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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天涯路(一)

成贞二十三年秋,皇城燥夜钟鼓迟。

三更时候,坊市间灯火阑珊,酒楼高高的攒尖伸向天端银盘,檐底窗纸透出层层烛光,陆续熄灭下去。正门前招幌飘摆,轻微的撞击声传入后巷,一株歪脖子树斜扎道中,借着月光投下一团斑驳阴影,恰掩住树干后方一乘吹了灯的马车。倚坐轼前的车夫打个呵欠,忽听吱呀一声响动,脖子一伸,只望得酒楼后门张开一条窄缝,内中烛光闪烁,不见半个人影。冷风灌入巷里,他袖起手来,重又靠回车前。

酒楼底层灯烛半熄,昏暗的厅堂空无一人。一张活板门藏在柜台内侧的阴影里,下方长梯曲折,钻入灯火通明的地底。

掌柜提一盏琉璃灯步向阶底,不时侧转过身,欠下腰来给身后的青年引路。那青年约莫二十出头,身着轻薄的绀青色绸衣,腰间一条紫底黄玉蹀躞带,扣一金一银两柄宝剑摆晃腿侧。地下闷热,他手中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襟前,一路随掌柜信步而下,直到踏上最后一段阶梯,才眉梢微挑。

“让你请的人呢?”青年不悦道。

“公子们听闻是这个时辰过来,各个推说事忙,不便到场。”躬身在前的掌柜轻声道,“想是上回才教陛下责罚过,不敢来了罢。”

青年面色冷下来,折扇啪地收合胸前。

“废物。”

那掌柜止步阶下,腰身压得更低。“殿下息怒。”他小心抬起眼皮,“殿下……今夜场子冷清,不如还是乘早回宫罢。您悄悄到这儿来,身边又没几个护卫,小人实在放不下心。”

赵明英却脚步未停,一径踏上阶底狭道,望尽头门洞而去。

“要甚么护卫?”他不以为意,“这阳陵皇城,有几个人功夫能高过本宫?”

掌柜不敢做声,待青年背后那小山似的身影经过面前,才又埋头跟上。他悄看一眼前方背影——朱雄一言不发,一身长衫罩住宽阔的肩背,领上露一截粗壮后颈,条条筋肉坚实如岩。忽然,那骇人的筋肉一拧,颈上一张阔腮方脸转过来,冷冷扫向身后。

掌柜忙低下头去。“是,殿下武艺高强,自无需护卫。”他道,“可若是宫门下钥,陛下发现您又在宫外过夜……怕是要生气的。”

赵明英朝后斜睨一眼。

“本宫的事,轮得着你来管?”

“殿下……”

“再多一句嘴,便让你上场。”

嘴巴连忙一抿,掌柜再不吭声,垂首随两人跨过门槛。

煌煌灯火撑开门外高阔的洞窟,照亮窟顶密密麻麻的老树根须。他们践上木铺的回廊,沿着朱红围栏踱向主位。这是一圈凿在土壁间的看台,距地不过两丈,九张半人高的铁条门匀布下方,如同牢狱窄小的铁窗,团围起中心三里见方的空地。

数十名院卫挎刀守立回廊间,见得赵明英经过,纷纷俯首行礼。青年看也不看,只等掌柜拉开主位的紫檀交椅,才迤迤落座。

朱雄站定一旁,掌柜忙从满桌的糕点里端起茶壶,替赵明英斟上热茶。他摸上茶碗,探得茶温合意,正要送到嘴边,却听咔嗒一响,竟是廊底那扇正对主位的铁条门颤动着升开。

门洞的阴影里浮出一颗巨大牛头,头颅底下是一副套着鸦青色长衫的人躯。角鞘越过铁门底端的锈尖,那人虾着身跨出门框,拖一柄破铜烂铁般的七尺长剑,踩着刺耳的刮响直起腰身,在炽亮的灯火间现出修长四肢。他停在门前。风干的牛头颊肉皱缩,眼球早已剜去,只余下一对黑魆魆的眼洞,默然望向主位。

赵明英眯缝起眼,上身斜向椅背,折扇往掌柜脑门一拍。

“这是你准备的玩意?”

掌柜原正忙于摆放茶桌碗碟,冷不防挨了一下,赶紧捂住额头抬脸。看清场上那四肢健全的牛头人,他喉咙里冒出一个惊疑的音节。领头院卫觉出异样,拔刀一喝。余人尽唰地拔出刀来,从四围里拢向主位,各个警惕地瞪住铁条门前的人影。

刀光环绕头顶,场上的牛头人仿佛浑然不觉,只提起手中长剑,指向主位一侧。

赵明英一笑,转看身旁山高的男子:

“怎么,冲你来的?”

