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陛下,据微臣所知,申夫子确实会刻板,而且技艺精湛,我曾去他所开的书铺,所刻之书,皆称得上是上乘之作。”
皇帝侧耳听罢,又继续手中的墨毫,笔尖儿恣意地上下左右划走,呈龙飞凤舞之姿,而后抬手捂在额前,任粱知远语毕站立会儿,方才回应。
“与当年所查的刻板有何关联?”
“臣尚未熟知申夫子的全部刻板手艺,他却突然病故了。”粱知远说罢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不响。
良久,皇帝摔了墨笔,内监递来明黄色的手帕,擦拭后,一手扔了回去,“意思是线索就断了?查不了?”
粱知远感知皇帝有些不悦,语气平静,“陛下,申夫子,尚且还有一养女,此人已被我引来临京开了一间书铺。”
皇帝点了点头,再次抬了抬手,“尽快摸清此女刻板手艺到底如何?尽可能从她这里查到线索。”
粱知远正要领命而去,却不曾想被皇帝召回留下,手指虚点两下,漫不经心道,“说到通县,我这正好有一封信从那儿来,这样,你帮朕打开。”
案几上有一个用描金红帖包着的匣子,抬眸询问梁知远。
“你可知这信里写了什么?”
语毕,粱知远猛地抬头,见皇帝回到塌上,侧躺斜靠着,想来是有些疲乏,微垂着眼。
粱知远面露难色,拱手作揖,“微臣不知,还望陛下责罚。”
皇帝抬眸看了看他,粱知远知晓,自己避无可避,深吸一口气,上前打开匣子,拾起里面的信封,封页上亲笔写着“臣弟啸贤启奏”的字样。
粱知远向来与八王爷交好,两人是最好的棋友,狩猎、写写画画亦是好对手,自然对他的字迹再清楚不过了。
粱知远再次用余光瞥了一眼皇帝,他脸色未有丝毫变化,始终微闭双眸垂靠在御塌上,等着粱知远读信。
看来这信是非读不可,粱知远用指尖划开薄薄的一层封蜡,蹑手取出信札,打开后洋洋洒洒上千字,映入眼帘,信上详细陈述了闫明果一案的始末。
粱知远开始一字不落地替皇帝读来。
“臣叩请皇兄圣安:
陛下委以重任,深感肩上担子沉重,臣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懈怠,十五日有余,竭力明察秋毫,终将此案查出首尾端倪......”
读下来,粱知远佩服八王爷的睿智,通篇不曾提及太子一言,却在信末附了一张写有太子授意闫明果徇私舞弊,以此敛财的凭证手札,以及二人通信之证。
粱知远见这张凭证,权当未曾见过,轻轻地将二物重新交给皇帝,“信读完了,后面还有附着手札,微臣并未启封,请陛下亲启。”
塌上的皇帝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听罢并未有任何反应,只是,脸上的疲惫貌似又添了两层。
按照八王爷的意思,太子是否受到处罚,全看皇帝的一念之间。
粱知远暗地里腹诽八王爷的巧心思,如今他自己已“中毒”在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临京,太子虽牵涉其中,可他却趁机成功避开了漩涡。
这一烫手山芋,最终,又回到了皇帝这儿,就是哪怕“河边走”也“未湿脚”,自己亦不愿当这恶人,甘愿做那清幽谷居的闲散客。
在粱知远看来,八王爷的这份“出淤泥而不染”的本事,朝中无人能及,他亦常常甘拜下风。
八王爷藏首,不过,他打算露个尾巴。
皇帝突然微微颔首,看了看粱知远,矍铄的双眸忽然直勾勾盯着他,仿佛看清他的一瞬,又恍惚透过他看着不知何人,又漫不经心问了句。
“知远,这件事已传遍朝廷上下,想来你亦知晓,如今信也读了,你说朕该怎么处置太子?”
语音刚落,粱知远“扑通”一声跪下,埋首将自己深深地往下压,似乎欲压过皇帝锐利的眼光,压过这一场生死难料的提问。
皇帝见粱知远始终不言语,忽然冷笑了几下,慢慢踱步,经过他至窗棂,扶着窗沿儿,目光顺着窗棂往外望去。
远处承天殿的白玉石狮正雄踞于浩瀚的天际之下,目光如炬,盯着午门外,那里烟波浩渺,人影重重,看久了,视线亦跟着模糊,就仿佛燎原窸窣的人声,汇成洪钟,一阵一阵地拍打着城门。
“我南朝学子,十年寒窗苦读,为争一朝能荣耀门楣,报效朝廷;而我南朝将士不畏严寒酷暑,戍守边关数十载,与肃北年年交战,只为这家国天下安泰。”
“可他堂堂南朝太子,却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读书人、我南朝将士不顾,窃国之柄,借科举便利,谋取钱财,可朕还在!这样的人,他配做江山的主人吗?他还有资格接手南朝吗?”
