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未时,日光烨烨,溽暑蒸人,院中一丝风也无,世界安静的像是凝成了一块明黄的琥珀。红藜坐在栏下的青阶上,半阖着眼,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盹儿。林净和蜷在梧桐树下的躺椅上,腿上搁着冰碗,也渐渐有些神思不属。
崔护转入月亮门,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绿荫浓处,少女躺在缠藤椅上,睡态正浓,颈间几许薄汗。灼人的阳光穿过纷披枝叶,化做点点光斑,淅淅沥沥的洒在少女的身上。
她在家中图凉快,故只穿了件浅白的圆领对襟汗衫,透出里面鹅黄的主腰。下身是水青纱裙,料子轻薄却不透,里面除了小裤应还穿了膝裤。
捧着冰碗的手微微发红,碗中的冰酥早化作一泓清莹的红汤,漫至沿边。只肖轻轻的一动,便会尽数倾在纱裙上,让那层层叠叠的纱贴在身上,透出姗姗玉肌。
他凝神望了半晌,轻轻走近,将那冰碗端起,放到鼻下细嗅,是果香、蜜香、混着一点淡淡的皂角味。
鬼使神差的饮了一小口,酸的倒牙。
难怪剩了好些。
再一抬眼,撞上那似水秋波正意味不明的凝着他,带着梦醒的惺忪。崔护也不闪躲,直直的望了回去。
少顷,林净和垂下眼帘,“哥哥即来了,怎不叫醒我?”
“不忍扰妹妹清梦。”崔护浅浅一笑,不动声色的将冰碗放到椅边的小几上。
林净和斜溜了他一眼,“若是不愿扰人清睡,便不该这样站着吓人。”
“唐突了。”崔护从善如流,从袖中取出一朱红洒金柬,置于几上,“我来给妹妹送这个。”
林净和拈起那柬,只见封面上一行字,“全福奉请,太原府沈熹拜。”展开内页,“翌日拟集于康平街清音轩,聊备茗樽以俟,望芳卿仙驾,沈熹再拜。”
“是那个盐商沈家?”她合上请柬。
“正是。”崔护负手而立,“有件蹊跷事,说与妹妹知晓。去或不去,你自斟酌。”遂将阿福酒后之言细细道来。
林净和秀眉紧簇,胸中怒意翻滚,拍案道:“这狗东西!”自思量片刻,眉眼渐渐舒展,“李公子为我排了这样精彩的戏,我若不去捧场,岂不可惜?”
她抬头冲崔护俏皮一笑,“从晴云阁回来那晚哥哥说的话,我回头细细想来才知是金玉良言,只不知哥哥是否愿意助我。”
崔护挑眉,深深看她一眼,“自是随妹妹差遣,只是要谨慎些,可别没套住狼,又把孩子丢了。”
“你莫咒我!”林净和瞥了她一眼。
崔护低笑一声,转身欲走。
林净和踟蹰了片刻,叫住他,“你可是要投军么?”
“妹妹怎么也学会偷听别人墙角了?”崔护笑道。
“我正经问你,你要投到哪里?”林净和紧紧盯着他,似是要从他的眼神和表情里找到些异常之处。
“现下还有哪里募兵?自然是投到驻边总督麾下了。”崔护悠悠然道,“妹妹缘何对我前程如此关心?”
“近日闲来无事,翻了翻相书,发现哥哥眉宇间有些煞气,唯恐哥哥走错了路,做了强人。”
“哦?妹妹自从生了场病,不但性子变了,连喜好也不同了,以往爱的诗书笙竹如今都撒开手不看一眼,倒是研究起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逼近一步,唇角带笑,目光如炬,“莫不是被甚么孤魂野鬼附身了吧?”
林净和心头猛的一跳,面上却绽出笑意,“哥哥不信神佛倒信鬼神,怪哉怪哉。”
“妹妹那日的问题,我还未答。”崔护看着她,眼中锐利的探究化作一种更深沉难辨的情绪,“妹妹现在这般,就很好。”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大步出了月亮门。
林净和呆怔的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半晌,长舒了一口气。耳中犹响着擂鼓般急促的跳动,震得她指尖发麻。
城东宪司公署旁的官员廨舍中,宋鼎元刚送走一波又一波前来拜贺的官员。眉宇间难掩疲惫,却也意气风发。
前日,收到回部大捷的回批,因如今烽烟四起,国祚飘摇,此次大捷令皇帝龙心大悦。
于是遣中贵,赐诰书,进杨国公为太子太保,赐蟒袍玉带。亦因宋鼎元献策有功,帝嘉其年少有为,赐进士出身,授七品巡按御史,赐玉带绯袍,辅理晋地军务粮饷。其余属官军将也皆有擢升。
这巡按御史品级不高,权位却极重,纠察百官,六品以下官员可就地处置,五品以上官员可上奏弹劾,直达天听。非深得帝心者不能胜任,且以举人身份授此职,更是从无此先例。
一时间,宋鼎元风头无两,贺状,柬帖如雪片般纷至沓来,又有当地官宦缙绅张祖席,送孝敬,免不得一番应酬。
宋鼎元在院中踱步,这小院不大,却很秀蔚。有怪石垒成的假山,苍藤缠护,山势回环料峭,全无凿痕斧迹,宛如天然。下有一小池,清澈见底,有几尾锦鲤游其中。石缝中几丛薜荔藤萝,悬于水上。池畔有几丛潇湘竹,湿翠欲滴,极有幽致。
徘徊至池畔,宋鼎元痴立许久,对文楷道:“近日的礼单拿来。”
少倾,文楷捧了一沓礼单过来,宋鼎元卧在榻上一一翻看,挑捡着留了些小物什,余者尽数叫门下原样奉还。
时已日暮西山,宋鼎元于堂屋用了饭,又翻起那礼单来,思索了一会,叫:“文楷!”