朱雄负手俯眺那风干的牛头,岩石般的脸纹丝不动。

“真是胡闹!”掌柜低骂,转向赵明英赔罪道:“殿下,小人这就叫人将他赶走。”

说罢,他冲院卫领头将手一招:“老彭——”

“欸,不必。”赵明英却抬手打断,合紧的折扇指一指那颗牛头,满面玩味,“这人戴上牛头面具,显是知道规矩。既是朱雄的熟人,今日也不妨看点新鲜的。”

掌柜面露迟疑。

“可此人身份不明,朱大人又是殿下身边最得力的护卫,万一……”

扇骨又重重拍上他面门。

“他若伤得了朱雄,你以为这里谁还有能耐护住本宫?”赵明英冲朱雄摆一下脑袋,“去罢。”

朱雄颔首,扶稳腰侧那柄拖地的长刀,足尖一点便跃出围栏,落定场间。

满地的尘土飞扬起来。掌柜远远瞧着,仍旧坐立不安。他凑到青年耳边,压低声道:“那……那小人先去看看候场的‘兽’。”见赵明英挥一挥手,掌柜弓身倒出几步,冲彭领头叮嘱一句“看护好太子”,才从来时的门洞离开。

回廊下尘土飘动,朱雄巨大的身影已停步场中,那牛头人也手拖长剑上前,驻足三臂之外。赵明英歪在椅里,懒洋洋击掌三下,四面即刻擂鼓声起,拢聚近旁的院卫们也散回廊中。

场上朱雄一动不动,冷观牛头上两只漆黑眼洞。底边破损的长靴转个向,牛头人拖着长剑走动起来。场地未曾铺平,除去摆放兵器架的墙沿,处处尽是土棱石块,还有植物断裂腐朽的根茎。他脚步极轻,似要避开脚下这些障碍,走得歪歪扭扭,剑尖却在凹凸不平的地里拖曳,硌喇喇的响动回荡土壁之间,盖过渐弱的鼓点,绕着朱雄缓慢转动。

那响声太过刺耳,利爪般不住刮弄脑弦。回廊里的院卫们各个皱起眉头,甚或甩一甩脑袋,再看向场中,竟见微扬的尘土里赫然多出两双长靴,一样鞋底破损,也一样半掩在鸦青色长衫的衣摆里,避开遍地崎岖,忽紧忽慢地围住朱雄兜圈。

众院卫俱悚,有人惊异出声,有人拔出刀来。彭领头也急转过脸,目光寻向身侧。

“殿下,这是……”

赵明英一手撑在脸旁,注视朱雄周围那三道一模一样的身影,脑海里浮现出似曾相识的画面。

“醉翁九步。”他扬起眉毛,“东岁人?”

场上人怪异的脚步犹自继续,三颗牛头又变作六颗。朱雄直立当中,看一双双黑黢黢的眼洞掠过眼前,那掏空的牛头里却渐渐没了人息。他锁眉,手覆刀柄侧耳,要从那些摇晃的人影中分辨出履声,却只听得长剑锵锵的拖响环绕周围。

紫檀交椅里的青年坐直了身子,逐一审视鬼魅般无声走动的牛头人。

不对,方才还有气息。赵明英捏住折扇,轻抵胸前。这内功……难道在他之上?

六影化九,金属尖厉的刮撞声愈发密集,一股股涌入四面见锈的铁条门里。

门后各一间洞窟,由九道木门通作一环,惟主位下方的小室多出一扇厚重石门,严丝合缝堵在墙间。那石门隆隆响起来,从左侧开启一条拳宽的缝隙。掌柜靠在门外,顶住石门的手肘使一使劲,却觉那门板纹丝不动。他运力一搡,好似推开了拦挡门后的物件,踉跄着跌进门内。

“见着我进来,也不知搭把手!”他低声埋怨,“外边那牛头人……”

口中话音一噎,掌柜骇在原地。

小室幽微的火光闯入眼帘,在那乒乒乓乓的撞响众闪烁不定。两旁狭长的土墩间歪着六道人影,或缺臂、或断腿,甚或没了下肢,只各教一根铁链圈住脖颈,畜生般拴在墙边。他们皆尽兽头罩面,瘦弱的肩膀支着挖去眼珠的巨大头颅,分明早已风干,颅底却淌出汩汩鲜血,在地里漫作大片血泊,一点一点爬向石门。

