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
今年的冬入的格外早，不过十月，已经下过两场薄薄的雪。城内百姓那家境殷实的，穿上了厚厚的棉袄，贫寒之人不过一袭单衣，在傍晚温度骤降时，冷的瑟瑟发抖。
傍晚的晚霞红艳如火。夕阳斜下，街道上的行人匆匆归家，受不了这凛冽的冷气，也是因边关城池一个个被凶残彪悍的匈奴人攻陷，人心惶惶。然，西凉城的上空从下午开始，无端蜂蛹而来一群群的乌鸦，盘旋在城中上空，“呱呱”声不绝于耳，久久不散，让人心中烦躁。
城中的居民站在院子里观察，脸色沉重惶恐，那些勇敢的孩童更是捡起石子朝空中的乌鸦抛去。
“走开！走开……”
他们一个个在小巷子里奔跑，追赶着盘旋的乌鸦，仿佛如此，才能驱赶心中的恐惧。
孩子们追赶着乌鸦，往城墙边的一处高台跑，其中年龄稍大的少年拿着弹弓连发三子，一只乌鸦被打中，身子一旋，倒栽下来，落在城楼上，顾统领的脚前。
身材高大的男人停下巡视的脚步，提起乌鸦，见到乌鸦的头部被石子击穿，不由赞叹：“好厉害的小子！”他火眼金睛，自然见到打下乌鸦的是远处那为首的少年，不由起了惜才之心。
他刚想招手让其上来，就见远方的官道上，一匹千里良驹飞速奔驰，马上一人背插梁字旗帜，踏着滚滚尘土而来，竟是梁王斥候！
梁王早就听闻匈奴来势汹汹，边关多个城池在匈奴人强势的攻打下失陷，连镇守玉门关的萧家军也沦陷，现在兵临晋县，离此不过百里。要不是晋县飞虎口这个天然屏障挡着，还有老将军欧阳刑镇压，西凉尚有一丝保障。
但，兵至邻县，如今又见斥候，怕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十万火急！速开城门！”人还未至，声音却如帛布撕裂，远远传来。
斥候一声嘶哑的喝令，围在城墙前的难民都起身看着。
这些难民，都是躲避战乱的，因匈奴一路南下，个个城池一夜之间变成人间炼狱，他们都奔着这个最大的西凉城前来避难。想着此地有梁王护佑，多了胜算。也有人想穿过城池往南下，可到了西凉城，却发现城门早已关闭多日。城内有重兵把守，他们有轻举妄动，就会被乱箭射死。
如今眼见斥候，他们都站了起来。双眼充满希望，有些嗅觉敏感之人，也闻到一丝不同寻常。
“城下众人让开，靠近城门者死！”城楼上，一千夫长大声勒令底下难民让开，一边冲出一排排弓箭手，挽弓搭箭，准备射杀阻拦或预谋闯城池之人。
底下百姓被气势所迫，乌泱泱的散开。
“开城门！”顾统领眉头紧紧皱着，一声令下，厚重高大足有千斤的城门解锁，十几名守在城门内的士兵合力推开城门。
“吱呀呀”城门刚刚打开几尺宽的缝，一人一马飞驰而过，只余快速远去的“哒哒”声。
顾统领面色凝重，又命人关上城门，回头看着远去的斥候，低声自语：“怕是晋县失守了！”匈奴此次出动十五万大军，兵分几路，从守军最薄弱的玉门关攻打，已经拿下八座城池。晋县是玉门关后的第二要塞，由欧阳老将军镇守。
战无不胜的老将军也守不住，那西凉……
统领回首望着这个居住着十八万百姓的城池，缓缓吸了口气。
愿王爷能守住西凉。
“是不是匈奴人来了！是不是匈奴人来了！”底下一壮汉突然发疯似的大喊大叫，面色激动癫狂。“梁王这是什么意思！不让我们这些百姓活着是不是！你们重兵把守城池，不让我们进去，就是想看着我们被匈奴人宰割是不是！”
壮汉一席话，使那些面带苦相的难民一个个站起来，围拢过来。
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有些妇人抱着孩子，这么冷的天只着单衣，却将自己衣服裹在孩子身上。有些老者满脸沟壑，望向城门的士兵，满眼是对生的渴望。有些小孩赤脚站在地里，无辜纯澈的眼睛满是恐惧。这些弱势群体都在后面，强壮的男人则是都在向前挤。
