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采药的。” 辞忧头也不抬，纤指翻飞，迅速为那汉子包扎伤腿。
剧痛让那汉子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他却硬生生咬紧牙关，再未发出一丝声响。他浑浊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个与蛮荒之地显得格格不入、面容清丽却眼神沧桑坚毅的女子，心中惊疑不定，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历？
简单处理了狰狞的腿伤，辞忧又给他喂下几口清水和吊命的药丸。
“你不是北离人。” 辞忧用的肯定句。她的目光落在他残破甲胄上，那里，刀痕箭孔间，隐约透出梁国独有的制式纹路——那是梁国大将军才有资格披挂的战甲！她抬眸，审视着那张饱经风霜、血污斑驳，却仍能窥见昔日英武轮廓的脸，“中原的将军？怎会流落至此，还伤得……这般惨烈？”
“将军？” 那巨汉闻声，头颅猛地一垂，仿佛被这二字压垮了脊梁。良久，才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无尽的悲怆与自嘲：“将军？……李某不过是条丧家之犬！”
“李？” 辞忧心中倏然一跳。纵然被弃养多年，被接回那座金丝囚笼般的宫闱也不过短暂时日，但还是听到了一些尘封的宫廷秘辛。她试探着，声音压得极低：“你是……李荩忱李将军？英王殿下的……心腹大将？”
那汉子猛地抬头，猎鹰般的目光盯住辞忧，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与审视，“你究竟是谁？！” 重伤之躯爆发出迫人的气势。
辞忧迎着他锐利的目光，唇角牵起一丝近乎虚无的弧度，轻声道：“我叫祝辞忧。是梁国……送到这北离和亲的公主。”
“公主？姓祝？” 那汉子浓眉紧蹙，困惑更深，“是哪家获罪臣子的女儿，被强封了公主名号，替了皇帝的女儿，遣到这大漠来和亲的么？”
“呵，” 辞忧喉间溢出一声冰冷的轻笑，“我就是萧元成的亲生女儿！是他遗弃在外的女儿！他费尽心思寻我回宫，让我代替他那个被视作祥瑞的长盛公主来这地狱和亲！”
“我和那长盛公主本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不过因她出生时大旱逢雨被视作祥瑞之兆，一出生便赐封号‘长盛’，再长一些庆国公便向梁元成求了赐婚”。
辞忧心中觉得可笑，撇了撇嘴角，继续说道，“可北离王庭说了，必要一个亲生的帝女来和亲，梁元成指着长盛做吉祥物，又想要借和庆国公结成儿女亲家来稳固江山！当然不舍得送她来和亲，自然就只能到处寻我这个流落在外的弃女。”
汉子也觉得可笑，梁元成非嫡非长，能得到太子之位完全是因为先皇一梦，他出生时，睡梦正酣的梁文帝梦到有身穿金衣，手持金杖，乘金龙而来的人来谒，认定他是天选之子，这才撇开嫡长立了他为太子。所以他惯是相信所谓的天象，也最喜以此判断祥瑞和异象。
但他又觉得疑惑，“萧元成有和长盛公主年岁相仿的女儿吗？我出征时，宫中唯有一位五岁的长盛公主，何曾听闻还有其他帝女？”
“你难道不知……”辞忧的声音像是淬着寒冰，“梁元成登基之前……曾有过一女。”
“那个女儿？！” 汉子倒抽一口冷气，“不是早在当年叛军追击的路上……就病殁夭折了吗？你，莫不是……” 话未说完，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病死了？”辞忧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可笑的传闻，“病死？明明是他嫌马车负载过重影响逃命，亲手将我从疾驰的马车上丢下去的！那时我才三岁……”
“可我命硬，摔的浑身是血居然没被摔死，被过路的爹爹捡回家里治好，辛辛苦苦养大，”提到养父，辞忧心里荡起一丝暖意，“养父母是寻常百姓，但至真至善，待我极好。”
“爹爹为我取名辞忧，随他姓祝，便是祝辞优，因他觉得我自小被遗弃，命太苦，太可怜，取名辞忧，就是祝祷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经历痛苦，一辈子快快乐乐没有忧虑，可是，真是天不如人愿，这辈子真是好苦！”
