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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因缘合(三五)

长昼昏昏,细雨渐成倾盆大雨。

漫天乌云里雷声如涛,闪电乍亮,青光挞入南山漆黑的深林,白日也如同置身黑夜。山巅西侧的院落石墙湿亮,栅居檐廊正向着峰阁焦黑的高楼,木铺的地板已淋湿大片。李显裕负手廊下,身后移门半掩,满室烛光晃荡,条案上架一柄铜铗鳞纹的长剑,投在壁间的影子时而攀上房顶,巨大的门影般颤动不止。

一道白影落入北侧廊端,铁杖轻轻点地,拄在衣摆洒下的雨痕间。

李显裕没有转头,只面向东侧的峰阁道:“如何?”

晁驰伯拄杖近前,单手掐一个诀,身上滴水的衣物随即干透。“已逐个搜魂,无甚线索。”他踱入门内,“纪英灵只与各个族长交涉,活捉的山人里无人见过她。”

“那个去过地牢的男人可有形迹?”

“也只能听见一个声音,且变过声。”晁驰伯径自落座席间,手中长杖倒放身旁,“那小儿有什么说法?”

“他说那日去地牢,曾遇见过巫重阳。”

“巫重阳又如何解释?”

“说是去查看罪客情况。”李显裕回向房中,“暗阁负责主持心试,这确也是他职责所在。”

“正因得了主持心试的差事,他出入地牢倒便宜。”晁驰伯摘下帷帽,“我记得他从前还试探过你,想知道上一任长老的行踪?”

“是他当上长老不久的事。”李显裕对席而坐,“他很聪明,那以后便再未打探。”

晁驰伯冷哼,眼瞥膝前燃着炭块的风炉,面上沟壑纵横,一团扭曲难辨的印记皱在额角。“明里自是再未打探。他不像那边士巍,从来看不懂眼色。”他道,“你就该将那小儿交与我们,搜过魂,不定还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他才十一岁,且不曾习武,经受不住搜魂。”

“至少也要给他那影卫搜魂。”晁驰伯不以为然,“横竖他也不称职,大不了人死了,再给那小儿一个新影卫。”

风炉上的铜壶吐出白雾。李显裕提住木柄,倾出两碗淡青色的热茶。“吴克元照看周子仁多年,贸然更换于那小儿不利。”他将其中一个茶碗推向对席,“我与他父亲有过约定,在他成年以前须得护他周全。”

晁驰伯捧起茶碗,从腾腾热气里睨他一眼。“随你罢。”他道,“话又说回来,一个不通武的小儿,为何会去地牢?他是如何发现那地方的?”

“已查问清楚,先前阿念罚跪祠堂,他二人无意中发现了入口。”李显裕回答,“那小儿同情罪客,此后便不时去探望,给他们读书。”

“给罪客读书?可笑。”晁驰伯呷一口热茶,尝到微苦的竹香,才皱紧眉头,手掩鼻前。“这副身子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他放下茶碗,又看向对面人,“阁里除了你,只巫重阳一人熟通阵法,眼下嫌疑最重便是他。你打算如何处置?可要送去楼里搜魂?”

铜壶坐回炉顶,李显裕凝看条案上横架的长剑。“究竟是谁,又有几人,还无法确定。”他道,“《名册》已被偷走半卷,那内应却还留在阁中,必定有下一步计划。目下不宜打草惊蛇。”

“楼里亦有此意。”晁驰伯重新戴上帷帽,“那便依你。只是你也明白,你那影卫如今也有嫌疑,往后须得当心。”

李显裕不答。

“那半套《名册》,楼里决定如何处置?”他问。

“已依照复本,将几个重要官员的影卫家属看护起来。”

“余下的影卫可要置换?”

“半套《名册》,涉及在世影卫便上百,要如何置换?”帷帽里的声音漫不经心,“何况这般大动干戈,一旦消息走漏,玄盾阁的信誉自会荡然无存,还要一并牵累寓信楼。”

“至少也要看护他们的家属。”李显裕却道。

对面老者拾起铁杖,不慌不忙站起身来。“人手不足,与官府打交道也是繁难。”他道,“此事你便不必操心了,楼里自会处置。”

他拽开脚步,似要踱出移门,又身形一住。

“对了,”晁驰伯侧回身来,“金雄斌来信,托我带话与你——阁中出了这样的事,为着他女儿的安危,定亲须得推迟。”

跽坐席间的男子原要端茶碗送近嘴边,闻言却顿住手。

“这是私事,理当他亲自来说。”

“他有他的差事,且也不愿与你冲突。”

“所以便托人转达,一封正式的信函也未曾送来。”李显裕微微侧首,半张脸背着光,只一双眼瞳灼灼发亮,“究竟是不愿与我冲突,还是看不上我玄盾阁?”

晁驰伯拄仗门旁,帷帽里的眼睛似乎与他对视良久,方才移转视线。“这些年金家办差的确越来越敷衍,尤其他金雄斌,单是那一样法器便拖延了许久,楼里也多有怨言。”他道,“但有此等铸术的,天底下也只此一家。楼里许多事还得令他们去办,你姑且忍一忍罢。”

潮湿的山风灌入门洞,拨得烛火摇曳,墙上倾斜的剑影忽长忽消。李显裕合上眼。

“我自有分寸。”他道。

林间暴雨如注。

山腰西侧竹林傍溪,潺潺流水声遇雨激荡,杂着风铃铜舌的弹响,嘈嘈不休。林边小院昏暗无光,檐廊下移门大敞,露出炉膛般漆黑的内室。李显裕步入门内,站定底里的墙角。

席间妆台低矮,绣撑孤支在旁,竹斗里晾着两对新纳的鞋底,与成股的彩线躺在一处。他注视这些琐碎物件,默立许久,跽坐下来。

檐外豪雨徐疏,阴云里滤出傍晚昏淡的天光。

李显裕长坐深暗的角落里,静听那垂铃飘摇的声响,直到察觉熟悉的人息,才睁开双眼。移门外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一条竹青色人影现身廊中,拖着湿漉漉的脚步跨入门框,瞥见墙角人影,止步门前。

“何事?”

李显裕抬眼,望进那张玄底面具的眼缝。

“信人明日便会离开。”他说。

对方反手拉上移门,黑暗顿时吞没内室。

李显裕跽坐原处,看那人走过眼前,打开墙边衣箱,翻出几件衣裳扔到席间。然后她竖起身子,踱向妆台低矮的影子,骨节粗大的五指扣在脸前,摘下面具,一样抛掷脚边。

“查出了什么?”她问。

“无甚线索,”李显裕回答,“但他们有疑心的对象。”

那人扯开腰带,卸下通体漆黑的横刀,再褪下一身湿沉的裋褐。

“你也有。”她道。

李显裕没有接话。“纪英灵带走《名册》,已然知晓你的身份。”他告诉她,“她捏着你的把柄,寓信楼必定要疑心。”

妆台前的人影又脱去中衣。

“有话直说。”

“汶渝两国即将开战,阿峰很快会得到消息,赶赴阳陵从军。待他归来,不过数年便会继任阁主。”李显裕目视她背影,“你想定了,还是要随我入楼?”

最后一层里衣剥落下地,露出一片苍白的背脊。那后背满是积年的刀痕,两条劲瘦的臂膀垂下来,左肘间一处深红肉疤微微晃动。李显裕只看过一眼,便别开视线。

一阵重物滚动声,是那人踢开脚边衣物,裹缠当中的短刀也滚出草席。

“他们想反悔?”黑暗中响起她的话音。

房内一时没有回音。

“我从未问过你,究竟为何要入楼。”良久,李显裕终于开口。

“不入楼,这些年岂非白当了影卫。”

听得那平静的答语,李显裕目向草席磨损生刺的边缘。“一旦阁主之位交接,‘李显裕’也会变作这神龛里的一张牌位。”他道,“你大可自此脱籍,恢复你真正的身份,离开玄盾阁。”

“离开?”他听见那人反诘,“这天下,难道还有什么地界能摆脱玄盾阁?”