此时的皇帝像极了一个年迈的老父亲,因恨自己扶不起的“阿斗”而羞愤不已,他低沉的嗓音好似千年古琴,发出的千年苍绝声,正飘荡在这乾元宫中的每一个角落。
屋内烟熏缭绕,几上的安神香今日似乎没有一丝安神之用,静默良久,依旧无人应答,唯一回应皇帝的,便是那正殿之外大声啼哭的太子殿下。
过了好一阵儿,皇帝看向地上跪得周周正正的粱知远,又添了一问。
“朕让你说,你就尽管大胆说来。”
粱知远挪动膝盖转向皇帝方向,垂首向下,“还请陛下恕微臣妄议之罪。”
皇帝此时看上去怒气未完全消散,伸出手指拂了拂掌心的尘,神色幽微难辨,“说来听听。”
此时,凉风骤起,拂动窗棂边上的两个宫灯转个不停,门口两侧的宫灯亦左右飘荡,外面的天色逐渐暗沉了下来,映得粱知远双目如同万丈深渊,终不见底。
他沉吟片刻,仿佛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稽首拜了又拜。
粱知远抬眸,眼眶甚至未开言语,先见深红,“陛下,通县乃边界要地,况且肃北近来蠢蠢欲动,这次县学考试,好在并未触及我朝人才选拔根本,一切尚且来得及肃清,还请陛下不要轻易易储,这是其一。”
“其二,太子殿下自十二岁便被立为储君,至今已近三十年,朝中拥趸众多,根基稳固,一旦太子出事,易储爆发,势必引起各路人马倾轧乱击,直至朝堂动荡。”
“故而,微臣冒死进谏,恳求陛下为了江山社稷,压下易储之议。”
长身玉立的男子,此时拱起修长的脊背,将额头点在地面上,字字铿锵有力。
静谧在屋内氤氲开来,呼吸声似乎都隐去了,只剩屏气凝神,还有耳畔穿过的细细微风,拂过案头的折子,还有信札,发出沙沙的声响。
皇帝仰头顿默了一会儿,忽而看向这个六岁、十二岁都曾让他大吃一惊的粱知远,毫不例外,许久未见,这一次又令他深感意外......
半个时辰后,十来位三品以上的朝臣奉命前来承天殿,还未行至,却听得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皇帝暴怒而摔碎瓷盏的声音。
“你倒是能耐,满朝文武皆不敢替太子求情申辩,偏生你一个六品主事,在朕面前替他求情,说太子只是一时监察失责,让朕放过太子,别忘了,我还在!没错,他是坐了近三十年的太子之位,是因我活久他委屈了,所以,才这般?”
“我不过就是想听听如你一般的朝臣,对这事会作何感想,你倒是真会想,别以为朕偶尔会叫你来问话,你就胆大包天,可以为所欲为、不知轻重,来人!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粱主事,给我拖下去,杖责三十大板。”
“太子,也给我弄回去,哭哭啼啼像什么话,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朕的允许,亦不得踏出东宫半步......”
五皇子亦随大臣前来,听到“闭门思过”四字,抬起的右脚正要迈出去,身体却晃荡了一下,人一险些跌倒。
父皇对太子的处罚,就只是闭门思过?
......
这日,木材铺小厮急匆匆地来到书铺,给沈书韫送信。她打开信札一看,是宋然出了事。
沈书韫将书铺之事交代妥当,径直来了西市木材铺,问了店内的小厮,宋然去徽州返程时,在阳湖至松江一带,遇了盗匪,不仅抢走了所携带的所有货物,而且还将宋然的左臂砍伤,倘若不是遇上一个商队及时救援,恐怕宋然便一去不复返。
现在与宋然已然合作,他受伤,于情于理,沈书韫定要亲自关心一下,寻了宋然家的地址,便赶着追风去了东市。
宋然住东市锦华坊内,据说他家祖上三代都是做木材生意的,且一代做得比一代好,至这一辈,亦出了个人品、样貌、能力和学识样样在上的宋然。
家人本极力劝他参加科举,进入朝堂,光宗耀祖,他偏生就喜欢做营生,亦不想丢了这祖上的传承,说是往后没法于列祖列宗交代。
沈书韫一路赶着路车来到锦华坊,这路越走越熟悉,原来宋然离周大人的府邸不远,看着巍峨华贵的大门,上方赫然两个大字,“宋府”映入眼帘。
回头,沈书韫将追风栓至街边的一棵大树下,正要往宋家大门走去。
此时,周大人和梁将军正一同从周府内走出,二人看上去焦急地要去向哪里,正要上马时,见沈书韫出现在门口,周海源有些惊讶,“好巧,沈娘子这是去哪?”
沈书韫福身行礼,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宋府,礼貌回应道,“周大人、梁将军这是要出门?”
梁将军一旁面露急色,周大人一边回头,一边应声,“去你书铺,隔壁看望病人!”
说罢,二人打马而去。
沈书韫停在原地,回过神来,“隔壁,不就是粱知远,病了?”
风雨无阻,按时出摊儿,明天见[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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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八王爷别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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