掌柜倒跌两步,忽而脚下一绊,低下头,竟是两名守卫瘫倒门边,身上不见伤痕,却张着惊骇的眼睛,四肢僵硬,一动不动。掌柜哆嗦一下,伸手探近两人鼻底,随即猛地缩回手,急慌慌摸上右侧木门,闯进隔壁小室,定睛而看。

长剑拖地的铿锵响在铁条门外,闪晃的烛光照亮满室兽头人身的尸首,倒在底里的守卫全无人息。颈后汗毛直竖,掌柜忙摸向下一张门,再下一张门。外间刺耳的金属声挞着足跟,他推开一张又一张木门,每一张门后却尽是相似的场景,仿佛同一间小室首尾相接,哪怕奋力疾奔,也不过兜圈原地。

掌柜发起抖来,直到冲开最后一张木门,瞧清对面敞开的门扇,方才倚住门框,勉力扎稳双腿。他践过遍地冷血,扑到那冰凉的铁条门前,极力冲上方大喊:“殿……殿下,‘兽’和守卫,尽教杀光了!”

颤抖的话音冲破金属刮响,场上朱雄脑弦倏紧,瞥见九道影子悄然一晃,霎时便从四面八方游转近前。他疾速回身,腰侧长刀几乎同时出鞘,但听“噗”一声闷响,定住了身形。

刀刃悬停半空,一截牛角飞落在地。八重幻影已然消散,只余一个牛头人半压着身,右足踮地、左膝微屈,颅顶与刀锋足有三寸之距。他右臂斜展向上,手中长剑贯入朱雄颌底,刃身斜穿头颅,一截雪亮的刃锋刺出顶盖。

鲜血滑下剑身,朱雄岩石般的眼球忽转,手腕一回,长刀猛然望牛头削去。

刃风直摧而来,牛头人却左手疾抬,一把捉住那碗口粗的腕子,连剑一抡,将对手如山的身躯掼向地间。

巨响震动回廊,看台上只见尘土四溅,那破烂长剑高高举起,又唰地落下。

铁条门里哐啷一响,掌柜惊跌在地,望着地里斩作两半的人躯,不由痴张开嘴。“保……保护太子……”他喃喃,突然跳将起来,扑回门前大叫:“保护太子——保护太子!”

寒光一掠,长剑铮一声穿过铁条间的缝隙,瞬间当胸而入,将他钉上小室底里的石门。

牛头人垂下掷剑的手,从朱雄那庞大笨重的尸体边转过身,仰看主位。

院卫们尚自惊愕,交椅里的青年却早已沉下脸,望进牛头上那对空空的眼洞。

“看来不是冲着朱雄,而是本宫啊。”赵明英歪回椅里,“谁派你来的?汶国那个辫子丫头?”

回廊里的院卫们回过神来,齐刷刷抽出弯刀,沿围栏涌向主位。

场上的牛头人没有答话,只自走向墙边的兵器架,从新提起一柄四尺的双刃剑。彭领头后退一步,举刀护紧身后青年:

“殿下,您先——”

“一起上。”背后人声打断他。

彭领头一愣,扭头看向主位上的青年。

“……什么?”

赵明英站起身,手中折扇一掷,扶上腰间银质的剑柄。

“你们所有人,一起上。”他看定那场上走近的身影,“本宫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本事。”

近旁的院卫们目目厮觑,瞟向朱雄那陷在地里的两半身躯,竟一时不敢应声。

牛头人已迈过装住尸身的坑洞,抽出锈迹斑斑的剑刃,丢开剑鞘。

“上!”赵明英呵斥。

众院卫互换眼神,不知由谁带头喊出一声“杀”,顿时应和声四起。彭领头将牙一咬,率先翻过围栏,领数十名院卫嚷叫着杀向场中。

那牛头人脚步未歇,只撩剑一挥,凌厉的剑气便如一弯巨大利刃卷土而过,回廊下立时血肉飞溅,周遭院卫倒下大半,独彭领头一跃而起,避开那横扫近前的剑气,举刀直劈敌手面门。牛头人不慌不忙抬剑,一格、一撇,彭领头那高大的身子便飞甩出去,撞上后方一串奔杀近前院卫,十数具肉躯挤压一团,滚出一溜激扬的尘土,砰一声砸进廊底土壁。

牛头人复又提足,忽察耳后一线风啸,于是将身一侧,任那剑气疾掠过脸前,一地迸射的土块打上长靴。又一道刃光逼近腰侧,他头脸微偏,右臂回反,不过一下脆响,竖起的剑身已挡住横向后腰的长刃。