李显裕默然垂目。

窸窣的衣响移动起来,他再抬眼,席间那道背影已披上一袭竹青色深衣。

“同样的蠢事,我当年做过一回,自不会重蹈覆辙。”她系起衣带。

四墙里阒黑一片,李显裕却看得清她湿发半散的圆髻。

“你当真想与那人一般?”他问她。

那背影一动,回转过脸。

“你想说什么?”

“李三姐已死,阿念却尚在玄盾阁。即便你将她嫁出去,她也终究还活在这世上。”李显裕迎上她目光,“你斗不过他们。”

对方默伫席中,没有答腔。

“离开罢。”李显裕再次启声,“你已在这墙里困了一世,早该离开。”

席间人照旧不语,只转回身去,弯下腰,抽开妆奁。

“这便是你入楼的理由?”她从中寻出一枚物件,“斗不过,便与之为伍?”

沉闷的空气里拂过一丝气流,一星火光燃放她手中,照亮她鬓间坠着雨珠的碎发,也照亮她脸庞边一层微末的绒毛。那光太过刺眼,李显裕不觉合上眼目。

光源愈盛,那火折子点燃妆台上的半截蜡烛。

“我若是你,那柄剑即便战至卷刃,也不会刺向自己的阿兄。”他听见她的声音。

眼缝缓缓张开,柔和的烛光盈满视野。李显裕默坐如石,看那竹青色的背影散开湿发,落座妆台前。竹斗里银针闪烁,李显裕却不曾挪眼,只看定那晃亮的铜镜。镜面微微一闪,映出一双冷淡眉眼,还有她刺在左颊的方形墨痕。

“内应不是我。”她道,“不必与我白费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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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针银亮,映着昏沉的天光旋转指间,不时闪动一下。

李明念捻针在手,目眺暗阁乌黑的高楼,隐约瞧见几架云梯斜倚檐边,有黑点般的人影挪动其间。连日暴雨暂歇,那些窝居山脚的工匠终于上山,着手翻修近乎烧作焦炭的楼阁。只是夏日雨长,这样的间歇不知能持续几个时辰。

“……既然每回都下山接我,往后我俩也可对练。不过若要另外开价,我如今还没什么银子。”身畔絮絮叨叨的人声传入耳里,“李明念?”

李明念扭回脸,对上许双明那双近在咫尺的丹凤眼。他像是嘀咕了半天,见她置若罔闻,便斜过身子凑近前,细观她脸上神色。

“什么?”李明念道。

“我说对练,你想什么呢?”

对练?

“价钱另算。”她想也不想道。

“……我就知道。”少年郎嘟囔,又正回腰身,伏上身前书案。

光秃秃的崖壁没有树荫,雨停不过一个时辰,檐下垂挂的水珠已教山风卷尽。他躲在竖起的书册后边,瞄见周子仁从屋里挪出一摊药草,小心摆放廊下,又铺上一层棉巾,拿砚台压住四角。好容易等到他站起身来,许双明忙冲他使个眼色。那小儿愣了下,好似不解其意,直到瞥见李明念手里的绣花针,才转而落座书案边。

“阿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他问。

李明念看过来,竟与小儿方才的神态一般无二。

许双明从书册里抬起眼睛。“这些日子你老发呆,叫你也听不见。”他朝侧旁睃趁一眼,“子仁死里逃生原是好事,怎的你两个都跟霜打了似的?”亏他还谢了枢苩一碗山草莓,莫不是拜错了神?

冷不防听见自己的名字,书案边的小儿勉强支起个笑来。

“山里一夜之间少了许多人,我有些不习惯。”他说。

想到镇南街上大片空荡的栅居,许双明耸高的脑袋又低下去。

“……也是。”他道,“那些活捉的罪客……后来如何了?”

“让边士巍处置了。”一旁的李明念淡答。

许双明安静下来,见周子仁拾起墨块研磨,面前镇纸压住一张裁歪的毛边纸,右侧题几个孤伶伶的大字,余下部分空白一片。许双明看定那字迹,惊觉夫子前日布置的文章,这小儿竟还一字未动。

瞟一眼身侧正自出神的小儿,许双明又瞧向另一边的李明念。

“听闻刀阁弟子一个都不剩了……你虽不是刀阁的,但也同他们相熟罢。”

“不熟。”对方倚坐门边,指尖那根绣花针还捻转不住,“你怎么知道刀阁的事?”

“那天刀阁长老不是说过么。”许双明道,“再者镇上也传遍了,家祯还说连印府下人都在议论,说这下恐怕再没人敢来南山当门人。”

对方好像不甚过心。

“人都健忘,再过个五年便抛之脑后了。”她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许双明歪过脑袋。

“那你不是在想这个?”

“不是。”

此后便再无下文。

许双明等待一会儿,又捺不住试探:

“该不会重建这些楼阁花费太大,你家没银子了罢?”

他有意顽笑,那倚靠门边的少年人却心不在焉,居然一个白眼也不赏他,只注视那根闪烁的绣花针。

“……只是想不明白。”她低喃。

“什么事想不明白?”

觉出他锲而不舍,李明念终自看他一眼,又移开目光。

“你不懂。”她道。

追问噎在喉里,许双明下意识目询另一侧的小儿,便见他轻轻放下墨块。“未曾亲身经历,或许确是不懂。”周子仁道,“可一个人想,终究也难想出头绪。阿姐不若寻一个懂的人,谈一谈,兴许便会豁然开朗。”

李明念的视线转回来。

“懂的人?”

周子仁思索一会儿。“嗯……比如有过相似经历之人。”他说,“长辈们阅历丰富,或者也可解惑。”

夹在中间的少年郎连忙点头。

“我家几个有什么想不通的,也大多会同张婶说。”

李明念不吭声,望去云梯上如蚁的人影,仿佛若有所思。见她身边茶碗已空,周子仁起身近前,替她添满热腾腾的竹叶茶。“阿姐说过,‘我无甚可想,只管去干’。”他在水声中轻语,“所以,或许比起独个儿想,阿姐会更喜欢去问,去探寻一个答案。”

指间银针一住,李明念将它抓握手心,竖起身来。

“我有事,先走了。”

丢下这话,她人便一晃,纵向廊外的断崖。

“欸——说走就走了!”许双明诧怪,眼睁睁见她消失踪影,便反扣起书册,靠上背后门板。“方才还是该问清究竟是什么事,”他泄气道,“我还从未见她这样心神不宁的。”

身旁的小儿却好似早有预料,只放下茶壶,回到书案旁。“大家都有不便言说之事,阿姐在玄盾阁长大,更是如此。”他自语般道,“虽说没有答案也得活,但或许……阿姐同我们一样,也想要个答案。”

对着屋顶眨眨眼,许双明又坐直身子。

“什么意思?”

提笔蘸饱墨汁,周子仁想一想。“若一直想不明白,又什么都去做,心中便总也不得安定。”他道,“阿姐一直拼尽全力去活,也许在眼下这件难事上,也只有拼尽全力才能安心。”

许双明蹙眉。

“不是所有事都这样么?”

周子仁一笑。

“于勇敢的人而言,确是如此。阿姐和大哥都很勇敢。”

冷不防得到夸奖,许双明有些不自在,不觉挺直了腰杆,盘起腿来。“说起这个,上回武试出乱子,你倒是很勇敢。”他道,“那样的场面……我都有些吓得走不动路。”

周子仁看向面前边缘歪斜的毛边纸。

“不是我勇敢,只是见惯了。”

“玄盾阁从前也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怎么不曾听说?

落向纸面的笔尖悬停下来,周子仁似有一瞬茫然。

“是在边关。”他说。

许双明愣了下。“差点忘了你是东北来的。”他恍悟过来,“志室便挨着北境罢?那地界是不是常年有战乱?”

