会再如从前一般对待她们。”
“若是姬妾们将来接连生育,我这无子傍身的正室嫡妻,又该如何自处?虽说可以抱养妾室之子,可到底是与我无任何血缘的孩子,即便含辛茹苦养育,日后难保不会弃我这养母于不顾。到底,得有个身上与我流着同样血脉的孩子在侧才行。”
“半月后我过廿五的寿,母亲便带她们来赴宴吧,届时,我亲自挑……”
柳宛娘的话依稀在耳边余音不散,张氏皱眉猛地按住胸前,只觉得心口一阵沉闷的痛,像一口气仰头饮尽一碗绵浓稠苦的药。
若非是她的宛娘走投无路,就凭家中这几个庶女,怎配染指王府的门第?怎配沾惹宛娘的夫君?
照今日的结果来看,宛娘中意的人选是老六。
但自从母女二人开始筹划送人进王府一事,张氏的算盘从没敲到过乐娘的头上,她觉得老六容貌过于浓艳惊人,若塞进去只怕将来狐媚了王爷,倒是不如在另外三个容色平平的中间随便选一个。
但照现下堂中的景象看,或许宛娘的选择,才是最为正确的。
一点蝇头小利,便惹得那仨恨不能互相扯头花、撕裙子,若把她们放到那极富贵荣华之处去,乱花迷人眼,只怕闹出什么幺蛾子。
倒不如老六。
容色虽娆丽勾人,本性却是个极木极老实的,这些年来在她膝下养着,也是本本分分,偶尔受了委屈也不声张,况且又没娘没舅、无兄无弟,孤零零的一个人,无依无靠便只能依附于人,也好拿捏,用起来无后顾之忧。
最后,看今日摄政王那模样,倒也像不排斥这老六,进府之后能接近王爷的机会恐也多些。
待来日她替宛娘生下儿子,届时再想法子留子去母。
一个小小庶女、卑微妾室,就跟那无根浮萍似的,都不用疏风骤雨敲打,随便抬起个小指头轻轻一拨,就云化烟飞般散了。
张氏抬起眼眸时,心思也随之尘埃落定。
她隔着人,望向站在角落里的乐娘,难得和气地冲她笑笑,招了招手:“六娘,过来。”
乐娘困惑,却还是上前。
张氏扫了一眼自己的陪嫁嬷嬷。
嬷嬷会意,立即去背后的架子上取了一个新的紫檀木小箱子来,捧到乐娘面前打开。
乐娘低眸,待看清箱子里装着的东西时,不觉愣住:“这是……”
“方才那个箱子,是王妃赏你们四姐妹的。”张氏温和微笑,一派主母的仁厚,“这个箱子里的东西,是王妃精心选出来,独独送你一人的。”
一听张氏这话,正“分赃”的三姐妹也停下了,转头乌眼鸡似的看向乐娘面前的木箱。
待看清那一匣子满满当当的珠宝时,三个姐姐的眼眸里多了惊疑和妒忌。
乐娘受宠若惊,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佛系的人还有捡漏的时候,一时愣在原地。
面前这一大箱子,够她在怀信侯府十几年的份例月银了吧?
不,不止,少说是几十年!
张氏不去管另外几个女儿羡艳嫉恨的眼神,只把乐娘往自己跟前拉了拉,亲昵托着她的手,笑盈盈地说:“今日一见,几个姊妹之中,王妃最喜欢的便是你,因而独独赐你这些东西,也是疼顾你的一番心意。”
“六娘,也知道你姐姐自从今年落胎之后一直郁郁寡欢,王府又没个贴心可以说话的人陪着,着实叫我昼夜辗转。”
“我这几年眼瞧着你啊,是个知冷知热、最能体贴人心的好孩子,你姐姐又喜欢你,你们姊妹投缘,所以过些时候她想接你去王府里小住一番,让你陪她解解闷。”
“你也及笄了,跟在她身边慢慢学着规矩,她也能替你掌掌眼,给你觅一好前程,可比留在我这儿强上许多。”
当了五年柳家六姑娘,太太张氏从未有一日像今天这般和颜悦色地同自己说过这许多,一连串妙语连珠透骨钉般,把乐娘钉在原地哑口无言。
“多谢母亲,只是我规矩学得不好,王府高门,我不敢轻易攀登……”
乐娘第一反应就是不愿去,立刻婉拒,但张氏很快堵了她口。
“规矩总是慢慢学的,你姐姐也是一片疼你的心。”张氏捧着乐娘娇嫩白皙的手,仰头慈眉善目地哄,“好孩子,你别辜负了你姐姐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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