紧抵一处的利刃微微颤动,赵明英手握长刃底端的金铗,觉出剑上力劲一推,当即蹬动右足,拧起腰,凌空横翻个身。牛头人斜挑而近的锈剑划过身下,赵明英回剑相缠,腕子一送、一转,两柄交缠的剑齐脱出手,弹向高空。

牛头人纵起身,转瞬接剑在手,低头却见赵明英犹立原地,仰面摸向腰间银柄。

一截四寸长的树枝挺出剑鞘,底端深嵌铗中,枝干纤直斑驳,依稀可见削去槎桠的痕迹。赵明英右肘一收,左手抚过“木剑”粗糙的剑身,枝端直指那堪堪落地的牛头人,口里低念:

“万——象——更——新——”

树枝骤亮,四处浅白的切口生出枝杈,连同尖利的枝尖不断伸长,巨爪般高高张开,而后倏地翻转,疾扑近前!

牛头人抽身急避,不料那五根枝条愈伸愈长、愈逼愈紧,分杈的枝身竟也长出分杈,眨眼便如百条细长的褐剑,卷着漫天扬尘飞刺过来!他连连倒退,足跟触及廊下土壁,眼看百剑摧近,只得蹬脚上跃,撞破看台的瞬间即听一声巨响,汹涌的剑气冲垮回廊,上百条密密麻麻的剑枝紧追而至。

轰。

土窟震晃,洞顶膨胀起一团巨大烟尘,数不清的土块掉落下地,砸上场地间几颗颤巍巍抬起的脑袋。赵明英跨立原处,紧贴“木剑”的左手还掐着手诀,目光顺剑柄吐出的枝条一路上观,细看那团模糊不清的烟尘。他感知到剑枝俱已深扎入顶,末端虽无人息,却难辨硬土与人躯。

忽然,散落的碎块间现出一团黑影。赵明英急一定睛,是那牛头坠落在地,缺角的左面已被削去一半,左右滚动两下,停在那彭领头的尸首跟前。

赵明英稍松一口气,再朝那上方看去,却僵住身形。

鸦青色衣衫的男子吊在窟顶,一手紧握深刺土里的锈剑、一手抓住洞顶粗壮的根须,与那百余条剑枝各据一方,颈上褪去牛头,束着圆髻的脑袋露出来,脸庞却藏在铁铸的面具里,只留一条长长的眼缝,悄无声息注视着他。

四目相遇,男子手里一拽,扯出一段四寸长的根须,须尖直指地上的赵明英。

沙哑的人声传出面具:

“万象更新。”

那须尖乍亮,赵明英猛省过来,未及变换手诀,便觉疾风摧面,头顶成千的剑枝直贯而下。

洞窟轰隆一下剧晃,飞尘高高溅起。

窟顶男子松开手中根须,轻轻落地。他手持锈剑,步入场地间那团浓厚尘土,停在上千根须结作的剑柱边,垂下一双弯长眉眼。赵明英躺在那里,让那剑柱穿过胸膛,紧钉在地。

银柄木剑早已飞脱掌心,他咯出一口鲜血,从烟尘里寻见对手轮廓,右手勉力抠上胸前剑须。

“究竟……是谁!”

男子不答,提起右膝,破旧的长靴踩进青年颈间。

喀拉。赵明英头一歪,双目圆睁,没了气息。

男子收回脚,甩去剑上残血。

“太差了。”他低言,“皇家剑法,不过尔尔。”

碎裂的土屑跌落脚旁,万千根须扎在窟顶紧实的泥土间扎,巨网般缓慢伸展,伸向酒楼后巷那株歪脖子树。树下马车轻微一震,是车夫从睡梦中惊醒,仰头只见萧瑟的树冠撑起夜空,圆月已悄悄滑过攒尖。

时近四更,下关王府灯火黯淡。屠勇蹲在偏院屋脊,后背紧贴吻兽,望出影卫面具细长的眼孔,见东角院最后一屋烛光也吹熄下去。

那是世子妃长居的角院。尹宁霓熄灯极早,赵明宇却习惯彻夜在东偏院练剑,往往寅时末刻才去角院门口走过一遭,听侍女回报妻子已起床梳洗,便独个儿回向自己的书房。于是回京一年,他出入那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留宿,房中也静得出奇。夫妻俩显是相看两厌,即便同睡一张床上,也仿佛无甚交集。

屠勇目光一转,落向脚下怪石林立的偏院。金石铿锵的撞击声钻入耳里,他瞥见赵明宇那鸦青色的身影,却只在两座假山间一掠,不见了踪影。屠勇凝神感察,青年的气息仍旧游走山石间,伴着时断时续的剑响,来来回回,移动不住。