“大多是些与北辰族部落的冲突。除去成贞十五年末的北伐,大型战乱极少。”周子仁垂下眼睛,“爹爹便是那一年过身的。”

“北伐那样的战乱……很不一样么?”许双明问。

脑中文章已烟消云散,周子仁搁笔砚前。他极目眺看,原想看看檐外广阔的天空,却只望得黑云倾轧大地,远山黛色的边线也融在灰蒙蒙的雾气里。“但凡打仗,都无甚分别。只是有时死者成百,有时死者上万。”他说,“大型的战乱劳民伤财,待战事结束,壮丁牺牲大半,屋子和田地也烧尽了,紧接着便还有瘟疫和饥荒。若是遇上灾年,死者又何止上万。”

许双明沉默一阵。

“我是个蠢人,从前竟还盼着打仗。”

周子仁敛回目光。

“大哥盼的大约也不是打仗,只是像寻常人一样好好活。”

许双明却仍自出神。

“大约是罢。”他道。

手背忽而发痒,许双明回头便见那小儿重拾了毛笔,正拿笔杆轻戳他手背。

目光相接,周子仁微微笑起来。

“方才大哥说想学些拳脚和刀法,若是阿姐不得空,大哥还有何打算?”

她哪里是不得空?许双明叹气。“我也还未想定。”他挠一挠脑勺,“听闻夫子武功也十分高强,若是求他,不知他愿不愿意收我为徒。”

小儿听罢,歪头思索。

“或者……大哥也可同吴伯伯学刀法?”他仰起脑袋,“吴伯伯可愿意?”

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半跪他身畔。

“我不能离开你。”来人道。

许双明呆坐门边,看那小儿不现丝毫为难,只从容道:“倘若吴伯伯愿意,可在每回温书之后教大哥功夫。这样子仁也在一旁,吴伯伯便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那张玄底面具于是转过来。

“当真想学?”

“啊?”许双明从喉咙里挤出个音节,仿佛这会儿才认出吴克元高大的身影。

“可是当真想习武。”面具下的男声重复。

两眼瞪住那面具窄细的眼孔,许双明终于寻回舌头。

“你……你真答应要教我?

“你一家都是好人,”那沙哑的话音不露情绪,“如今你已成年,也须得有能力保护家人。”

许双明还讶在那里,眼神寻向一边的小儿,竟见对方也认真点头。身子好似吃了一记猛蛰,他一骨碌爬将起来,不及重新斟茶,只抢过李明念留下的茶碗,急敬上前,咚地叩首。

“师父!”

吴克元跽坐下身,端起那茶碗,随手泼尽茶水。

“不讲虚礼。”他道,“你十七才开始习武,根基莫想比过旁人,往后更须勤学苦练。”

“是!”许双明冲口应下,又小心抬眼,“不过,十七也不晚罢……不定我还天赋异禀呢?”

面具下的回应只有沉默。

“……您继续。”许双明识趣道。

“此外,我也会教你一些实战中投机取巧的法门。”吴克元重又开口,“下回遇险,定要懂得随机应变,而非贸然挑战敌人。”

“好!”许双明答得不假思索,也不去想他话里可有深意,只觉眼前人身形伟岸,那黑漆漆的面具也顺眼起来。

吴克元静坐不言,好像再无旁的要交代。许双明便跳起身,看看他,又看看周子仁。

“那……我们后日开始?”

显是看出他心思,那小儿摸过反扣案上的书册,仔细抚平书页,轻轻合上。

“我想大哥今日也静不下心温书了。”他笑道,“不若先去竹林,与吴伯伯练一回罢。”

压在檐外的黑云徐徐流动,自山脚仰观,却仿佛雾沉树静,灰暗的天地里窒闷无风。

李明念落上高墙顶端,面向镇南西面凋敝的长街,在鳞集的屋宇间细细辨看。一缕灰烟闯入眼帘,她目光一定,认出那方位,脚尖一转,踏着墙端循烟而去。

紧挨高墙的狭地拐个弯,便有零碎的叱骂声迎面刮来。李明念放缓足步,看边士巍盘坐一片湿烂的泥地里,身旁置一张旧书案,案前伏一个瘦猴儿似的男孩,口里叼一只馒头,抓笔的模样好似抓着枪杆。

“……剑甚么剑!这像剑么?我看你才像剑!”边士巍骂骂咧咧,一把摔碎手里的空酒坛,指头往那纸上一戳,“写!先写它个一百遍!”

李明念落到他身后,看清案头摆着一张阔纸,上写几个潦草大字,下挤一堆歪扭小字,各自丑得出奇。那瘦猴儿埋头一堆新裁的毛边纸里,照那大字涂涂画画,极力要稳住笔尖,却每一笔都像挣扎的蚯蚓。

“边士巍。”李明念唤道。

那老头扭过脸来,饧眼瞧清来人面貌,立时张口嚷嚷:“丫头来得正好!”他一把拽过那伏案的瘦猴儿,“来来来——这丫头跟着我操练过,你两个也算同门。叫师姐!”

男孩身子一歪,慌里慌张转过身,也不看来人面貌,两手一撑便磕个响头,抓下嘴里的馒头道:“师姐。”

边士巍从新抄起一坛酒,提脚踹进他腰里。

“磕的哪门子头!对师父才磕头!”

那瘦猴儿忙爬起来,抬头瞧清面前人的脸,口里“啊”一声轻叹。李明念全不理会,只向着一旁的边士巍道:“我有话要问你。”

“先听我说!”边士巍却将嘴一抹,指一指那瘦猴儿,“这小子——褚良,你师弟,如今可是我刀阁唯一的弟子!既没修过内功,也不识字!还得老子从头教认字,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抬起胳膊,提着那酒坛往她跟前一送。

“你俩既是师姐弟,今后这识字的功夫便由你来教他!”

“谁是他师姐?”李明念眉头一皱,见边士巍又要吃酒,一发伸手抢过那酒坛,“莫喝了,我有要事问你。”

手里蓦地一空,边士巍也不恼,两只大掌摸索身周,发觉那是最后一坛,才狠狠朝膝头一拍道:“格老子的,丫头哪里受了气,来我这儿抢酒!”说着又伸长猿臂,要将那酒坛子抢回来。

高高举起那坛酒,李明念瞥向唯一的刀阁弟子。

“你先回避。”她道。

对方瞪大眼。不等他开口,边士巍便一声高喝:“你不许走!”他抢酒的手一伸,将那瘦猴拽近前,一屁股跌坐在旁。

“老子如今就这么一个弟子,万一再教人杀了,老脸往哪儿放!”边士巍发起横来,“他就跟着我,哪儿都不许去!”

而后他别开脸,冲李明念一摊手掌。

“丫头有话便说,不想说便还我酒来!”

那瘦猴儿还夹在他胁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憋红了一张脸挣扎,好像要喘不过气来。李明念将那酒坛抛出去,老头这才撒开男孩,两手一捞,抱坛入怀。他仰头痛饮几口,又搡开褚良呵斥:“去,写你的字!”

“上回你说,你是阁中三代的老人。”李明念还站在他跟前,右手扶上腰边见锈的刀柄,“那你可听过李三姐这个名字?”

边士巍原正盯住褚良写字,听得那名字,却眯缝着眼回过头来。

“李三姐?”他琢磨,“别说,还真有些耳熟。李三姐……三姐……啊!”

他猛地拊上大腿。

“李家三姑娘,李镜世的三妹!那可是你姑奶奶呀!”

李明念一怔。

“不是说李镜世只一个弟弟么?”

边士巍摆摆手。

“同他争阁主位子的就一个弟弟。”他竖起一根手指纠正,“那三姑娘是女孩儿,一辈子未曾习武,相貌也平平,在阁里的时候无声无息,成年不久便教嫁给了一户中镇族平民,听闻后来夫家落魄啦,也不知如今还在不在世。”

他打个酒嗝,眯起牛眼回忆一番。

“可惜咯……那姑娘跑得挺快,想来筋骨不差,若是习武,还不至落个这般下场。”他道,“我还记得那年冬天——对,冬天,也同今年一般冷,下了一般大的雪。那姑娘光着脚,怀里揣着个光溜溜的娃娃,一路从山顶跑下去。弓阁门人瞧见她,一箭射中她的腿,她竟也没停下,不要命地跑。那日我才晓得,李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她为何要跑?”

