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起初只是稀疏的几点，敲在阁楼的玻璃窗上，像谁在用指尖轻轻叩门。林砚之翻了个身，棉质睡衣被冷汗浸得发潮，她盯着天花板上那道经年累月的裂纹——像条沉默的蛇，在昏暗中蜷着身子。
楼下忽然传来响动，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压抑的咳嗽。她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心爬上来，才惊觉自己竟攥着那枚铜制书签枯坐了半宿。书签上刻着的“砚”字被摩挲得发亮，边缘还沾着半片干枯的枫叶。
“爸？”她扶着楼梯扶手往下走，客厅的灯被按亮时，林建明正弯腰换鞋，雨衣上的水珠顺着裤脚汇成小小的水洼。他抬头时，眼窝深陷的地方泛着青黑，手里还攥着个牛皮纸信封。
“没睡？”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把信封往茶几上一放，“今天去整理你妈的东西，在樟木箱最底下找着的。”
信封上没有邮票，收信人处写着“砚之亲启”，字迹娟秀，是苏曼的笔体。林砚之的指尖刚触到纸面，就听见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来，狂风卷着雨丝撞在玻璃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哭。
信纸是浅紫色的，带着淡淡的檀香，墨迹在边角处有些晕染，想来是当年写的时候，也遇上了这样的雨天。
“砚之，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妈妈应该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别难过，你要记得，妈妈从未离开，只是换了种方式守着你——比如春天落在你书桌上的玉兰花瓣，比如冬夜里钻进你被窝的暖阳。”
林砚之的眼泪砸在“玉兰花瓣”四个字上，洇开一小团模糊的水渍。她想起十岁那年的春天，苏曼总在清晨采了院子里的玉兰花，用棉线串成花环戴在她头上，花瓣的香气混着妈妈发间的洗发水味，是她整个童年最柔软的记忆。
“关于你爸爸，别怪他。他只是太怕失去，才把话都憋在心里，像个守着宝藏的孩子，明明怕极了被抢走，却偏要装作满不在乎。你抽屉里那本缺了页的《小王子》，是他偷偷补了又怕你笑他手笨，才故意放在那儿的。”
她猛地抬头看向自己的房间，那本封面磨破的《小王子》确实在抽屉里，中间缺的那页关于“驯养”的章节，被人用同样的黄色牛皮纸补好，字迹笨拙，却一笔一划格外认真。她从前总以为是妈妈补的。
雨声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一点鱼肚白。林砚之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抬头时看见林建明正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两杯热牛奶，热气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
“你妈妈总说，雨天喝热牛奶睡得香。”他把牛奶往她面前推了推，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耳根却悄悄红了。
林砚之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像有只温暖的手轻轻托住了心脏。她忽然想起信里最后一句话：“爱不是说出来的声音，是藏起来的回响，你听，风会带它找到你。”
窗外的雨停了，第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林砚之看着爸爸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笑了，伸手把那杯没动过的牛奶往他那边又推了推。
“爸，牛奶要凉了。”
林建明愣了愣，伸手端起牛奶时，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喝得很快，像是在掩饰什么，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你妈那樟木箱，我还没收拾完。”他放下杯子，指尖在杯沿上划了个圈，“底下有叠你小时候的画，说是要等你嫁人时当嫁妆。”
林砚之噗嗤笑出声，眼泪却跟着滚了下来。她记得那些画，是幼儿园老师夸她有天赋，她便天天趴在地板上画，画妈妈的长头发，画爸爸举着她放风筝的背影，画院子里永远开不败的玉兰花。
“我去看看。”她站起身，脚步轻快了些。阁楼的樟木箱还敞着，阳光从气窗斜照进来，落在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物上，浮尘在光柱里跳舞。最底下果然压着个铁皮饼干盒，打开时扑出一股樟脑混合着时光的味道。
画纸已经泛黄发脆，边缘卷着毛边。其中一张上，她用蜡笔涂了两个歪歪扭扭的人，一个扎着蝴蝶结举着气球，另一个穿着西装，裤腿画得一长一短。旁边用拼音歪歪扭扭写着：“爸爸，妈妈，砚之，一家人。”
“这张我记得。”林建明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声音里带着笑意，“那天你非要把我画成大长腿，哭着说爸爸是世界上最高的人。”
林砚之转过头，看见他正盯着画里那个西装小人，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她忽然发现，原来爸爸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也有和妈妈一样的纹路。
“爸，”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下周我休年假，咱们去趟苏州吧？”
苏曼是苏州人，总说那里的春天，雨丝都带着甜味。林砚之记得小时候，妈妈常对着一张平江路的照片发呆，说要带她去看青石板路上的青苔，去听评弹艺人唱软糯的小调。
林建明的手顿了顿，半晌才“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你妈总说，要在巷口那家茶馆，给你点一碟桂花糖粥。”
饼干盒最底下，压着张褪色的车票，苏州到上海，日期是十年前的春天。背面有苏曼的小字：“等砚之再长高些，就带她回家看看。”
阳光渐渐暖起来，照在车票上，也照在父女俩相视而笑的脸上。阁楼外，麻雀又开始叫了，像是在重复着什么温柔的秘密。林砚之忽然明白，有些告别从来不是终点，就像樟木箱里的香气，就像信纸上晕开的墨迹，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漫过时光，轻轻抱住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