下关王体弱浅眠,王府夜里便一向安静,哪怕长工聚居的院落里还亮着灯,来往廊中的脚步声也极轻,衬得这偏院剑声格外清亮,今夜似也无甚不同。

可是……

那鸦青色的人影一晃,落定院门近旁,接着反身跃起,钻回石林里。屠勇定一定神,揭下脚边一片青瓦,压着气息纵入院中,轻飘飘落上一座假山。

石林里移动的人息还在近处,屠勇搁下手中瓦片,悄声追上前,连踏九座高突的山石,却不见那青年踪影。剑声犹在,他停下来,猫在怪石顶端细察片时,拐个弯再追,忽而脚下轻响,止步一瞧,竟是踩上了方才放置的瓦片。

果然,就像在南山……

一阵粗苯的脚步转过石径。屠勇一惊,下意识俯身,听得那履响敛住,才小心探出眼睛。

蟾光铺洒一地,在假山脚下拉拽出一条长长的黑影。赵明宇立身那阴影间,正慢腾腾拍去肩头尘土。剑响方歇,他那柄嵌有绿松石的宝剑却紧插鞘中,静悄悄拴在腰侧,仿佛从未抽出。屠勇将人端量一番,眼神移向那双底边破损的长靴。那不是赵明宇惯穿的靴子。

山下青年身形微动,仰起头,望上山顶。

屠勇一悚。

那双弯长的眉眼直直地看过来,显是早已察觉他藏身此处。

秋风轻寒,冰凉的汗珠灌入衣领。屠勇不敢动弹,明知眼前人是自己的契主,却不由想要抓住腰间剑柄。他看见青年抬手,竖起一根食指轻抵唇前,瞧不清神色,也没有话音。

瓦片陷进掌心,屠勇屏住呼吸,点了下头。

-

早朝方散,武英殿飘摆的帷幔里已亮起灯影。

赵世方阔步踏入偏殿,拂开迎上前的宫人,径自落座罗汉床间。首相韩淞原随后入内,垂脸袖手,满头花发整整齐齐掖在官帽里,一言不发站定床前。紧跟其后的四部尚书相互交换一个眼神,不约而同驻足屏风边上,好让出一条道来,任走在最末的虞髙逸经过跟前,停步韩淞原侧旁。

“说罢,”罗汉床上响起一声指令,“朝堂上不敢说,便在这里说。朕赦你们无罪。”

四部尚书面面相觑,见前方两道身影皆未出声,便悄悄朝床上看去。北方多县数月无雨,辰牌时分,殿外干裂的丹墀照例要泼上一层井水。阳光从水面漾开,渗进纤薄的窗贝,整面窗扇荧亮一片,几乎与赵世方白得透灰的脸孔融作一团。

难辨那脸上喜怒,礼部尚书复又垂下头去。

“去岁汶渝两国议和,渝国向汶国赔付了巨额款项,若说如今国库已空,恐怕也确有其事。加之涞国前些年战败于汶,虽保留国号,实则已由东汶王室监国理政,两国自是进退一致。这样看来……背后应当还是汶国挑唆。”他斟词酌句道,“东南十三国中,汶、渝两国乃大国,涞国称不上幅员辽阔,却盛产铁矿,财力雄厚。失了这三国……东南贡品便少了四成。”

一阵沉默。有宫人将茶盘捧送罗汉床边,又窸窸窣窣替床上人褪去长靴。

那衣响挠在耳朵里,终于让兵部尚书舌痒难耐,略微直起腰来。

“当年东南十三国北上称臣,早与我大贞有过协约,每年秋收宴必遣五品以上朝臣为使,来京纳贡。白纸黑字,每一条都写得清楚明白——是以过去三百余年天灾无数,东南各国之间的争端也不止一回,却从未在贡品上出过岔子。”他道,“如今他们这般行径,寻再多的托辞也是背信弃约。依臣之见,东汶这是过河拆桥,蹬鼻子上脸了。”

赵世方盘坐桌几旁,一手端着茶盏,一手轻轻掀动盏盖。

“今岁秋收宴,涞渝两国虽未遣使来京,却已提前上书陈清缘由,倒也情有可原。”他听见虞髙逸开口,“只是汶国……”

未竟之言消没在瓷盏的轻响里。

赵世方揭开盏盖,看茶水里映出一片片如鳞的窗贝。“汶渝议和已近一年,偏挑在这万众瞩目的秋收宴,不来书,不请罪,装聋作哑停贡,视两国协约为无物。”他喉音里无甚情绪,“东汶挑战我大贞国威之意,是昭然若揭啊。”