“先前不是告诉过你,李镜世连杀了几个女儿么?”边士巍道,“那三姑娘抱的娃娃,便是李镜世最后一个女儿。大约是想救她罢,娃娃刚落地,那姑娘便抱着她跑啦。李镜世正好在外头,旁人也不敢拦,才让她跑下了山。”

李明念长立原地,感觉泥地间湿凉的寒意钻进脚底。

“那后来呢?”她听见自己问,“那孩子活下来了么?”

“自然是死啦。”边士巍的话音滑过耳边,“听闻李镜世赶回来,亲自追到镇上,当着三姑娘的面摔死了娃娃。没过半年,那三姑娘也教嫁出了阁。”

他说罢又吃下半坛子酒,咂一咂嘴,猛醒过来。

“对了,你爹也是那日教李镜世领回来的!”他高声道,“摔死一个女儿,领回一双儿子——当真是心狠手辣呀!”

李明念却置若罔闻。

“那是哪一年?”她问。

“这我可记不清。”边士巍掰起指头,“你爹那会儿看着也才五六岁……我算算……”

“你说李镜世在镇上找到她们,”李明念又道,“是在镇上的什么地方?镇南,还是镇北?东面还是西面?”

“这我哪晓得?又未亲眼瞧见。”边士巍嗔怪,“只知是李家族人聚居的地界,三姑娘朝那儿跑,怕是想寻一家人收留那娃娃。到底是没出过阁的姑娘呀,那里晓得外头过的什么日子?天寒地冻,连年饥荒……自家孩子都养不活,谁家还能收留这么个外人。”

他摇摇脑袋,再提酒坛送到嘴边,又饧着眼放下来。

“你从哪儿听说李三姐的?竟想起问这个。”

几点凉意落上额间,李明念仰起脸,阴云里渗出的雨滴重重擦过耳际。“……天狩二十四年。”她目视墙端黑压压的云天,“天狩二十四年的冬天。那年是灾年,纭规镇十二万乡民,只活下四成。”

那是李海珠的卒年,也是李云珠的生年。

“对对对——想起来了!那年灾荒,死了好些人!”身前的边士巍一扪脑门,“欸,丫头既晓得,还问我做甚?”

迎面落下的雨脚愈来愈急,愈来愈密。李明念低下脸,看那伏在案前的瘦猴儿张开双臂,急急忙忙将纸张拢进怀里。

雨水洇开字迹,砸碎满纸的“刀”和“盾”,留下一页松薄近裂的墨痕。

骤雨轰鸣,豆大的雨点敲打屋顶,好像势要摧垮窄小的栅居,震天价响。堂屋里残烛震颤,张邺月从木盆边抬起头来,看一眼梁上轰响不已的屋脊,剥去茧壳的蚕蛹还捏在手中,一时忘记要扔去桶里。窗框已教篾席封紧,这屋子如同密不透风的壳儿,遮风挡雨,却也掩住了外间情形。

板凳上的张祐安挪一挪屁股,指头抠着蚕茧,两眼却不住上瞧。

“又落雨了。”他咕哝,“三姐带了蓑衣罢?”

“带是带了,只怕雨下得急,还未及穿上。”张邺月站起身,“我出去瞧瞧。”

屋外狂风阵阵,压得柴门也重似千斤。张邺月挤出门缝,小心掩上门板,扶着湿漉漉的外墙走过拐角,来不及远眺,便从风雨间辨出围栏下方一道人影。那是个梳着圆髻的少年人,身上无蓑无笠,只挂一领湿透的墨灰色裋褐,桩子似的扎在雨里。

“李姑娘?”张邺月惊讶。

少年人仰看向她,没有做声。她腰侧仅一柄漆黑短刀,那惯常佩戴的锈刀却连着刀鞘横握在手,像要丢弃,又像刚刚拾起。大雨滂沱,张邺月瞧不清她神情,只好扬高嗓门问道:“可是来寻双明的?”她怕雨响盖过话音,索性招一招手,“快些进屋——衣裳都湿了!”

万千雨线拉扯乌沉沉的□□,昏暗的天地越压越紧。

栅居内室亮起烛火,张邺月从被褥间翻出一套干净衣裤,回身即见李明念干立门边,满是烧痕的右手还紧握那柄锈刀,**的衣衫已在脚下淌出一滩水迹。她一路跟着张邺月进屋,却一声未吭,任由碎瓦片里的烛光照亮脸庞,半垂的眼皮一眨不眨,不知正凝神想着什么。

“学堂还未歇课,双明要过了午后才回。”张邺月捧起衣物走近前,“秀禾一早去了方娭毑家号脉,我见雨越下越大,正要看看她回来没有,不想竟先见着了你。”

她停在少年人跟前。

“先换下湿衣裳罢,”张邺月道,“我拿去庖房烘干。”

单手接过衣裳,李明念略抬眼皮,仿佛这会儿才瞧见她。

“内伤已痊愈了么?”她总算开口。

“托枢苩庇佑,已痊愈了。”张邺月道,“只是手不如从前利索,好在还有秀禾帮忙,如今她施针也较从前熟练许多。”

那双眼睛复又垂下去,李明念解开腰带。

庖房里晾起衣裳时,张祐安已蹲到灶下烧水。张邺月洗净几枚果子端到堂屋,见李明念坐在席间,头罩麻巾,赤脚盘腿,不合身的裋褐短似中衣,腰带里插着短刀,那锈刀却还抱在怀中,斜靠肩前。她背倚窗边,偏转着脸,似乎正耳贴窗框,一心听雨点敲击篾席的声响,面前人来人往也不曾移目。

“这几日雨大,没有上山采摘。”张邺月放下果子,“家里只剩几个果子,李姑娘先尝尝。”

李明念正过脑袋,不看那碗野果,只顺着低矮的屋梁环顾。

“你家没有院子。”她说。

这话来得突兀,倒像她是头一回入内。张邺月瞧她一眼。

“临街的屋子才有后院。”她坐上席前矮凳,拉近漂着蚕茧的木盆,“不过不养家禽,有没有院子也不甚打紧。”

身畔少年人不接话,看定盆中漾起涟漪的水面。

“我才去了墓地。”她又说。

张邺月剥茧的手一住。

“是去看那些乡人了吗?”

“有乡人,有罪客,也有门人。”李明念淡答。

她忽而直起腰,两手抓上脚踝,肩前的锈刀滑向前臂。

“有一事,我一直不明白。”她说。

目光一碰,张邺月终觉出对方来意。她搁下活计,往腰里擦擦手,坐上竹席。

“李姑娘请说。”

李明念审视她的脸。这是张无甚特色的面孔,肤色发黄,颧骨与大多南荧人一般高突,凹陷的眼窝下一圈淡青颜色,显是常年操劳,鲜少饱睡一夜。但她有双沉静的眼睛,饱满的嘴唇时常微抿起来,一如此刻,温和又肃穆。

对视半晌,李明念的视线转向庖房。灶上热茶已煮沸,张祐安正踩着板凳提起茶壶。滚烫的茶水落入木碗,热气浪花般四溅。她看着那腾升的白气,好一会儿才启开唇瓣道:

“你将他们养大,为何他们叫你张婶,不叫你阿娘?”

“我不是他们生母,便让他们叫我婶婶。”

“生母也不定如你待他们好。”李明念却道,“你既养了他们,又待他们好,他们自然该叫你阿娘。”

“是,生母也不尽善待孩子,但生母却只有一个。”张邺月回答,自始注视少年人的眼睛,“你叫李明念,是吗?”