“放我们进去！放我们进去！”
众人越聚越多，底下混乱。
“头儿，怎么办。”千夫长内心不安，前来请示。
顾统领站在城楼上，看着底下的难民，冷峻的眼睛里满是隐晦的怜悯。
“大家稍安勿躁！晋县有欧阳老将军镇守，匈奴不会打过来！大家大可放心！”顾统领还是不忍放箭，伤害无辜，站在城楼上，气沉丹田，声音稳稳散开，落在每一个难民耳朵里。
大家听楼上人回话，都面面相觑，有疑虑有惊喜，有欢呼有雀跃。
“那为何会有斥候！”壮汉惊疑过后，不死心的追问。
“斥候带来的不只是坏消息，也可能是好消息。”千夫长没想到平时冷酷的顾统领会如此安抚难民，一时又敬佩又忧愁。
敬佩他不舍得杀百姓，又忧愁若真是欧阳将军败北，那这些难民又该如何。
顾统领一番话，说的难民又徘徊在城墙下，虽然大家都有疑虑，但此时算是退下去了。
城内那几个追赶乌鸦的孩子，看着策马如飞的斥候如一道闪电般略过，直奔城南的梁王府！
“不好了！不好了！匈奴人来了！”几个孩子中，有人嗅到危险气息，边喊边跑，如鸟兽做散。
举着弹弓的少年深深看了眼城墙上的人，也极速转身离去。
……
晚霞的艳光透过支起的窗楞，折射在瑶居的青鸾镜上，刺眼的光让梳妆的姜婳眯起了狭长的丹凤眼，她抬手制止了要往头上插步摇的侍女窃蓝，从首饰匣子挑选了一只长身的簪子，插在高高束起的发髻里。
“郡主，这只簪子，怕是不合您今日的装扮。”窃蓝不解姜婳的意图，出声提醒。
“不穿宫装，就将我的骑装换上。”骑装精简干练，不适合今日出席的场合，也不知郡主这是何意。
窃蓝虽然迷惑不解，却还是听得吩咐，稳稳当当的，从隔壁的衣室找来她新做的红色骑装，伺候着换上。
窗外，一只乌鸦落在瑶居门外还未完全落尽黄叶的杏树上，望着瑶居“呱呱”直唤，惹的窃蓝有些烦躁。“从今儿下午起城中飞着许多乌鸦，赶也赶不走，真是惹得人心烦。”窃蓝稳重未语，另一名侍女紫黛一挑珠帘边抱怨，边抱着一床厚实的锦被进来。
“年年如此，有何大惊小怪。”窃蓝怕郡主也听得烦闷，莞尔一笑，装作不在意。
紫黛有心反驳什么，但嘴唇一动，终究改了话题。“这是王妃那边新做的锦被，也是今年的新棉。王妃惦记郡主，吩咐奴婢要将床铺铺的厚厚的，不可冷着郡主。”她说着，径直往里走，开始着手想将旧的棉被换下。
“也是王妃疼郡主，什么好的最是紧着。”窃蓝也帮忙姜婳整理衣摆，一边接话，打趣。
姜婳似乎感觉到地下有微微的震感，心里那股不好的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窃蓝，将我放在暗格的东西拿来。”姜婳突然神情凝重，窃蓝和诧异起身的紫黛对视一眼，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郡主。”紫黛放下手中的活计，围在姜婳身边。
姜婳不喜人多，身边有四个一等侍女，十个二等侍女，十几个粗使丫头。一等侍女中窃蓝为首，主要负责她的出行交际。紫黛负责起居，绿芜负责饮食，还有一名大丫鬟白玉掌着瑶居的其他杂事。此时，内室中只有窃蓝和紫黛，其他两位一位去准备出行的车马，一位去准备在车上的茶果点心，均不在。
其他的二等侍女还有五人在屋内。两人整理她的衣衫，一人正将那蓝田玉瓶里没了水气的梅花换下。还有一人，正坐在屏风后的小榻上，绣着她的嫁衣。没错，她去年定的婚事。是她父王的第一大将，晏痕。今夜也是晏痕母亲的寿辰，因局势紧张没有大肆宴请宾客，但十分亲近之人，还是发了帖子。姜婳是晏母未过门的儿媳，自然被邀请。
但只怕今日的寿辰是去不成了。
外室的侍女们还在忙碌，姜婳定定看了会儿，忽地转身，命令紫黛：“去将瑶居所有人都唤来，我有事吩咐。”