兵部尚书半曲的腰杆又抬高几分。

“汶国这般挑衅,若就此姑息,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话。”他道。

觉出势头不对,户部尚书连忙悄挪出一步。“微臣以为,东汶此举便是意在挑起战事,约莫早已准备万全。”他压着声开口,“如今国库空虚,兵马粮草不足,实在不是征战东南的好时机。不若先责令东汶给个交代,再令涞渝两国来年补齐贡品,如是处置,哪怕当真开战,也好腾出空来筹措粮草。”

“何大人所言在理。”一旁的工部尚书附和道,“近年天灾频繁,各县粮仓吃紧,纵是抽调,恐怕也还需要时间。倘若能周旋个两三年再宣战,想必将士们也士气更足。”

“还要周旋个两三年?”兵部尚书立时接口,诧恼的眼神随即瞪过去,“眼下若不立威,今年是汶渝涞三国停贡,明年不定便是东南十三国各个效仿。如今还寻些托辞借口,到时便都与汶国一般得寸进尺,联起手来骑到我大贞头上,那还了得!”

礼部尚书夹在二人中间,听得他拔高了嗓门,只得往后缩一缩身子,不敢吱声。

兵部尚书又转向罗汉床。

“陛下,东岁人本不善征战,真若开仗,攻打小小汶国难道还须三五年不成?”他话音铿锵有力,“何况当年太祖与东南十三国早有约定,一旦大贞与他国开战,余下各国必出兵相助。他东汶挨着太渊河,可不是在南境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纵是涞渝要叛,咱们同余下十国南北夹击,还怕他们翻了天去!”

“那也不能粮草还未备齐,便贸然开战罢?”工部尚书却紧接着道,“大人掌管兵部,自然深知战时军饷不足,会有什么后果。若是银子支了,却打个败仗,来年又少了青壮男丁耕种,你要如何自处?”

“军需供应是户部之责,何时轮得着工部议论了?”兵部尚书愤然反诘,“你工部每年支出最多,好些工事拖个三五年也不曾完工,哪回不是叫苦连天,非得讨到银子不可?如今要打仗,倒晓得喊没银子了!”

砰。一个巴掌落上桌几,金丝楠木的矮脚桌登时四分五裂,残片迸溅。殿内众人俱悚,见得赵世方阴沉的脸,齐齐跪伏地间。

“说了这么多,怎么韩相却一字不言哪?”罗汉床上传来平淡的话音。

韩淞原抬起腰身,拱手襟前。

“陛下恕罪。”他开口道,“老臣是想,汶国如今既胆敢挑衅,必定已是坚甲利兵,有恃无恐。而人界除去北境与东南,所有铁矿皆掌握在我大贞手中,东南铁矿却又大多产自涞国。因此当年汶涞两国所谓‘矿山之争’,大约便是明为黄金,实为黑金。若是一早察觉,或许也不至酿成今日之祸。”

赵世方冷冷瞧他。

“韩相之意,倒是朕贪财取危之过了。”

“老臣不敢。匡扶社稷、卫护山河本是为臣之责,纵有罪过,也是罪在臣等。”韩淞原俯身叩首,“老臣失职,还望陛下恕罪。”

众人忙跟着再次磕头。

“请陛下恕罪——”

“免了。”赵世方手中的茶盏摆上床间软垫,“韩相有话直说,不必绕圈子。”

地上老者竖直上身,垂眼向地。“老臣只是不解,东南水网密集,十三国原不过十三渔民之乡,大多为蕞尔小邦,汶国也并不例外。所以东岁人精于水战,却不善陆战,即便有入主北方的野心,要准备万全,也定非一日之功。军马,粮草,兵器——缺一不可,而单是从西北转运良马,便不可能毫无痕迹。”他道,“武德司眼线遍布人界,纵是未曾探得汶国境内的异动,从西北到东南这一路,也该有所察才是。”

屏风边的四颗脑袋微微一动,尽偷仰起眼,望向他身旁背影。

“当年汶涞两国为矿山宣战时,老臣便提醒过虞太傅要留意东汶情形。”韩淞原目不斜视,“只不知为了什么……竟至今不曾上报半点线索。”

俯伏在地的虞髙逸抬起身子。

“是微臣失察。”他垂眼禀报,“陛下和韩相明察秋毫,近些年都曾多次叮嘱要细察汶国异动,是以微臣也数次加派人手,紧盯东汶王室动向。然而汶王狡诈,确未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甚至直至月前还下旨备齐贡品,命王女为使前来阳陵赴宴。武德司细作亲见使团出城才递来消息,如今人未到,实在始料未及。”

言毕,他又叩下头去。

“微臣身为行在武德司长官,难辞其咎。请陛下赐罪。”