李明念点头。

“南荧古语中,月有美满之意。我出生在邺山,母亲便给我取名邺月。”张邺月于是道,“你的名字也很好,取名之人……在给你这个名字时,定是疼爱你的。”

庖房里传来脚步声,是张祐安端着茶碗出来,犹豫一下,走到李明念跟前。他已不似从前那般怕她,却总还是不敢主动搭话,只偶尔偷偷瞧过来,说话声也细如蚊呐。“明念姐姐,吃茶。”他递上茶碗。

李明念接碗在手,目光穿过温热的白雾,瞧清碗口里的倒影。

“疼不疼爱,很重要么?”她问。

张祐安坐回矮凳上,拣出蚕茧剥弄,一边伸长脖子瞟向席间,不知她问的是谁。

旁边的张邺月却看回木盆里浮动的蚕茧,凝思一阵。“往年春天,双明总会想法子给弟妹扎风筝。我记得秀禾更小那会儿曾说过,拽着风筝便觉它在天上挣扎,好似要挣断那根线,飞去更远的地方。我想……亲长的疼爱便如这风筝线,没有它自无碍翱翔,有它也不过多个停歇之处。有朝一日,线断去,风筝必脱走得更猛烈。它未必记挂那牵绊,却一定更珍惜眼下的自由。”她慢慢道,“较之从未被牵绊,终究不同。”

手中茶碗微晃,李明念看那倒影荡散碗中,现出沉在碗底的竹叶。

“那是好,还是不好?”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张邺月笑看向她,“只是存在过的东西,总是有迹可循。就像你的名字。”

目光又落回她脸上,李明念默了许久。

“你的母亲也是医士。”她又道。

“是。”

“你随她学医,是因为想同她一样救死扶伤么?”

张邺月想了想。“算是罢。”她道,“起初也不过学一门立身的本事,但看我母亲救治旁人,我渐渐也生出羡慕,只盼与她一样,有那等救死扶伤之力。”

“但身为南荧医士,在中镇人的地盘上终究危险。一着不慎,便要沦为私奴。”李明念道,“你母亲当年教你,可有过顾虑?”

张邺月摇首。

“我不是她,也不很清楚。不过……知道秀禾想学医时,我确也有过顾虑。”

她挪开手,轻抚矮脚桌下的篾席。她知道席下有一处浅坑,但凡重要物件,秀禾总要藏在这里。

“秀禾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哪怕不论官府威胁,于她而言,从医这条路也实在太过艰辛。”张邺月轻轻道,“譬如这回疫灾,对她伤害便极大。她口里不说,我却看得明白……有时夜里听见她悄悄起身,我也会忍不住想,或者当初就不该教她。若她不是医者,只是个寻常乡人,也不至在这个年纪如此苛责自己。”

李明念安静听着,有一阵不曾出声。

“那要是再让你选一回,你可还会教她?”

这回张邺月只考虑了片刻。

“会罢。”

“为什么?”

“有些事情……我虽不愿她经历,她却终归要遇上。”张邺月答道,“与其一味护着,不如尽己所能去教她,让她也有力量在风雨里牢牢扎根。”

李明念凝视碗底竹叶。

“既如此,又何必后悔。”她道。

“不是后悔,而是担心。”张邺月道,“且若当真重选一回,我恐怕也还要担心。”

只手搁开茶碗,李明念将歪在臂间的锈刀扶回肩头。

“印府那夜,我瞧见你教她,还以为你没有这些顾虑。”

张邺月苦笑摇头。“我并非一往无前的人,纵使是,也难免要担心秀禾与我不同,或者因我眼光短浅,倒误了她一生。”她道,“大约人便是如此,许多时候总要左右摇摆,自相抵牾。”

李明念倚回墙边,感觉湿凉的长发紧贴脑勺,才知头顶长巾已滑落下去。

“我往前便从不想这些。”她重又转向窗户。

身旁人似乎正细细瞧她。

“那如今呢?”

堂屋窗扇脱落已久,篾席紧紧封住那一方窗洞,只从缝隙里漏出丝丝潮气。李明念头靠窗沿,见雨珠渗过篾片间的细缝,细细密密铺展窗上,有如一层荧亮的竹霜。

“或许不一样了。”

-

炎炎七月,雷雨连天。

山巅西侧的小院烛光飘摇,廊下门扇颤动,细微的叮铃吞没雷鸣之中。李景峰敛步移门边,仰瞻垂雨的檐角,一枚焦黑风铃悬挂那处,任风雨卷动不住。那原是峰阁的檐铃,因近来楼阁重修,不知何时已挪坠此处。他转过身,望进门内。正墙边照旧摆一张条案,那柄鳞纹长剑横置案上,后方是一张孤零零的牌位。李显裕立身案前,略微垂首,三支线香捏握指间,敬举额前。

李景峰摘下青箬,轻步入内,跪地行礼。

“父亲。”

李显裕没有回头,只睁开眼,目向面前牌位。

“接到兵部来信了。”他道。

“是。”李景峰道,“五日后即须启程赶赴阳陵,随军前往东汶。”

“也好。”李显裕语声平静,“对外便称,是因你接到兵部召令才推迟定亲。”

“孩儿明白。”

案前人直起头,将线香插入剑前的香炉。

“内应之事暂无眉目。待你归来,大约还须几年时间交接,以防不测。”他道。

“是。”李景峰略一停顿,“还有一事,孩儿有些疑惑。”

“说罢。”

“那位劫持子仁的罪客……临死前说起了阿爹。”李景峰道,“他似乎熟识阿爹。”

屋内人声沉寂一瞬。

“他叫班焱,”李显裕的声音没有情绪,“曾与你父亲护卫同一位契主。”

李景峰垂目,眼睫外的烛光闪烁不定。“他还提及璇玑山,好似那时阿爹有些异样。”他道,“从前孩儿也曾听闻,山脚的看门人易老便来自璇玑山。只不知阿爹竟也与璇玑山有渊源。”

条案前人影一动,是李显裕转个身,从一旁的木匣里捡出三根直条香,捏合手中。“当年项氏扰乱西南关隘,门人奉命前去剿匪。”他将香头伸向台烛,“那是心试之后,你阿爹头一回杀人。你入阁多年,也见识过许多门人,当能想见那时情形。”

李景峰看过去,只见烛焰灼灼,刺目的光亮正自噬咬线香骨料。

“……明白了。”

李显裕侧回身,手中已亮起三点猩红火光。

“给你阿爹上一炷香。”

牌位上的姓名显露出来。李景峰起身上前,接过那三支线香,俯身敬拜。

“大贞既应允借兵,运河之争便不会拖延太久。”身后响起李显裕的话音,“你在东南至多待上三年,到时脱籍归来,若金家若再寻接口拖延,玄盾阁也不会再让步。”

礼已毕,李景峰近前一步,扶香入炉。

“金家家主忧心女儿安危,也是人之常情。”他道。

“原已定下日子,他金家要推迟,却连话事人也不曾到场,便是不将玄盾阁放在眼里。”李显裕面向案上牌位,“此事我会处置,你不必忧心。”

指节触上炉中香寸,滚烫的烟灰落上手背。李景峰半垂眼睫。“只要晗伶愿意,孩儿原不在乎早晚。”他也向那牌位道,“可若是三年之后,晗伶改了心意,也请父亲莫要强求,免伤两家和气。”

身侧人影终于转向他。

“想要的人,须得自己争。”

“想要,却未必非要得到。”李景峰低眉道,“倘她心意已改,纵使我们结为夫妻,也不过彼此折磨。”

扎稳那三炷线香,他挪转足尖,朝对方拱手欠身。

“事关一生福祉,万望父亲成全。”

雨声如瀑,檐角铃响恍若流水击石。许久,李显裕步向移门,向着漫天大雨,负手廊下。

“随你罢。”他道。

伏雨入夜,天地的低泣回响林间。

李景峰踏过半山雨幕,望见半跨溪上的栅居时,衣衫已近湿透。一道火红人影候伫廊下,手捏一顶笠帽,褡膊半系肩头,乌黑的发辫垂搭颈后,滴滴答答淌着水。山涧久经灌溉,湍急的溪流没过岸边青石,不住拥撞深入水中的底栏。她面朝北边山林,螓首微垂,好似正细听那流水的撞击声,半晌也不见动弹。

竹梯嘎吱一响,李景峰登上梯顶。那人回过头,额间榴石一晃,人便迎上前来。

“峰哥。”她唤道。

“回来了。”李景峰摘去箬笠,“行李还未放下,何必这个时辰上山。”

“我收到父亲来信,便马上往回赶。”金晗伶却急着道,“定亲延期一事,父亲未曾与我商议。我已回信过去,仪式还是如期举行,我——”

“我已收到兵部来信,五日后便要启程前往军中。”李景峰拉开移门,“纵是金伯父不提,怕也是来不及的。”

