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吃完,圆月已经遥挂在绛霄之上了。
江夜吃面的过程中宋醉都在一旁端坐着,似乎是觉得即使是这么干坐着看着别人吃饭也没什么不正常了。
亏得他平日还一遍一遍地教诲上阳要懂礼数呢,自己不也是不注意分寸。江夜暗忖。
他把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喝完,抬手抹嘴,这个动作间隙就听见宋醉问:“可有什么不适?”
“没有。”他把碗递了过去,如实道。
“眼下你病情忽然加重,饮食和药理都需我照看着,”宋醉意味深长地看了江夜一眼,看得江夜有些莫名其妙,“糖怕是不能再吃了。”
江夜:……
“我本就不爱吃甜食!”江夜忿忿道。
宋醉好似是被江夜这句话点到了笑穴,嘴唇一抿泛出几分笑意,下唇的黑痣倒是就这么给抿没了。
宋醉道:“我只是好意提醒,毕竟伤者有必要知道伤势等诸多事宜的各种细节。”他说着就见江夜要和衣躺下,立马开口阻拦,“先别趟,天色未晚,你同我一道出去走走,消消食,回来喝完药再睡下。”
江夜:???
他怎么不知道看病治病还这么麻烦,一般来说不都是“你躺着别动”、“注意多多休息”等等的画风吗?
床边坐着的宋醉站起了身,江夜不去看也知道他断然是在看着自己,并且还十分耐心地等着自己起身。
房间里安静了会,窗外的不知名鸟禽啼了一声。江夜一边在心里想着这又是宋醉的什么歪门邪道,一边掀开被子下了床。
见状,宋醉又朝他付之一笑。只不过他的笑一直都很淡,眉眼平平,端着的仅仅是礼貌和分寸。
更深露重,又是竹林深处,寒气又重些。先前江夜出来的时候是吃过汤面的,浑身上下攒着热气,可甫一出来,夜风一吹,暖意也都在这三两步路里散了个大半。
之前伤势未愈他就肆意使用仙术,这次突然晕倒也缘系于此。夜风吹起竹叶带着寒流,他身上穿的还是之前躺在被子里穿的衣物,宋醉这厢似乎是担心他身子骨,走起路来步子又小速度又慢——总而言之,他觉得有些冷,并且还十分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寒战。
江夜本就在步行中,身子有动作的幅度,再加上他这个寒颤的幅度十分之小,一瞬即过,虽说是有寒意,但也并无大碍。
他望向漆黑一片的竹林,耳边蓦地响起宋醉的声音:“觉得冷?”
江夜条件反射就要摇头,结果却是宋醉抢先一步把自己身上的外袍解了下来,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先是一愣,心想宋醉这人手里还端着碗筷呢解外套的速度怎么这么快。再是不知所措。
他极少承人好意,同样的,也极少有人不加回报地施以他好意。
须知,这世间极少有人做事是不求回报的,否则他可能都无法安稳度过这一生。例如医者,如果真的凭借一腔悬壶济世的热血,治病看诊不收银两,那么他自己也是活不了多久的。
江夜抬手将笼在自己肩上,尺寸有些不合适的外袍紧了紧,调整了下,终究还是没有说话,亦是心安理得地接收着这一切看似为好意的善举。
少顷,圆月渐渐浮现于天穹之上,四下沐着月光,登时澄明了不少。
彼时江夜和宋醉两个人已经并排缓步在这竹屋的院子里走上第三圈了。好在他们步子徐徐,不然就冲着半夜不睡出来绕圈这么个奇葩行为,估计真能绕晕过去。
两人一直没说话,好像是在玩什么噤声比赛一样,你不言我不语。
江夜有些撑不下去了,想回去睡觉。他侧过脸道:“宋离人,这该……”
恰在此时,竹屋的周围忽然响起了一阵笛声。
这笛音凄美悲壮,似是在诉说着什么难言之苦;时而又婉转流长,似乎是在歌颂今晚的月色。袅袅动听,绕梁三日而不绝。
又是月下,又是竹林,又是笛声,此番美景,合该佳人在侧,一同赏月闻笛。
然而江夜只想回去喝完药就趁早休息,困意上来了听什么都是呕哑嘲哳,他甚至想找出那个吹笛子的人让他滚一边吹去。
对了,这笛声响在竹林静谧、人烟稀少之处,颇为诡异!
他运气刚要施咒探寻那吹笛者的踪迹,一旁的宋醉忽然道:“余秋棠!”
江夜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余疏穿着一身淡青色褙子,手持玉笛,端坐在竹屋的屋顶上,一边吹笛一边望着月色出了神。
江夜一时没整明白西洲的神仙怎么都那么安于赋闲,好端端的郡主非要去妖来当,蹙气眉想叫余疏别吹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未开口,身旁的宋醉就是一通运气,转瞬便稳稳当当地在余疏身旁落下脚来。
余疏察觉到两人的踪迹,所以宋醉飞到她身侧时她并不诧异,而是从容不迫地吹完了这一支曲,才略含歉意道:“望月有感,情不自禁就像吹一曲,扰了两位仙君的清净,实在抱歉。”
宋醉依旧是脸上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意道:“无妨,我和招星也并未睡下,你这笛子吹得好,怎么能是扰人清静?”