韩淞原仍旧眼观鼻,鼻观心。

“失察原是小事,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平静道,“只是武德司不仅司刺探监察,更兼掌宫禁宿卫之事,若有异心,恐怕便不止东汶一国之祸了。”

四部尚书闻言皆敛回目光,与左右宫人一般一动不敢动。

“好了。”赵世方的口气现出不耐,“现下追究这些已毫无意义。究竟如何应对,韩相给个说法罢。”

跪在脚踏前的韩淞原沉吟一会儿。“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他回答,“目下天灾频仍,各县年谷不登,百姓苦重赋久矣。正值司农仰屋之时,便是陛下的吉壤也不曾完工,实是再难经受一场战事。”

他伏地。

“请陛下三思。”

殿内无人出声,宫人们小心翼翼的呼吸颤抖耳旁。

外间一串慌张的脚步声跨过殿门。

“陛下——”

珠帘飞掀的一瞬,赵世方抄起茶盏一摔,啪地砸碎门前。

“内阁议事,谁许你冒冒失失闯进来!”

闯入偏殿的宫人扑通趴跪下地。

“陛、陛下,奴才有要事禀报!”他哆嗦道,“东宫……东宫来人传信……”

赵世方瞥过一眼,认出那是领班的宫人,一向甚少差错。他怒气稍褪,将袖一拂,单肘倚上罗汉床头的靠枕。

“太子又惹什么事了?”他问。

那宫人抬起脸,面白如纸。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昨夜于宫城外遇刺,薨了!”

地里黑压压的人头惊抬起来,罗汉床上的人影凝滞片刻,霍地竖起身,踩进脚踏间残余的茶水。

檐影移转,海月蛤盈透的贝壳里天光渐暗。

正殿帷幔如浪,笼住荧微的灯光轻轻垂荡。赵世方独坐龙椅上,右肘斜支倚臂,苍白的手掌遮挡眼前,仿佛让四面朦胧的灯火刺痛了眼睛。宫人沙沙的挪步声移动周围,鸡爪般不住抓挠脑仁。他烦不胜烦,只觉一团浊气烧在腔内,许久才放下右掌。

“有何进展,说罢。”他启口。

阶下两条人影已静候良久。刑部尚书半仰起脑袋,瞟一眼默立在旁的虞髙逸,而后向玉阶躬身俯首。

“除去车夫,楼内没有活口,酒楼掌柜也死在候场奴隶的小室里。”他答话,“已详查过,那掌柜原是皇后娘娘的表侄,经太子殿下授意,约莫一年前才秘密建成这座‘斗兽场’。近来……因太子常居东宫,城外府中的斗兽场又已教封禁,太子便时常乘出宫时前往酒楼。”

“武德司俱已报过,不必再提。”阶上男声沙哑,“车夫怎么说?”

“那车夫是宫外雇的,并不知太子殿下的真实身份。”刑部尚书道,“他自称案发时正在酒楼后门打盹,没有听见任何可疑动静。虽无旁的佐证,但他不通武功,应当可以排除嫌疑。另外……”

“拣要紧的说。”赵世方打断他。

刑部尚书一抖,连忙压低身子。

“是。”他盯住衣摆下露出的靴尖,“刑部勘验了现场足迹和剑痕,断定朱雄死于‘醉翁九步’。而太子殿下是……是……”

赵世方一掌拍上椅臂的龙头。

“说!”

刑部尚书跌跪下来,额上冒出冷汗。

“回禀陛下,”他双手撑地,强咽一口唾沫,“凶手……与太子殿下使用了同样的剑法。”

没有回应。他鼻尖汗珠垂落,摔碎在冰冷的御窑金砖间。

“方才说‘醉翁九步’,”玉阶顶上终于传来人声,“朕记得那是东汶的步阵。”

“是。”阶下的虞髙逸回答,“四年前东汶遣使借兵,王女身边那名葛姓护卫便是以此招对战朱雄。那一回……他的死状与朱雄一般无二。”

阶上又一阵短暂的沉默。

“也就是说,这是东汶干的好事?”

“目前看来,凶手确有可能是东汶刺客。”刑部尚书还趴伏地间,“只不知是为报私仇,还是……”

余下的话已不言自明。抓在脑仁的声响愈发琐碎起来,赵世方挥开一只手。

“退下罢。”

阶下两人行过礼,正要倒步离殿,又听玉阶顶上道:“太傅留下。”

虞髙逸脚步一顿,垂首静立原地。

待刑部尚书气息远去,龙椅上才再度传来人声。

“是皇家剑法?”