“郡主，是不是他们来了。”紫黛闻听此话，精神瞬间紧绷，不觉悄声发问。
姜婳微微抬首回应。“应是。”
姜婳从去年开始，就专门请武师傅训练瑶居的这些人。不止是武功，她还亲自教习谋略，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因此姜婳的这些侍女异于平常之人。
匈奴从攻打玉门关开始，她就在做各种推测。
匈奴连续两年旱灾，从去年起，他们一直在边关突袭，抢夺村落，甚至城镇，所过之处，烧杀劫掠，极是残忍。姜婳有次在父兄面前提过此事，兄长们却不置可否。道：“不过杀了几个贱民，还不至于威胁到西凉。”
父王道：“我儿不必忧心，咱们前头还有玉门关萧家将，飞虎口有欧阳老将军，就是西凉还有晏痕这个勇将。”
四兄最是藏不住话，他轻蔑道：“退一万步来说，咱们不是还有百刃山巢穴吗。妹妹就安心在家绣嫁衣，好好栓住晏痕的心，为父兄们所用就行了！”他话一出，长兄脸色一沉，低喝了句：“四弟！”老四也自知失言，讪讪不语了。
百刃山之事整个王府，除了父王只有他们兄弟四个知道，家里女眷是一概不知的。父王也有令，不能让除兄弟几个外的人知道。就是母亲也不行！
现在失言，他小心翼翼的察看父王的脸色，见之看着姜婳神色莫名，他悄悄心安。
“百刃山？父王那是什么地方？”姜婳内心复杂寒凉，但见父王目光看来，她眼尾一挑，懵懂好奇的问。
母妃是江南首富谢家的幼女，外祖父当年带母亲来西凉走商，当时还是世子的父王意外见得容貌，惊为天人，不管母亲身份低微，风光下聘，娶之为世子妃。从此直接宠爱三十载，育有四子一女，传为佳话。
父王对她这个唯一的嫡女甚是宠溺，她一直以为父王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但尤其近几年，父王在西凉做派让她心惊。大肆收敛财物，加重赋税，搜刮民脂民膏，怨声载道。好在他对母亲和自己始终疼爱，但那日父王看过来的眼神隐藏着晦涩难明，她心底发沉。
她父王不想让她知道这些机密！
“你四哥混说的。婳儿不必操心这个，西凉有晏痕这骁勇善战的儿郎，那些蛮人不足为虑！”父王轻描淡写的解释，不欲在谈。
见父王夸自己未婚夫，姜婳适当的露出娇羞，又不满父王的敷衍，“哼”了声。惹得梁王大笑。
那日后她就在未见到四哥，母亲问起，父王只说是派了差事。
那是去年的事，她一直记忆犹新。从那之后她就着手训练起了身边的侍女，也从江湖中的“天机楼”买了两名死士。
想到此，她撇了一眼绣花的侍女。
她叫云雀，一手绣艺出神入化，就是放到江南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可她还有一重身份，“天机楼”的死士！
这个秘密只有她自己知晓。
那天，父兄说出“不过几个贱民”时，她才真正感到了他们隐藏在内心的残酷！
且她发现，其实父王还对她们母女隐藏了秘密。她发现的时候，心里有很大的落差。她敬爱的父兄，原来根本没有表面那么孝顺母亲，也没有多疼爱她这个女儿！
这几日探子斥候不停的出现在府内，她也听父兄们讨论局势。说是京城皇帝沉迷酒池肉林，不理朝事，佞臣当道。西南各地旱灾严重，已经有人易子而食，而皇帝还在选秀，贪图享乐，引起民愤。汉城一草莽出身的人名唤李铮，他带领百姓揭竿起义。而梁王的封地外，还有一个与父王不对付多年的西北王，也有招兵买马的迹象。因此局势诡秘，她身为被动的闺阁少女，总要居安思危，做些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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