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概:兰二郎自来威纠缠,花九娘遭辱怒挣反。
1
绣鞋淌过院中积水,拎着食盒,推开书阁的大门。
花昭文是被牡丹拍醒的。牡丹开门进入,绕到他身侧,俯身轻拍他的肩,衣服上还沾染着厨房的烟火气。她动作很轻,食盒的香气和着她指尖淡淡的花香不经意钻进花昭文鼻腔里。花昭文有所感知,眉头微动,牡丹知道他是要醒了,小声唤道:“姑娘,快起来了,已是巳时了。”
花昭文这才悠悠转醒,直起身,昨日的妆印在袖子上,染了好大一片白。他揉眼,回首望向窗外,日头正当空,果然已是到中午了。
他心底暗暗计算着自己睡过去的时辰,约莫得有八/九,只道自己不该如此放纵。他鼻尖抽动,咬了下口侧软肉,右手又是握紧,伤口泛出血沫。
但他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花昭文转头又看向一旁侍女,没说话,眸色平静不起任何涟漪。
牡丹既然能在兰泽身边混上高位,自然也是个头脑机灵的,随即便就知道了自己应去做何事:“——姑娘,您先稍等片刻,奴婢去给您打水来伺候您洗漱。”
她手脚麻利,就地放下食盒,一把撸起袖子抄起角落木桶,小跑出门。
花昭文盯着她背影,眼睫微垂,起身简单收拾了桌子,将还没看完的那本通鉴随手扔在了炕里。
他回身坐在床上,居高临下打量着地上食盒,探身伸手将其勾过。开盖,里面饭菜并非山珍海味,甚是寻常,只是几个个大的包子,花昭文捡出一个,掰开,白菜粉条的。
花昭文脸色瞬间达到冰点,眼神如腊月北风,神色难掩鄙夷。他手上使力,那包子便就连汤带水淌了一地。
——花昭文不知道这是谁做的,但是他知道娘生前为数不多会烹饪的菜,也是第一个好不容易学会的菜,就是这白菜粉条馅儿的包子。
当年花母大家闺秀,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下过什么厨房,但她却能因为五哥幼时奇怪的攀比欲,吵着要吃阿娘做的饭,去和家中厨娘同吃同住整整一旬。
他还记得十天之后阿娘把热气腾腾的丑包子端上桌的时候满脸歉意,身上华服已被炊烟熏得不成样子,手上尽是刀口和火泡。她一遍遍和自己的孩子们道着歉,说自己太笨了只能学会这个,叫他们尝尝好不好吃。他还记得五哥还没动筷子就哇一声哭了,说自己太不懂事不该叫阿娘去学做饭,看着娘把自己弄成这样心里很是心疼。
——可是如今呢。
——可是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阿娘死,兄长亡,他再也没办法和兄弟姊妹们坐在同一张桌前,吃到母亲偶尔兴致起来下厨做的不算好吃,但足够用心的饭了。
经此劫难,他现在最恨的就是姓兰的混账。
花昭文全身都凉,恨不得将兰家人全都碎尸万段。
他正愤然,乍的门却又是响起。此地偏僻,花昭文知道此时敲门的只会是那么几个人,以为是牡丹打了水回来,便就咬牙硬是压下了火气,刚要出声应允,却不想那人已经推门而入,天水碧色的衣袍径直闯入他眼底。
来者靴上沾了水渍,就这么立在门口,小扇下声音轻佻:“美人,不来迎接为夫吗?”
花昭文瞥他一眼,没有搭理,心下厌恶掩不住,暗道算是他自己撞在了枪口上。
来人却止了笑,瞧见他这般,手腕一抖合上小扇,几步走到他跟前,眉头微蹙,高高在上地睨着他,周身尽是威压,语气却依旧是不着调,调笑似的,仿佛在戏弄什么可以随时弃置的玩物:“美人,你说,你怎么证明你真是花兼良的九闺女,嗯?”
他上前半跬,弓身以小扇垫了花昭文下颌,唇角微勾,眯着眼瞧他:“前几日我吃多了酒,脑子昏沉,今早才寻思过味儿来,花九小姐向来足不出户,鲜少有人见过其真容,我又不是个傻的,总不能秦二少说是,我就傻呵呵信了。你说对不对?美人儿?”