“小的在。”文楷应声而入。
“那江南**皂,蔷薇水和荔枝合香我留着也没甚用处,给菊痕送去罢!”
顿了顿又道,“你亲自去。”
月白风清,窗下熏着驱虫的艾草,烟气呛人,林净和实在呆不住,便与红藜搬了小案和杌子出来,在院里下起了连五子。
忽闻一阵匆匆脚步声,只见尤氏从月亮门冒出来,一脸的喜气洋洋。“我的儿!宋老爷身边那位小哥来了,道是奉了宋师爷的吩咐,给你送东西呢!”
“可是文楷么?”林净和指尖一顿。
“正是呢。”
林净和起身收了棋子,对红藜道:“请他进来罢。”
不时,红藜引着文楷进了正屋。文楷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姑娘安好。”又将手中的剔红方盒递给红藜,“这是老爷送与姑娘的。”
林净和含笑接过,“劳烦小哥跑一趟,替我谢老爷挂念。宋老爷近日可好么?”语气自然关切。
文楷垂眼答话:“老爷前儿授了御史,近日连番应酬。今儿好容易得了些空,便理了贺仪,挑了这几样东西命小的即刻送来。”
林净和勾了勾嘴角,“何其幸之,蒙老爷百忙之中还顾念着我。”说着打开盛着蔷薇水的白瓷小瓶,甜香扑鼻,“果是馥郁,正好明儿赴宴可用。”
文楷心头一动,刚欲开口,尤氏已按耐不住插口,“赴的甚么宴?我怎不知?”
“沈家九公子明日于念珠姐姐的清音轩设了雅集,小崔哥接的帖子,他没与你说么?”
尤氏嘴唇翕动,觑了眼文楷,硬生生将口中的话憋了回去,只含糊应了一声。
文楷将尤氏的反应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恭敬的寒暄数语,便告退出去了。
宋鼎元正卧在榻上,对着跳跃的烛火出神。听到脚步声,忙忙起身,见是门下送来案牍公文,皱眉道,“放案上吧,我明日再看。”
门下见他面色不虞,忙不迭地出去了,正遇着要进门的文楷,宋鼎元忙问道:“可见着人了?”
“见着了。”
“可说什么了?”
“菊痕姑娘说谢老爷记挂,老爷送的东西她很喜欢。”
“可曾写些只字片语或有甚回仪么?”他追问道。
文楷摇头,“不曾。”
宋鼎元眼神黯淡下来,肩膀垮了半分,一甩衣袍坐回榻上。抬眼见文楷还站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发恼,“怎的?”
文楷犹豫片刻,低声道:“小的在东菊院听菊痕姑娘说起明儿要去沈九公子的雅集,尤妈妈的神色颇古怪,似有阻拦之意,当着小的面又不好发作。”
“沈家?”宋鼎元眉头紧锁。
盐商沈家从大行皇帝御宇时起家,到如今已经营三代,家资巨富。本朝实行以盐养边,盐商需将粮食运往边疆以换取盐引。沈家的骆驼和骡马商队走惯了粮道,几乎可达到日行百里,因而垄断了河东盐区八成的盐引,再于各地建分号将盐引分销给小盐商。
正因其运粮效率之高,沈家也负责运送军用粮饷及军需物品,之前大克回部,沈家军需运送及时亦是有功。
只是倒没听说过这位沈家九郎。
生于如此豪富之家,但凡读几首诗,吟几句词就该被称之为雅士了,他却如此声名不显,想来定是个极平庸的。
挑来拣去的,就选了这样一个人么?
宋鼎元倚着榻上小几凝眉静思,那小几是以屈曲怪树劈半打磨而成,高古雅致,此刻在跳动的微弱烛火下,显得扭曲可怖。
良久,他闭上眼,喉间溢出一声涩然叹息。
“罢了。”轻飘飘的落下两个字。
文楷走后,尤氏凑上前,压着嗓子急道:“我的儿,你傻了不成?那沈九公子与李二郎素来要好,你前儿刚开罪了李二郎,沈九公子这就来巴巴的请你,他能是甚么好心?现在宋老爷这般看中你,你守着真佛不拜,怎的倒去惹那假菩萨?”
林净和慢条斯理的摆弄那些瓶瓶罐罐,闻言抬眼,似笑非笑的睨着她,看得尤氏心里发虚,“妈妈是担心我,还是怕破了瓜,卖不上个好价钱?”
尤氏被戳中心事,老脸一僵,口中强辩,“自然是担心你了。”
“是么?”林净和哂笑一声,伸了个懒腰,语气带着漫不经心的嘲弄,“时候不早了,妈妈也早歇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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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尝冰瓯崔郎探意,赴鸿门菊痕巧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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