金晗伶愣住。

“竟这样早。”她喃喃,“我以为要到夏汛以后……”

“想是天意,何况两家长辈已议定此事,也不好再作更改。”轻轻拿过她手中草笠,李景峰将两只笠帽一并晾挂墙边,“我尚未脱籍,此时与你定亲本是委屈了你,心中一直有愧。如是也好,待脱籍再议,我也更安心。”

金晗伶微蹙眉心。

“我从不介意这个。”

“我知道。只是我于心不安。”李景峰回首一笑,“既已如此,就当好事多磨罢。”

金晗伶默下来,随他一道入内,站定昏黑一片的堂屋里。席案上的雁鱼青铜灯亮起来,李景峰又点起一盏烛灯,绕去屏风后方的内室。她缓步跟过去,驻足那透光的竹屏旁,看他打开墙边箱笼,才觉榻上已多出一只包袱,鼓鼓囊囊静置枕边。

一团阴影挡住视线,是李景峰走近前,递来一条干净的棉巾。

“擦擦罢。”他道。

伸手将那棉巾捏在掌心,金晗伶垂眼,任鬓间淌下雨珠,在棉织的纹理间溅出几点水痕。“定了启程的日子,你原该来信与我。”她说,“这一路山高水长,也不知要去几年。倘若我回得晚些,必然送不成你。”

霜衣青年不忙回答,只虚扶在她肩侧,领她回向堂屋。

夜间坐席冰凉,李景峰寻出茶案下的铜盆,拂去盆口灰尘。“我想你收到金伯父的信,定会火急火燎赶回来。若是去信,恐怕要与你错过。”他添上几块新炭,“好在料得不错,你确是回来了。”

金晗伶默坐对席,棉巾披裹肩头,散开的发辫有些蓬乱,湿发粘黏脸边,一贯光彩熠熠的眼睛神色黯淡,竟仿佛半蔫下去。“错过信函也是小事。”她闷声道,“原以为诸事皆定,可以好好送你去都城。谁知竟出了这样的变数。”

炭盆里亮起火光,李景峰起身,又盛了半壶山泉水,坐放茶案边的风炉上。

“山人奇袭之事还未查清,你往后常在镇上,也要万事当心。”他重新落座,“如无要紧的事,还是回竹柳县罢。金家有石阵护佑,究竟比纭规镇安全。”

金晗伶摇头。

“往后生意多在步廊,我不想打乱计划。”她道,“我就在纭规镇,等你回来。”

李景峰拿起火钳,拨开盆中炭块。拢聚一处的黑炭翻滚开来,迸出几点炽亮火星,转眼又消失无踪。

“你想定了也好。”他回给她一个浅笑,“坐近些,夜里天凉,衣裳要烘干。”

屋外风疾雨骤,西侧支窗震颤,内墙的灯影也闪闪烁烁。两人围坐火盆边,肩挨着肩,听炉膛里炭块燃烧,壶嘴深处溢出微辛的姜香。

金晗伶已褪下鞋袜,赤足踩在沾着湿气的棉巾里,见李景峰伸出手,长指拨转铜灯半围的灯罩。她定观那铜灯,这才发现雁背鱼身皆施彩漆,还有纤细的墨线描画其间,勾勒出层层翎羽和鳞片。

“这灯却精巧,不像峰哥惯用的。”金晗伶道。

“是阿爹送与阿娘的聘礼。”

耳旁人声平淡,她却闻言一顿,转看身侧。移转的铜罩挡去夜风,灯盘上焰花渐定,淡橙的烛光透出铜片间缝,笼罩青年不露情绪的脸庞。“你脸色不好。”金晗伶不由道,“听闻这回许多门人遇害,可是也有你剑阁的同门?”

“有几位小师弟。”李景峰收回手,“都是入门不久的弟子,情分原也不深。但事出突然,我心中多少有些乱。”

“山人能闯进墙内,便是地阵有异。阁中想必有内应。”金晗伶思索,“父亲说,玄盾阁和寓信楼都在调查此事,竟也未查出些眉目么?”

见青年默然摇头,她安静一会儿,掌心覆上他手背。那只手僵颤一下,似欲抽离,却又止顿片刻,妥协般舒展了指节。

“你才回西南不久,也未曾经手阵法之事,不必太自责。”金晗伶告诉他。

李景峰一笑,眼目仍向着跳动的焰光。

“你以为我自责么?”他问。

“虽说情分不深,却毕竟是同门。”金晗伶道,“何况你们本是一样的人。”

身旁人不再分辩,只望出移门,眺看暴雨间模糊的林影。

“说来也怪,阿娘过身以前的事,我多少还记得一些。”他道。

“三岁以前的事么?”

“大约便是三岁那年的事罢。”李景峰淡道,“我记得我与阿娘住在一处小院,不常见人,也不常外出。每日只背着竹篓去到溪涧洗衣,偶尔遇上外人,也不过远远瞧上一眼。那时天地似乎极小,好像整座山只那一所院子,山里也只我和阿娘两个人。万木参天,四季常青,一年到头几无变化。”

他落目案上铜灯,看清灯罩间刻画的龟蛇纹路。

“后来父亲继任阁主,我又时常见到他和母亲。阿娘说,阿爹和父亲并不相像,可每回看见父亲,我都会仔细瞧他的脸,想象阿爹长什么模样。”他回忆,“不久之后,阿念出生。我们头一回相见,她脸上已刺了字,因着伤处发痒,总是不自觉要抓挠。当年我还不知那印记是何意味,只以为我有,阿娘和叔父叔母也有,我们便是一家人。所以见阿念去抓,我便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挠。我想,她是我妹妹,也该同我们一样,可不能将那记号挠破了。”

微闪的焰光映入眼帘,李景峰记起襁褓里那皱巴巴的婴孩。

“直到年纪渐长,我才明白我与她不同。即便长在同一个地方,养在同一对父母膝下,脸上刺有相同的印记……我与阿念,也终究不是一样的人。”他道,“如若兄妹都是如此,又遑论外人。”

身旁人沉默良久。“伯父一早便指你为阁主继人,对你和阿念的期许必然不同。”他听见她轻声开口,“伯母瞧着……也不是柔和的性子。你们两个都受苦了。”

“受苦吗。”李景峰自嘲,“百里挑一的契主,不凡的吃穿用度,乃至宝贵的习武之机……哪一样不是万千财帛换得。若非那些埋尸山脚的无名之辈,我又如何能活下来,享有今日登顶的一切。与他们相比,算得甚么受苦。”

“……你还是在自责。”金晗伶的喉音低下去。

风炉上翻出白雾,铜壶的顶盖轻轻一跳。李景峰拾起火钳,拨紧炉膛风门。

“晗伶。”他道,“我记不起他们的长相。”

“谁?”

“那几位小师弟。”

得到答案,身旁人似乎一怔。

“回阁以后,也曾每日打照面。可我只知他们的名字,却记不起他们的模样。因为我时常不敢细看他们的脸。”李景峰眼睫低垂,“若说自责,却连他们的相貌也不曾记住,更不会记得他们的声音、神情或是习惯。到了最后,连他们的名字也会抛之脑后。”

他放下火钳,望向身旁的眼睛。

“这又算什么自责?”他问她。

金晗伶看着他,仿佛头一回看进他眼底。

覆在手背的温度微微收紧,扣入他指间。“人都会犯错,何况谁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若非积攒到足够的力量,又遇上合适的时机……也大多难以改变命运。但只要有心,无论何时付诸行动,都算不得迟。”她告诉他,“我知道你与伯父不同,与历任阁主也不同。”

李景峰回视她双目,漆黑的瞳仁掩在眼睫里。

“你与金家的长辈也不同。”

金晗伶翘起唇角。

“我倒盼着不同。”她道,“弟弟妹妹们却常说,我训起人来连面相都与父亲一般无二。”

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才回来半年便出了这些事,你也少有喘气的时候。”金晗伶稍稍敛容,“从前阿贤他们学累了,总是争着让我背,说靠着我睡会儿便能再上铸炉。我是不好背峰哥的,索性借你靠一阵,不定也能恢复几分气力。”