辞忧愤恨至极，“早知会被送到这来受如此之辱，还不如一早就被摔死在乱石堆里，也不用好不容易长到15岁，又被强寻回宫里硬当做棋子一样丢到这人间地狱！”
“我知他萧元成冷血薄情，却不知竟狠毒至此！” 汉子虎目圆睁，想到他那同样被梁元成送到北漠和亲的恋人，胸中翻涌起难以抑制的愤怒与难以言喻的悲痛，对辞忧的警惕瞬间被她惨烈的身世冲垮大半，“虎毒尚不食子，他…他连禽兽都不如！”
“将军又为何不回中原？” 辞忧压下翻腾的恨意，话锋一转。
“中原？” 汉子惨然一笑，眼中是万念俱灰的荒凉，“中原哪里还有李某的立锥之地！不瞒你说，我确是李荩忱！英王手下的副将！”
他双拳紧握，骨节捏得咯咯作响，额上青筋暴起，“从萧元成派我出兵攻打北漠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让我活着回去！粮草断绝，援兵不至，我领着将士们浴血拼杀，好不容易才从尸山血海里撕开一条生路……还未踏入中原，便听闻他屠我满门的噩耗！”
“而屠我满门的理由，竟是听说我兵败降于土拓，做了土拓的大将军！”，一句莫须有的传闻，便定了我李氏全族的死罪！”
“可事实是，无论我胜败，都必死无疑！大胜而归，功高震主，他忌惮更深，必除之而后快！兵败而回，正好给了他光明正大下刀的由头！他忌惮英王殿下战功显赫深的民心，就构陷他意欲谋反，害他下狱被杀，但凡与殿下沾边的人他都怕，他怕任何一个可能威胁到他那张龙椅的影子！所以，我李荩臣，注定死路一条！”
“只可怜……只可怜那十万大好儿郎……皆因我一人尽数埋骨于此！” 李荩臣的声音骤然哽咽，滚烫的男儿泪冲破眼眶。
“他们赤胆忠心，却被他们誓死效忠的梁国抛弃，只得陪我这无用之人流落北漠变成孤魂野鬼”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颤抖，如同被折断脊梁的猛虎，双眼含泪接着说道，“夜夜，我仿佛都能听到他们在风沙里的哀嚎。”
字字泣血，句句剜心！辞忧的心口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梁元成！她那“好父皇”的狠毒与凉薄，她比任何人都要刻骨铭心！抛弃亲生骨肉如同敝履，屠戮忠臣良将满门如同碾死蝼蚁！同是天涯沦落人，李荩臣的控诉，将她心底最深的伤口再次狠狠撕开。
看着眼前这位曾经威震边疆、令敌胆寒，如今却如同被抽去所有精气神、只剩下一具被仇恨与绝望掏空躯壳的将军，辞忧心底涌起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荒凉。
风雪更紧了，呜咽着卷过嶙峋的山石，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
时间不多了。辞忧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眼下，将军恐怕只能随我回北离王庭疗伤！此地凶险，风雪肆虐，重伤之躯留在此处，无异于等死！”
“十万大军虽殁，尚有一支残部幸存，平日便游荡在这大漠深处。此次是我外出寻猎，不慎迷途与他们失散。公主请回，李某在此等候部属前来接应便是。” 李荩臣摇头，声音带着疲惫的固执。
“只怕风雪太大，此地地势险恶，将军的人马一时难寻……” 辞忧目光扫过他被鲜血浸透的裤腿和苍白如纸的脸色，语气加重，“若将军信我，辞忧愿以性命作保，冒险带将军回北离！思前想后，这已是唯一能救将军性命的法子了！”
李荩臣沉默片刻，重伤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和刺骨寒意让他明白，辞忧所言非虚。可他又怕自己重伤之躯会成为辞忧的负累，“只怕是要拖累公主！此等境况，该如何脱身？何况我重伤之身，公主还是不要管我罢！”
“将军只管信我，辞忧自有办法！”辞忧斩钉截铁的说道，眼底里是十分的把握。
李荩臣并不解她眼里的笃定从何而来，但见她如此这般坚决，于是艰难抱拳道，“李某……这条残命，就全拜托公主了！”
可是如何才能脱身呢？其实李荩臣并无十分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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