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在医院后江边的那条小道上找到露明时，雪已经停了很久了。露明坐在一处铺满雪的长椅上，双手握着一罐还冒着腾腾热气的咖啡，身边有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塑料袋，里装着许多的同款的空咖啡罐，那些咖啡大概是从不远处的自动贩卖机那里买的。
“会感冒的。”
夕轻轻拨去露明头上的雪花。露明也不抗拒，静静地等她拨完后缓缓站起身，提起塑料袋沿着小道往前走，夕也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夕，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相遇的的吗？”
“那次车祸吧。”
“是呢……感觉已经过去好久了。”
明明才一个星期不到而已。
“我记得夕一开始靠近我是为了查明我能看到你的原因吧？”
“嗯。”
“那现在有头绪了吗？”
“还没。”
“是嘛……不过，我倒是有一些头绪。”
露明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热咖啡，吐出一口白烟。夕也没有说话，大概是在等待下文。
“是因为你吧？夕。”
两人依旧保持着间隔往前走，露明等到的答案只有夕的沉默——大概是默认了吧。
“我和夕接触这几天发觉，夕的思考方式跟人类非常像，但在行为上有一些奇怪。”
“夕从一开始就说对人类感兴趣，但在我问你的一些情况时，夕却没有反问我的情况，人对在意的东西是压不住好奇心的，就像是‘明天吃什么’这种问题，明明到明天就能知道，但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选择问，但夕却没有；夕对我一个高中生住得远而偏，与家人的分离，不正常的作息这些异常的生活情况至始至终都似乎没有感到过奇怪。所以我在想，夕是不是对人类根本不感兴趣，接近我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露明又把话暂停了，给自己缓冲的同时，也想看看夕会不会否认些什么，但可惜，夕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过与你相处久一些就懂了，夕的确对未曾接触的事物感兴趣，像是手机、小说，在奶茶店、咖啡馆和在酒店玩手柄游戏的时候也不完全是新手，对新上映的电影颇有兴致，而对上映很久的电影却兴致缺缺这些种种行为都表面夕起码是有在观察人类的世界的。那既然不是另有目的，换一种角度去想，大概就是对‘我’这个个体不感兴趣吧，原因也很简单，夕曾表示‘已知事项没有再去了解的必要’，再加上夕在看到我的身体时表现出了近似‘惊讶’的情绪，这大概是因为有某件事超出了夕一直以来的认知：夕其实是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并认为我被家暴过，不过实际上并没有，我的身体上没有那种伤痕。这同时也是夕对我异常的生活情况不感到奇怪的原因。刚才在医院里也是，夕问我‘这样骗她好吗’，但我跟夕一起行动说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夕说的大概不是指欺骗，而是对成璃的欺骗，如此看来，夕是见过我对成璃失约，才是会下意识说的出这种话。所以我曾经大概作为过夕的观察对象，而且是在……嗯，五年前吧，时长起码是两天吧？”
夕和露明依旧走着，但或许一个不小心，就会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远很远。
“……是，大部分都被你说对了。当时我工作结束，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你，就观察了你一段时间。”
“真的是这样啊……”
露明将喝完的咖啡丢进塑料袋里，把它放在垃圾桶旁，而后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走到了大路上。这条黑暗广阔的道路，多年来也没什么变化。
“但我想，夕观察过这么多人，而只有我能看到夕并不是什么巧合吧？夕，你还有事情瞒着我吧？”
夕也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跟在露明身后，她在犹豫吗？
“那我再说一点我的发现吧？夕在跟我晨跑后说过自己‘大概’是不会累的，是不是说明夕从来没有赶过路呢？而和我相遇后夕的第二个任务是要去很远的地方的，但夕在没遇到我之前是基本接触不到实物的，而且那时候我去见我母亲，路途是十分钟，而夕那时的工作在十分钟后才结束，但那时的情况却是夕在等我，时间明显对不上。所以说，夕大概是有某种特殊的快速移动手段，但夕却不告诉我……夕是在顾忌些什么呢？”
“你果然很特别……”
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似乎夹杂着几分无奈。
“我从五年前年前遇到你就觉得你很有意思，所以，这五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观察你。但我也有工作，有时也会去干别的事 ，但又不想错过你的讯息，所以我会用你所说的特殊移动手段快速到达你身边。至于原因，你自己也清楚的，你的思考方式和行为模式与大多数人都不同，你这样的人其实对这个世界，至少对于我来说，是珍贵的”
露明的手指不自觉纠缠在了一起，不知怎的，听到这样的话她却没有多少意外。
“是嘛……一直在看着我啊……”
不知不觉间，露明走回到了她五年前离开的那所小学，这里似乎很早之前就废校了，但不知为何没有被拆迁。从外面看，夜幕下无灯校园里的一切都如往年那般，不知那两张不堪入目的桌子是否还沉睡在这校园里。
露明不再去在意，循着记忆继续朝着某个方向前进，路途上的风景变得熟悉，但露明却并没有觉得怀念。
露明的第一个家依旧矗立在那里，它是否找到一个新人家了呢？看上去并没有。
“夕，你知道吗？你看我的眼神永远都是那样的淡漠，要不是这样的话，我真的会以为你对我的那些关心是真的呢。”
露明走到那一段上坡路，日光渐渐在她的前路亮起，她没有回头，只是背着手停在了那里。
“所以，夕不会因为我的死而伤心的对吧？”
露明早已想象不出他人为自己而感伤的样子了，就连她本人也不会，但唯有夕是她生命中的变量。
“不会的。”
露明身后的声音平淡又没有丝毫犹豫，她似乎是觉得前方的光亮太过耀眼，把眼睛缓缓闭上了。
“我果然……还蛮喜欢夕的呢。”
露明转过头，对夕露出一个笑容，但在光影之下显得十分模糊。那是夕未曾也不会再见的笑容，里面包含的是悲伤？喜悦？遗憾？还是庆幸？夕无法确定，或许什么也没包含也说不定。
这个脆弱得虚伪，狡猾得可怜的少女，就要这么悄悄地离去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而且是由夕亲手葬送。
“夕，再陪我走一段吧？”
露明伸出手，仿佛要把她的过往、未来以及整个人生交还给这个世界。
“好。”
夕牵起露明的手，露明转动着自己的手指，夕也配合着她。这一次十指相扣。露明将自己的手渐渐收紧，握得夕的手有些痛。死神明明是没有痛觉的才对啊。
“露明想去哪里？”
露明没有回答，另一只手掩着嘴轻轻笑了起来。光抚摸着她的眼尾，照耀出那晶莹剔透的泪花。
“夕，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哦。”
露明和夕的身影在这种强烈的光下显得格外渺小虚无，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飘散。
人，要前进多久，要行至何方才算是成功才算是圆满呢？露明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还剩，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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