她一拂肩头,冲李景峰绽开一笑。

对方淡了笑意,眼里却盛着熠亮的烛光。

“我还年长你数月,这却是拿我当弟弟了。”

“几个月算甚么?”金晗伶回得认真,“我们自幼相识,却不必这样生分,非得论清长幼不可。”

李景峰轻笑。

“那便失礼了。”

他倾过身子,轻轻靠上金晗伶肩头。

湿凉的发丝贴着脸颊,李景峰听见她沉稳的心跳,不知是来自耳旁,还是来自手背上温暖的掌心。

“峰哥,这世上或许没有两个真正一样的人,可只要有人一道,便不会孤单。只要愿意敞开心扉,也早晚会有同行之人。”那心跳里传来她的声音,“我或许没那么懂你,但你有什么心事,尽可与我说。我信你,你也可放下心,信我便是。”

姜香环绕身周,风雨的呼啸像是离得很远。李景峰注视炭盆里耀目的火焰,转过掌心,与她十指相扣。

“……好。”

-

雷雨经久不歇,山中泥石徐淌。

李明念身披蓑衣,踏入竹林西侧蜿蜒的夹道。这是一条山石垒砌的小径,两侧有巨大的青石竖立,前接竹林,后通溪涧,平坦的狭道间或垒几级土阶,曲曲折折伸向西面溪涧。她曾无数次穿过这条夹道,知道在尽头溯流而上,再行二十里便是李景峰的住处。

脚步止在第二块山石边,李明念蹲下身,看定齐平双眼的一处凹陷。那是一团极浅的拳坑,隐约还能瞧出指缝的痕迹,轮廓边缘层层叠叠,不知是反复击打多少回,才留下这样一片不起眼的印记。

头顶阴云叆叇,透出浑浊阴惨的晨曦。李明念蹲在雨中,听夹道外雨打竹竿,清脆的击响伴着流水潺潺,模糊不清。

手中锈刀入怀,她抬起右拳,轻轻抵上那山石间的浅坑。坑面宽不过寸半,装不下她的拳头。她仰起头,要从笠帽边缘丈量山石的高度,却瞧见石顶上方参天的赤桉。与之相较,面前的石头竟这样矮,或许只须三成力气,她便能轻易击碎。

帽檐垂落的雨点重重打上脸庞。李明念立起身,跃过山石,踏上赤桉纤细的枝干,转瞬便登及顶端。脚下树干摇摆,她俯瞰夹道东面的小院,只看暴雨压顶,围墙间却撑起一团光晕,依稀有铃响穿透雨幕,隐没在遍山的喧嚣里。

那铃响清晰入耳时,李明念湿答答的长靴已践上檐廊。

移门如常大敞,门洞里透出闪动的烛光。她敛步门前,只摘去草笠,跪下身,从蓑衣的襟门掏出那柄锈刀,横置膝前。

屋内仅妆台前点着一盏烛灯,坐席铺设当中,披着竹青色外衫的女子跽坐绣撑前,颈后长发绾作垂髻,素无钗簪。她背向着门,低垂的眉眼映在铜镜里,闻得廊下锈刀触地,也不曾抬一抬眼皮。李明念看过去,认出绣撑间的锦绣河山图。她的嫁妆箱里也曾有过一幅,前年与申家退婚,却被李云珠一把火焚毁。

“不去送你阿兄,来此做甚?”绣撑前的背影终于开口。

“李景峰这一去,再回来便已脱籍。”李明念道,“我不一样。”

“你是女子,与他本不相同。”

老旧的论调钻入耳里,李明念捏紧双拳,忍住口边的顶撞。

“我有话要与你说。”她道。

那背影无动于衷。

“你无父无母,有话也不必与我说。”

眼见她头也不回,李明念的目光却分毫不移。

“我可以不当影卫。”她单刀直入,“但我也不愿嫁人。”

刺入软缎的银针没有停顿,镜中眉眼仍旧向着软缎上朦胧的山河。

“你以为这两样容得你做主?”

“至少这条命只有我能做主。”

牵住彩线的银针停滞半空,李云珠侧过脸来。

“这是换了花样,要以死相挟?”

“阿娘。”李明念与她四目相对,“若我当真不愿,你们也强不了我。”

母女二人相看无言。良久,李云珠回转了脸。

“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她道。

李明念垂视膝前长刀。

“初习武那会儿,因为四处偷师,我常常教人扔到山脚,再一次次爬上去。”她平静道,“起初我只觉山高无尽,不时爬到一半已筋疲力竭,渴了喝露水,饿了吃草根,累了便睡在树丛里,往往一宿也难登山顶。后来修内功,我爬得一日比一日快,终于不过一炷香即可登极。那时我便想,我既已征服南山,便可征服北山、西山、东山……只要我拼命,再险再难的山,我也上得去。”

背在身后的斗笠滴着水,啪啪嗒嗒,时断时续。她停顿片刻,从中听见自己的声音。

“可出了这纭规镇,我才知西南原有这么多山,人界原来那般广阔,不仅有山,还有水,有大漠,有冰川。所以我怕,因为我只知爬山,也只知这一种活法。但我更怕见识这天地,怕我渴望外头,却自知我脸上刻着印记,至死也难走出这四面环山的镇子。”

蓑衣里淌下的雨水浸透裤管,李明念跪在一片凉意里,想到从北山的墩台俯瞰,山谷间永远只有半面光亮。

“你问我想要什么,我不知,因我不愿想,也不愿知。我知道的已太多,想再多,也不过更明白我力弱,又不甘力弱。”她说,“我情愿不知,只望着山顶往上爬。那才是我唯一的出路,或者也是唯一的活路。”

绣撑前的女子早已住了针,却没有做声。

李明念看着刀柄上斑驳的锈痕。

“有人告诉我,只要活下去,或者亦可遇新的希望,再见生机勃勃之景。这话我不明白,因为于我而言,活着不是退路,死才是。”她道,“我活下去,不过是因我不甘心,也不愿像个懦夫那样低头,不挣扎、不反抗,只知一味顺从,死得无声无息。但我知道,我终究要死。哪怕拼死一搏,也还是向死而去。殊途同归而已。”

她停下来。

“……可我也不想像那李三姐。我不想像她一样,如何去活、为何去死——全都由不得自己。”

李明念抬起眼,望向那背影。

“我知道你也不想。”

妆台前烛火闪晃,端坐席间的背影一言不发。

“这条命,本是你给的。现下我已经活成这模样,纵使你不满不愿,我也成不了你想要的女儿,无法如你所愿去活。”李明念对她道,“但我想,你生我下来,绝不是为折磨我,令我一世都不得好过。我也信……你不许我当影卫,是因你盼我好好活。”

她伸出手,将那锈刀推向前。

“所以……阿娘。”她道,“我让步,也请你让我一步。”

檐角风铃叮铃作响,李云珠捏住花针的手还停在绣撑上方。

一样是雷雨天,这只手也曾捏住一纸契书。那契纸由黄棉纸裁就,四四方方、不比针厚,落上她的名字,却重如诅咒。

“我不恨你,我只瞧不起你。”那时她告诉面前的男人,“不论对我,对阁内成百上千的门人,还是对那些你亲手杀死的女儿……你的权力,威严,强横,不可撼动——都不过证明你畏惧,你软弱。你左右不了那些左右你的,得不到想要的,甚至连自己也无法改变……便责怪旁人,践踏弱小,剥夺他人之物。惟有这样,你才能忘记自己怯弱,忘记自己无能,忘记自己也如尘间蚍蜉,难撼大树。”

烛光跳动在软缎间的彩线里,李云珠合上眼,记不起对方面孔,只能听见喉中哽痛的话音。

“我瞧不起你,李镜世。”那声音说,“你不如将我抚养长大的母亲,不如我死在产室的生母,也不如救我性命,又被你赶出去的李三姐——你这一生只会踩低,只会逃避。你经营这所谓玄盾阁,却只知杀人,不知救人,更不知那些前赴后继的门人为何要护人,又为何要活下去。”

她记得自己臂膀一扬,任那轻薄的契纸飞出手掌。

“一辈子走不出这南山高墙的,不是我,也不是他们。”她道,“只有你。”

