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可珍这一次没再打断他。她喜欢打断别人讲话,但在沈夜北面前,她表现得异常谦逊和耐心,如同一位真正“温良恭俭让”的华族女记者。
“闭上眼睛。”
“……啊?”
沈夜北突兀的命令让她一时有些无措,然而她还是乖乖照做了。一阵诡异的安静过后,沈总理那完全“和脸背道而驰”的粗哑嗓音再次响起:“你相信人定胜天么?”
“我信。”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刘可珍答了出来。
沈:“客观规律和人定胜天,你更喜欢哪一个?”
刘:“人定胜天!”
沈:“你认为,威权统治适合华族社会,还是皿煮自有适合华族社会?”
这一次刘可珍沉默了会儿。不过她最后还是给出了确定的答案:“如果非要选一个,后者。”
“为什么迟疑?”沈夜北在她看不见的对面微微一笑:“你在纠结什么?”
刘可珍咬了咬牙。
“我想听的,是你们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刘可珍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来:“我……其实偏向于威权。”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在这一刻,受访者变成了访谈者,访谈者拱手让出了她的主导权。沈夜北叹了口气,继续循循善诱:“也就是说,华族人从古至今都需要被管教,开明专治最合你们的胃口,对么?”
“反正……比帝制好。”刘可珍越来越犹豫:“可能比列强式的自有皿煮也要好。”
沈夜北笑了笑,忽然转移话题:“过去几千年中,华族社会是什么社会?”
刘可珍毫不犹豫:“那还用说?当然是封建社会。”
沈:“列强以前是什么社会?”
刘:“当然也是封建社会!”
沈:“所以你的意思是,古代华夏和古欧洲是一个社会形态?”
刘:“……”显然,她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大错特错。
沈:“奴隶制可恨吗?”
刘:“这不是废……”她强忍住吐槽的冲动,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了下。
沈:“想推翻奴隶制吗?”
刘:“想啊!”
沈:“推翻了之后呢?”
刘:“建立更先进的社会制度!”
沈:“怎么建立?”
刘:“平均地权,均贫富……”
沈:“如果你是一个秀才、僧侣或者商人,凭着人格魅力和运气带领大家推翻了奴隶制。现在你身边所有人都希望你做新的奴隶主,你怎么办?”
刘:“如果是我,我当然会拒绝——”
“审题。”沈夜北不客气地打断她:“我说的不是你本人。”
毕竟,刘可珍这样受过高等教育、了解大量列强思想的年轻人,是这个国度的极少数,并不具备任何代表性。
“好吧。”刘可珍尴尬地又笑了笑:“当然是‘顺天应时’,成为新的奴隶主。”
“所以,人们恨的是奴隶制,还是自己不是奴隶主?”
“……”
沈夜北一边咄咄逼人,一边笑道:“你觉得,如果现在开放普选,会发生什么?”
“……”
“假如我是一位村长候选人,隔壁老王是另一位候选人,选举前隔壁老王先给每个选民发一袋大米白面、一桶豆油、十几斤肉和一袋土鸡蛋;我则空着手许诺将来会增加村民就业机会和提高村民对村里公共事务的监督权。”沈夜北一脸正经:“你觉得村民会选谁?”
“……”当然是隔壁老王。可她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很难是么?换个问题。华族社会目前普遍处于勉强温饱和赤贫中,社会公众会认为贫穷落后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列强百年侵略……还有封建体制。”
“现在乡老告诉村民们,列强就是大家吃苦受罪的罪魁祸首,现在需要每家每户捐钱用以抗击列强,你认为会有多少人响应?”
“应该不会有什么人响应。”
“那如果以这个名义强制征税、不交就要扒房牵牛,会有多少人抗捐?”
几乎没人会反抗吧……刘可珍默默地想。
“你是一名革命领袖,现在你因躲避追捕隐匿民间。一个老汉认出了你就是通缉令上的那个‘乱匪’,举报你可得官府十万元赏金。但就在前不久,他的女儿刚被革命军从土匪手里救出。这个老汉会怎么做?”
“……为了赏金,举报吧?”
“官府会给他兑现赏金吗?”
“不太可能。”刘可珍想了想:“十万两太多了,老汉又只是个无权无势的老百姓,估计只能收获一顿讨赏金不成的拳打脚踢。”
“下次再遇到同样的事,他会怎么做?”
“犯同样的错误。”刘可珍愈发游刃有余起来:“毕竟官府给的太多了。”
“哪怕他知道官府从来言而无信?”