花昭文身子一抖,嘴唇微张,牙齿又咬住了下唇里肉。果然是一屋子养不出两种人,看来这外人所传言的草包兰玉,背地里恐怕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是跳进了个虎穴。
但是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兰家的水太深,之前是他太狂妄,如今命被悬在刀尖上,他每捕一只蝉,都得小心身后是否有黄雀在虎视眈眈了。
他垂了眼,并未作答。他现在在别人眼中就是个坏了脑袋的傻子,而如今多说多错,若是干脆不言语对方还就真个不好刁难于他。
兰玉见他不回应,心中有些嗤笑,便就收了扇子,直起腰板,以扇骨拨开他散在床上的袖子,为自己腾了个地儿,自顾自挨着他坐下。他翘了二郎腿,侧头看向花昭文,小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手心。他语气却忽然变了,冷了下来,似寒霜过了境:“快点,说话。”
花昭文仍是不语,侧头对上他的眼。
兰玉手指微动,手上小扇转了一圈。他皮笑肉不笑,身子又向花昭文靠近些,捉住他的手,可怜兮兮道:“美人,别装死啊。”
花昭文左手还捏着烂了的包子,手指蜷缩抠进包子皮里,满手尽是汤汁也没心思管,暗暗隐忍右手的疼痛。他右手伤口处又开始渗血,兰玉指甲戳入他开绽皮肉,扎得他连着心脏一起疼。他只道自己和别人还是不一样的,他先前几次三番使力剜弄这处伤口给自己长记性都还尚能忍,可如今兰玉只是拿指甲戳,便就已经是疼得钻心。
而兰玉却还像是后知后觉一般的抹了一把他伤口的血,诧异似的出声,假惺惺指责他怎么这么不小心,还把自己伤了。
花昭文抽回手,把血在袖子处蹭干净,垂眼“哦”了一声。
兰玉翻瞪他,起身站了起一把薅断了桌子上好几盆兰花的杆,又把叶子和花都一一揪掉,随即背过身去,从袖子里取了什么东西鼓捣一阵。他少顷又转回面向花昭文,拎着一条由兰花叶杆结成的油光锃亮的带,蹲下一把拽过他的右手,一下下缠绕,全然没有先前戏谑或是狠厉的样子:“受伤了不知道包扎,就这么干流血?”
花昭文瞧着他,心道猫哭耗子假慈悲,谁知道它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兰玉手法娴熟,弹指间便就将叶杆两端交叉一绕打好了死结。他立起来想去洗手,环视一圈却发现屋儿里连盆水都没有,难免败兴,长吁一口坐下,又续上了先前的话题:“——美人,你说,你现在傻了,我问什么也不知道回,我怎么才能知道你是不是花九?”
兰玉呵呵一笑,双眼眯起,目光却让花昭文感觉甚是不善。他抬手在袖袋里摸索一阵,随即拎出个小物件来,身子前探,将物件举得离花昭文眼睫极近,好让他看个清楚:“美人,你可还认得此物。”
花昭文瞳孔骤缩,那物什他是在熟悉不过,只消瞧得一眼便就可以认出。兰玉手中所拎着的是根木簪,木料就是普通的柳木,雕工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拙劣,没有繁复的装饰,只顶端刻了朵开得正盛的芙蓉。
——但这是两年前自己扮女孩儿时行及笄礼,四哥亲自学习雕刻,为他所雕的礼物。
他还记得当时四哥看着其他人送来的金银珠宝很是不好意思地掏出放在他手心,发誓今后一定要磨炼雕工重新为他的好鹃娘雕一个。花昭文笑着调侃等他二十岁能出门以后要天天戴这个,吓得四哥又一下把发簪收回揣兜里,一直说着这可不兴这可不兴,承诺等他技术练好了再把这簪子一起给他。
——后来四哥也确实没有食言,给他雕了不少林林总总的小物件,只是这簪子,他没想到,再见竟不是在四哥手里,而是仇人手中。
兰玉嬉笑着看着他,拎着小木簪一下下在他眼前晃荡。花昭文怒不可遏,伸手去抢,大骂道:“狗东西!”