“微臣亲自勘验,无论从现场剑痕还是殿下的伤处来看,都确系皇家剑法。”

“第几式?”

“第七式,万象更新。”

赵世方默下来。

“那剑法一向只传大贞储君,绝无可能外泄。”

“所以微臣推测,或者是殿下情急之下使出皇家剑法,那刺客亲见过一回,便以此反制。”虞髙逸谨慎道,“殿下不防,这才中了刺客的剑招。”

赵世方摇头。“皇家剑法不止于剑,更有术法融合其中。要一遍学会,必得是剑客中的绝顶高手,且还须通晓法术。”他口气笃定,“人界这样的高手屈指可数,东汶更是从未有过。”

阶下人思索。

“又或者……那刺客不止一次见识过皇家剑法,早已暗中练就。”

赵世方斜靠在龙椅之间。“皇室所传术法,原是亨朝皇族与妖族交战时习得,再结合剑术独创出一套剑法,一代代密授至今。虽说只传储君,却也曾演练与其余皇子宫人。”他低语,“英儿一死,谁最受益?”

不等阶下人回应,赵世方又摇一摇脑袋。

“不会,逸儿就是个草包,身边也没有这样的高手。”一个念头闪过他脑海,“若说一见即通……老九被废以前,倒有这等能耐。”

虞髙逸不觉朝阶上一望。

“下关王?”

“当年父皇头一回给我们兄弟几个演示术法,老九立时便学了去。”赵世方双眼微眯,“寻常的剑法,他更是一点即通。”

“案发之时,下关王正与陛下一处对弈。按理说……应当不会……”

“老九的身子是废了,绝无可能是他亲自动手。”赵世方却坐直了身子,“那晚叶展鸿在何处?”

“与往常一般,宿在王府东角院,未曾外出。”

“他那儿子呢?”

“陛下是指……”

“老九的儿子,赵明宇。”

“王府那头的探子还照常盯着,这些日子下关王世子不曾离府。”

“他回京已有一年,难道毫无异动?”

“陛下知道,那下关王世子性子孤僻,与阳陵世家甚少来往,平日里不过闷在王府东院练剑,深居简出,鲜有异动。”

“功夫如何?”

“据密探所报,下关王敦促得紧,那世子却生性愚钝,虽终日苦炼,剑法也无甚进益。”

面上僵硬的筋肉略松下来,赵世方又斜向椅臂。“老九天资出众,那赵明宇的生母却不过一介私奴,羸弱无用。看来这儿子是随了南荧的血脉。”他道,“也是老九白费心机,还给他寻来叶展鸿那样的剑客为师。”

“天资一事,后不如前者确也大有人在。”虞髙逸道,“据闻那叶家公子亦是如此,不仅不肯随父习剑,刀法也不甚出众。”

想到赵明宇那张木头似的脸,赵世方捏住鼻梁,念念有词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而后他忽然垂下手。

“朕记得下关王府东偏院怪石林立,地形倒颇为趣味。”赵世方看定近处一盏宫灯,“那院子也恰是世子练武之地。”

“是。”阶下人声停顿一下,“陛下是疑心……那院中布有掩人耳目的石阵?”

“神封多有大祭司遗著的残卷,老九常年游历西北,又好求方问术,知道几个法阵也不足为奇。”龙椅里的人声仿若自语。

虞髙逸顺下眼睛,少顷才开口:“真若如此,世子身边的人应当有所察觉。”他小心望向阶上,“汶渝之战,世子已失了一名影卫。陛下可要密传余下那位,再行详查?”

赵世方不答,只看那晻淡的灯豆在帷幔里闪烁不定。“罢了。一旦立契,影卫便不得离开契主,纵是密传,大约也不会听令,反倒打草惊蛇。”他道,“英儿与赵明宇一向不对付,那小子受的折辱怕是自己也数不清。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真要有那本事,也早该露出端倪。”

“陛下说的是。”

玉阶顶上安静下来,赵世方再度以手遮眼,高大的身躯仿佛陷在龙椅里。

“英儿行事太过招摇,偏还得个朱雄助纣为虐,结仇无数。”他喃喃,“……如今也是自食其果。”

虞髙逸悄悄敛目,俯下身去。

“陛下节哀,保重圣体要紧。”

赵世方叹一口气,掌下双眼微睁,瞳仁里闪出灼亮的冷意。

“太子死在宫外,便是秘不发丧,也捂不住消息。”他道,“无论谁是背后主使,东汶一事也必得有个决断了。”

阶下人振袖拱手。

“敬听陛下圣裁。”

阿宇:过年了,杀个太子给大家助兴。

欢迎来到第八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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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天涯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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