捏针的指尖微动,李云珠张开眼,看清绣撑间的景秀山河图。日照紫烟,江流入海,青峦重重。那是她一世不曾亲见的地界。

廊下静无人语,那道人息依旧候在撼天的雨响里。

李云珠搁下针线,从身畔竹斗里拿出一只包袱,站起身,放置那柄锈刀前方。她没有坐下,也没有看一眼廊下的女儿,转身回到绣撑前,重新捻起针线。

烛火轻晃,闪烁的铜镜映出她脸庞。李明念探出手,揭开包袱。一双新靴落入眼中,皮革硬挺,鞋底的针脚细密匀称,纳得又厚又紧。

“去罢。”门内响起母亲的话语,“莫再闯祸。”

眼神仍定在那双长靴间,李明念俯下身,叩首门前。

“……多谢阿娘。”

月末的南山潮闷一片。

久雨漫流,山梯缝隙里又生出湿滑的苔藓。许双明跨过断作两截的石阶,放下酒瓮,将手伸向背后小儿。对方从厚实的蓑衣里钻出手,抓紧他的胳膊,小心翼翼跳过来,又去提脚边的陶瓮。他颈后还多背了一顶斗笠,顺着弯腰的动作滑过肩头,碍事已极。

许双明扶住那斗笠,替他拎起一半酒。

“这还是你前年酿的么?”

“是去年收的桂花酿。”周子仁继续朝梯底走去,“大哥要带一瓮回去么?”

“罢了。”许双明却道,“你酿的酒是香,却没甚么酒味儿。”

两人走下最后几级台阶,望见守门人横卧高墙间的身影。对方举起一条胳膊,当空扬了扬,没有回头。周子仁朝那背影欠一欠身,才又步转向西。“南荧人大多幼年起便饮酒,自然是海量。”他对身后人道,“还要多谢大哥陪我过来,否则也拎不动这许多东西。”

“便是我不来,师父也会帮你。”许双明随他拐过马厩,“你知道在什么方位么?”

“听闻边长老近日常来祭奠,阿姐说瞧见有酒坛碎片的地方便是了。”

他挑起眉梢。

“那些罪客竟与门人埋在一处么?”

“是紧挨着的。”

“也是潦草,竟将凶手与死人埋在一块。”许双明嘟哝,“……不过细一想,门人也是杀了罪客才成的门人,还真不好说谁才是凶手。”

走在前方的小儿默默跨过一摊积水。

“都是苦命人。”他道。

沿着那堵望不见尽头的高墙前行,两人踏上一弯狭长的坡地。新泥潮湿的气息浮动雨中,那坡地间却已冒出一层毛茸茸的草尖,隔着雨幕一望,便如一团翠色的雾气笼罩林地边缘。他们抹过一处弯道,远远瞧见一杆细长黑影扎在墙边。

周子仁脚步略顿,身后的许双明顶高帽檐,伸长脖子看过去:“那是什么?”

跟着小儿走近,他才瞧清那是一柄铜鞘长刀,倒插一眼凹地当中,刀柄深入紧实的泥土,瞧不见形状。“刀?还这样插着。”许双明弯下腰,仔细打量那锈迹斑斑的刀鞘,“看着有些眼熟。”

他转头四看,发觉围墙距此不过五步,墙上密密麻麻的苔藓爬作山形,那长刀几乎正对山尖。

“是墓碑。”侧旁小儿道。

许双明转回脸来。

“哪有这样的墓碑?”

他百思不解,却看小儿蹲下身,揭开一瓮酒,细细绕那锈刀浇下一圈。

“你认得这人么?”

草笠下的脑袋摇一摇,小儿站起身。

“我们走罢,大约还要再往前一些。”

又行三里,果真便有大大小小的碎陶片散落坡上。许双明将酒瓮提放脚边,见周子仁从遍地的碎片里捡出一方空地,再脱下蓑衣里的包袱,摸出一根七寸长的枝子,勉力戳进地里。许双明伸过手,帮他扎稳树枝。

“那个班焱是不是也埋在这里?”

“……只有头颅埋在此处。”

小儿的答话声很低。许双明略偏过脸,看着他解下背后斗笠,斜架在树枝顶端,支起一座小小的雨棚。

“是他先要害你性命,你也不必太伤心。”他道。

周子仁轻应一声,又掏出两只木碗放置棚下,寻到包袱里鲜枣,一枚枚装入碗里。

“从前我以为,倘若人族死后,神魂当真能去往另一个圆满世界,让刀剑留于此间、止于此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那一日……祐齐哥哥问我,‘为何我们连生死也难顾,连恐惧也不应当’,我却答不上来。”他缓缓道,“那时我想,如果死亡便是解脱,活着又有何意义?可若连死也不能解脱,于许多一世受苦的人而言,又未免太过残忍。”

“死后之事,谁也说不准。”许双明也半蹲下来,“只有活着才是握在手里的。”

最后一枚青枣安放碗中,周子仁湿凉的手揣回怀里。

“在北地时,我也曾举目无亲,总以为再没有人会记挂我。直至来到西南,与阿姐一道,我才知世上还有许多可以期盼的事。为着这些希望,人便应当活下去,努力活下去。”他说,“这几年却又渐渐觉得……这或许不过是我自以为是的想法。”

无数雨脚山一般重踏在背,他目视碗里青翠的颜色。

“天底下有太多人活得太辛苦,纵使勉力活下去,也不过延续痛苦,甚或加深痛楚。这时候,或许死也是唯一的退路。”

从沙沙雨声里分辨他的声音,许双明望住斗笠下颤抖的枝子。

“那若是他们死了……旁人会难受呢?”

身畔小儿打开酒瓮,似乎想了许久。

“最后一回去地牢,我询问过这些伯伯的名字。我想……他们已失去亲人,如果我不知他们姓名,或许过不久便会淡忘,于是世上再没有他们活过的痕迹。”他回忆,“伯伯们却说,不是所有人都盼着被人记得。那会儿我才明白……还有这样一种绝望的境地,情愿抛却过往,好像自己从未降生在这世间。”

他看向膝前酒瓮。点点雨珠坠落,盛在瓮里的青天支离破碎。

“我有幸遇上阿姐,又结识了大哥你们这样的好友,可他们不同。压在他们身上的石头太沉,一人无力改变,千万人的力量也还是不够。再等下去,也只会延长痛苦。”他道,“若是因为惦记,便强留他们……对他们来说,未必不是一种残忍。”

许双明的目光仍定在斗笠下方。

“那他们这一世又算什么?”他嚅动嘴唇,“活着便是为了遭一番罪,然后彻底消失么?”

那小儿斜过陶瓮,将澄黄的酒水浇入地里。

“子仁亦不知。”他回答,“也许‘为何而活’,本就不是旁人能回答的问题。何况有时候,即便拼尽全力,我们也救不了想救的人。”

大雨倾泻,桂花浓郁的香气飘散其间。

“但只有活着,才能记住他们。”许双明听见小儿轻稳的话音,“记住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境遇。记住每一日都有这样的事发生。”

酒水同雨水融合一处,渗向深埋泥地的草根。

“然后呢?”许双明问。

倾尽最后一滴酒液,周子仁将湿漉漉的酒瓮捧回膝头,偏首东顾。那杆倒插的长刀静伫雨中。他望着它,仿佛能望见那墨灰色衣裳的少年人,披蓑戴笠,长立一片轰天的暴雨里,抽出腰间锈刀,手一提,扎入地间。

风雨激越,裹鞘的刀尖直指天穹,屹立不斜。

“……尽己所能,避免重演。”周子仁轻轻启声,“为旁人,更为自己。”

本章可用BGM:何天程-烟雨云台

第七大章正式结束。也是阿念的少年时期、小周的童年时期正式结束。

这柄从第一大章开始就让阿念感到不合适的刀,终于物归原主。几年来经历了许多,大家也都有了变化,好在无论走过多少岔路,最终每个人都还在努力正视自己的内心。

前路光明吗?未必。

但只有走下去,才知道结果。

正值2025年开端,这些话也送给看文的大家。

新的一年,继续前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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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因缘合(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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