余疏莞尔:“宋仙君谬赞了。”
余疏这左一句“仙君”右一句“仙君”,宋醉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他道:“哪里,只是你这曲子我从未听过,是西洲的民曲吗?”
余疏点点头道:“仙君猜得不错,这支曲子正是西洲的《望月》。”
前头说过,宋醉自十九岁后就一直隐居在南山南,纵然是活了三万多岁,但是他一心只读药理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人间的戏曲话本子更是一听就要打盹,所以对于余疏口中的这支西洲民曲《望月》,自然也是一无所知。
他虽然没有上通天文下晓地理的本事,但是一派从容不迫,道:“既然是叫《望月》,曲风又是凄凉又是柔美,总该是有它的一段由来吧?”
闻言,余疏施了个仙法将那只玉笛收了起来,虽是立于屋顶砖瓦纸上,但是姿态依旧十分端庄。她道:“不错,这支曲子本是几百年前,般夏的一位少女所做。人间不仅有修道,亦有仕途,那小娘子的竹马便是一位学子,科考之际离家赴京,小娘子便一直在家中等着他。但是天有不测风云,赴京途中有一段水路,那学子在船上遭遇了不测。学子遇难时尚是弯月,但是凡人不必神仙,不能一日千里,消息也走得慢,等小娘子知道她的如意郎君遇险身死时,就已经是既望日,小娘子先前跟着她的郎君一同去过几次学堂,读过一些书,故而就做了这一支《望月》。”
宋醉安静地听完余疏这么一席话,末了点了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道:“那这柔美之处,估计就是回忆两人少时的欢乐时光,而凄凉之处便是那位小娘子得知自己郎君离世时的心境了吧。”
余疏又点点头,笑道:“只听闻南华的宋离人医术过人,没想到曲笛方面……”
“你们两个,说够了没有?!”
余疏的一通赞美之词还没说出口,院子里披着宋离人外袍的江夜终于是看不下去了,扬起声音朝着屋顶上的两个人吼道。
其实本来他不想如此下人颜面,毕竟笛声默了四下就安静了不少,即使是宋醉和余疏聊天声音也不会吵到他。可怪就怪在,两个人不偏不倚,踩着的那片砖瓦刚好是他卧房的屋顶。这能忍么?这不能忍。
关键是明明方才出来的时候宋醉还说得好好的,溜达完了就回去吃药就寝,结果却是他自己飞到屋顶上和别人聊天去了。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有说有笑还要夸耀,这能忍么?
那当然不能。
你望月有感大半夜不睡爬到屋顶上吹笛子,别人还得休息呢,更何况他还是个伤患。
这能忍么?这简直太太太太太不能了!
他吼完之后怒意未有丝毫减淡,又冷嘲热讽道:“宋离人,你不是嘱咐我喝药吗,现在是在干什么,表演飞檐走壁吗?”
即使是被劈头盖脸怼了一顿,宋醉依旧一副处变不惊。他道:“煎药的事情一向都是上阳来做,药煎好了他回来找你。”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如你去厨房找上阳,让他往你的药里再加些安神的药材?”
江夜白了他一眼,挥着袖子走了。
宋醉一脸的莫名其妙:“脾性阴晴不定,许是受制于伤痛,心气容易浮躁。”
余疏道:“我看他伤得很重,好像还是为星神?”
“不错,”宋醉道,“伤是火陨天劫时遭受的,上古业火、天之浩劫,即使是神仙也难免要遭受它的苦难。”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觉着他灵力丰沛但气息微弱。”余疏有所悟道。
神仙之间的灵气如何,位阶如何,大多是能一眼定夺的。灵气就不必说,几乎是一进身就能感受到,位阶自然是从这人灵力的强弱,以及这人的穿着姿态来评判。这一套辨神法子自发而成,几乎是屡试不爽。
但是气息如何,血气如何就是药理病理方面的了。平常的神仙要是受了什么伤,或是得了什么病,施个法让自己气色看上去和平日无异,别人也就看不出来其中端倪。宋醉既然是在自己的小草屋门口捡到了江夜,本着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心态,再加上江夜本就说自己有不认识的仇家可能会来寻仇,所以宋醉也给他周身施了仙术,让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但是余疏说过自己祖上习医,又出过风靡四方的医书,就算本不是学药师的仙,有所建树倒也正常。
实话说,宋醉能感觉到余疏有想要通过江夜的伤势来增加自己实践经验的想法。这种法子之前他在教上阳医书的时候就拉人来试过,不过也仅仅是摸个脉看个诊,总不足为怪。
宋醉望着天穹之上的一轮圆月,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会,最后道:“你吹这支曲,可是有什么原因?”
忽而有风起,宋醉束着发并不为所动,倒是余疏鬓角的发丝被缕缕吹起。她抬手抚了抚,道:“有感于那小娘子,本是一心盼着郎君中第归来,没承想却等来了噩耗。”
宋醉“唔”了一身,不接话了。
这世间的情爱太过繁杂,他听过的话本子少,也没什么经历,有些时候确实是不能理解这些个爱恨嗔痴,为何就能叫人肝肠寸断。
女子心柔,总是多愁善感的。他也不想让余疏一个人在这夜风里感概几百年前那对苦命的眷侣,想了一想,道:“你也不必太过伤感。”说完这话之后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干脆就道,“上阳煎药我还须得去看看,早些歇息。”说完纵身一跃,轻飘飘地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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