“小美人还会骂人啊。可这不行。”兰玉一下闪开躲过他手,反手将木簪又重新揣进袖袋,“哎,美人,你要是想要那玩意儿的话就和我睡一觉,想必你这样一等一的美人,就算不是什么花九小姐,在床上也别有一番风味。”
兰玉两腿一蹬脱鞋就上炕,舌头舔着嘴唇,反手扭住花昭文肩膀就把他扳过,欺身压上去。花昭文被压个措手不及,身体两侧倾力不均,一下便就翻倒,后脑磕在窗框上火辣辣地疼。兰玉揽着他后颈,胸口紧贴着他的,头埋在他颈侧,往他耳朵吹气:“美人儿,这大好白日,你可要和我好好享受啊。”
花昭文被他触碰却是无来由一抖,呼吸都变得凝重,心脏狂跳,瞳孔涣散,全身骤然入坠冰窖。他想一把把身上人推开却没有力气使出,只得煞白着脸色紧紧盯着面前人。兰玉与他接触,自然感觉出自己捧着的身子骤然凉了,抬头看向他却发现事情远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兰玉心下暗道不好,着着急急起身却不想被花昭文用包子扣了一头。
那包子本身就被掰开揉碎,馅料尽流,此时被甩在兰玉头上,淅淅沥沥滴了他一身。花昭文仍是惊恐态,才甩出去的手仍在狂颤,还来不及收回,张着嘴喘着粗气,面色又是白了几分。
兰玉长叹,从花昭文身上翻下立到地上,抽好鞋子,嘀嘀咕咕说了句没劲。
“罢了罢了,我管你是什么花九小姐还是什么王大姐呢。”兰玉没趣似的摆摆手,抬袖胡乱抹一把脸上汤水馅料,从袖子里掏出木钗没好气地抛到床上。他看向花昭文良久,不知道又是哪儿来了兴致,唇角微勾一挑眉,又是先前那副调笑姿态,佻达放荡轻浮玩浪之气瞬间涌溢,抬起扇子挑高花昭文下颌,在他脑门上用手指点了一下,抛下一句“来日再会”转身离去。
花昭文睨着兰玉离开的背影,眼神阴鹜,缓和了半晌才又恢复了寻常呼吸。
待他缓过来后,花昭文立刻垫着袖子拾起钗子,仔细端详一番,确认了真是当年之物才又小心翼翼收进袖袋。顷而他抬手三两下拽开手上草叶,伤口才止沾了那药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却已经愈发疼痛难耐。
他发现草叶下的掌心有些肿,伤口处血沫掺着脓水往外冒,酸酸胀胀,黄紫一片。
花昭文咬牙。
——看来兰玉是没给他用什么好东西。
2
门吱呀一声合上,兰玉出了门,长吁了一口气。
兰泽立在门边已是等候多时,见他又是一脸腌臜,忍不住蹙眉,递上一方帕子。兰玉接过,边走边擦脸。
兰泽竟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怎么样。”
兰玉翻个白眼:“还能怎么样,花九她还是和原先那般高傲不理人。”
“他原先在家中备受宠爱,高傲些倒也正常。”兰泽接话。
“哎呦,蛮少见,兰大丞相居然替外人说话了。”兰玉调侃,却没想兰泽根本就不延伸,仿佛没听到似的略过这个话题,直截了当问道:“——你今日与他相逼,他作何反应?”
“挺好的,”兰玉回想方才,声音压低了几分,“我一进屋便就发现她把你给她送的包子捏碎了。我一开始同她说话她还不做回应,后来我出了个狠招,拿她哥的给的簪子威胁她,才算是有点成效。”
“哎呦呦,”兰玉比比划划向他描述,“那小美人儿气得脸都绿了,直骂人,眉眼里积的尽是憎恨,恨不得要把我当场虐杀才好。你昨天嘱咐的她那右手上的伤我也摸了,有点烂了,皮肉外翻,不像是寻常物件所致,倒像是故意剜剃为之——她对自己还真是狠,如今又经过这么一遭,我倒是觉得,她离真疯不远了。”
“他本来就有些疯的苗头,你只是推波助澜而已。”兰泽冷冷道。
“不过却是有点怪的。”兰玉话锋一转,想把帕子还给兰泽却被他嫌弃推开,只得悻悻收回,“我假装按住她欲行不轨的时候,她和受了什么刺激了似的又抖又怕,全身冰凉又使不上力,吓得我赶紧把她松了,结果这不就挨了一包子。”
兰玉摇摇头,扭头看相兰泽,却发现他面色冷得不同往日,眉眼间镀的是霜寒的积雪。他立在原地,就这么盯着兰玉,冷漠地开口:“白日宣淫的东西,你瞧瞧你干的什么好事。他在监狱里曾遭三个不知好歹的狱吏轮/奸,你这是拿着刀子往他伤口里戳。”
“啊?这叫什么个事儿,你怎的之前没同我说。”兰玉先是一怔,随即一脸懊悔,“以我现在的身份立场,又不方便和她道歉。”
“得。”兰玉有些抓耳挠腮,“事儿你办成了,坏人我当了。”
兰泽沉默不语,只襄看着,任由着风呼啦啦地刮。
正一筹莫展之际,远方一个细瘦身影跑将过来,兰玉定睛一瞧,心中却是一喜:“牡丹!你且过来。”
牡丹听着唤,改了道来到二人面前,福了福身请了安,静等吩咐。
兰玉看着盆中的水和毛巾,知道侍女才从浣衣房过来,那儿离这儿远,他知晓侍女已是累了,便就长话短说:“你过会儿去伺候花九洗漱之时,机灵着点,抓个机会替我说点好话。”
牡丹大致也猜到是发生了个什么事儿,点头应下,兰玉便就放她走。
天空在雨后难得的蓝。秋初还是多云,兰泽抬头仰望,嘴里喃喃,声音和满树的叶被风卷得飞散。
“我花开后百花杀。”
——这一弈,最凶猛的棋子要诞生了。
下一章有秦景,另一条权谋线下一章开始运作。
注释:
【我花开后百花杀】出自黄巢《不第后赋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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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衣 予衣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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