“是的。永远记吃不记打、记忆不超过三秒,以及……”
沈夜北盖棺定论似的笑笑:“永远改不了的赌徒心态。”
现实主义到只注重眼前的蝇头小利,永远以为自己天选之子“幸运儿”的赌徒心态,极端迷信技术,无视科学;自私自利,愚昧冷漠;蔑视理想,没有信念,毫无底线——这,就是华族人,就是几千年来或被动或主动“原子化”的华族人所遭受一切苦难的根源。
“可,也不是所有华族人都这样……”刘可珍不甘心地小声嘟囔。她是个聪明人,当然读懂了沈夜北的画外音。
“当然。”沈夜北莞尔:“刚才例子里所提及的‘人’,指的都是绝大多数”。
刘可珍在破大防之中沉默了半晌。然后,她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总理,我能知道新正负的施政方案么?哪怕只是一个大方向也可以。”
刘可珍从总统府出来之后,回到报社里居然做起了三缄其口的谨慎小姐。只不过,事后第二天她就飞速在头版登了一篇专访文。
——《秋海棠下,我与总理的交心之旅》。
此文一出,举国哗然。虽然文中内容非常中规中矩、并无任何逾矩之处;问题就出在,这篇头版文章的封面,赫然是两人对面而坐、促膝长谈的场景;而坐在采访者对面的沈夜北,则像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似的笑意晏晏。
他或许笑得无心,群众却观者有意。当一个人容貌过于漂亮以至于到了妖异的地步时,她/他的一颦一笑对于外界而言,都会像罂**粟最浓烈的盛开一般,迷人而又剧毒。于是很快,舆论风向开始向奇怪的方向一路狂奔:
不近女色、疑似喜欢男人、精神不正常(如果一直单身被认为是精神疾病的话)的沈总理,第一次有了“绯闻女友”。尽管刘可珍算不上多么漂亮的大美女,但她出身良好、才华横溢,是一位无可指摘的新派时髦女青年,配一个出身贫寒、血统上属于杂种的平民总理,似乎也并无高攀之处。至于风口浪尖上的刘可珍本人,则很乐于享受这种“感觉”——毕竟,绯闻对象真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男人,没有之一。
至于沈夜北?
他对任何桃色新闻、八卦胡扯、小道消息都不感兴趣,包括他自己的在内。秦兵最近去了西北山区“考察民俗风情”一直不在京都,一向苦行僧似的他居然会在偶尔闲暇下来闭上眼时,眼前浮现出那个几乎没有“性别感”的女子来。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柳余缺作为总统,近来一直都在游走各国、唾沫横飞地说服各国政要终止对华夏联邦不平等条约的执行,所以内政实则一直由沈夜北这个总理全权负责。只不过,向来很擅长搞经济建设的沈总理一反常态没有放开手脚提振经济,而是一面虚头巴脑的普及义务教育、参加参加军校开幕式,一面大刀阔斧地将他一手创立的“共和会”改组为组织严密、纪律严明的现代郑当,并开宗明义地把口号定为“自由之魂,文明之光。”
沈夜北显然不是个很有文采的人,在创造口号这件事上可谓乏善可陈。但毫无疑问,他是个极富有行动力的人:很快,对复兴党、新党理念均不甚认可、对参与政治持观望态度的社会名流们,便被这与前两者所主张的“平等”截然不同的新兴组织所吸引;又很快,在新加入的一众大佬们建议下,上述口号很快就变成了更富煽动力的——
“自由之魂永不屈服,文明之光永不熄灭!”
又有人把它缩短了点:“自由永存,文明永昌!”
“我觉得后者好一点。”
从边远地区“考察”回来的秦兵,顶着一脸风尘仆仆如实评价道。她回来的路上多少也听说了沈夜北和刘可珍的“风流轶事”,但似乎也不感兴趣。她对共和会将来的命运似乎更兴致勃勃一些:“不过这两句口号只能吸引一些自由派精英,对底层,恐怕没有半点号召力吧?”
“你这次出差,感想如何。”
沈夜北一边批阅公文,一边头也不抬地不答反问。秦兵苦笑了声,摊开双手耸了耸肩:“如你所料想的那样,新党在山区基地已成气候,不太好拔除了。”
笔一顿,然后放在一边。沈夜北揉了揉皱成“川”字的眉头——不过这倒不是因为他很苦恼秦兵正在说到的这件事,而是他累了:
“你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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