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婉声音不大,泰华殿寂静异常,弱小身躯站立笔挺,直面圣上无畏无惧。
林画觉得她的身上有束光,在这个时代,这种境地,绝之死地而后生的一腔孤勇。
“回禀皇上,是宋婉福薄,不配为您儿媳,不配做皇家媳妇。”
说罢,低眉落下一滴清泪,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琅玉,嘴角勾出一丝冷嘲,“誉王爷,腊日那晚你奋力一推,你我夫妻一场所有的恩怨情仇也就都灰飞烟灭了。”
清冷寡淡,字正腔圆。
说的不正是那日在明堂争辩之事。
当时徐贵妃母子尽心尽力地甩锅给林画,说得大义凛然义正言辞,如今回忆起竟是如此可笑。
“你胡说什……”
当时情景再现眼前,琅玉险些要跳起来。
“也罢,你琅玉怎么可能有错?”
宋婉睨了他一眼,语气波澜不惊,“大婚当日你一夜不归没有做错;三天两日花天酒地最后还要我去酒楼带你回府没有做错;在府你一人独大,府中上下对你任打任骂没有做错。”
“别说了!”
琅玉忽然捂住耳朵不愿再听,眼目赤红,只觉难堪。
“不说?为什么不说?”
宋婉突然蹲下身,伸手将他双手扯下,盯着他一字一顿,“老七生来遭罪,卫妃难产,还要遭你无端嘲讽贬低责打没有做错;禁足离宫鸳鸯楼醉酒满口荤话没有做错。”
琅玉看着眼前这个越说越激动的女人,一时间有些愣怔。
接着,便听她忽然耸肩笑了起来:“你被撤职禁足停俸禄,怨恨老七一路高升。于是腊日当晚,你让我以腹中胎儿为引,构陷林画,连累老七使其永远不得翻身!”
“你说这些你都没有做错!那到底是谁错了?是我,还是府中无辜被你打骂的下人?亦或者说是老七,林画,还是我腹中的孩子!”
“琅玉,那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用一个孩子,一个尚未成型的孩子作为你勾心斗角的筹码!”
一番连消带打,琅玉颤抖着身子,心虚低头。
宋婉也瘫坐在地上,仿若被抽走所有力气,捂脸痛哭起来。
殿内妃嫔大多已做母亲亦或婚嫁,见此情状皆触动红目,拿出锦帕轻拭眼泪。
林画最是不忍,一向顺从母家,遵守妇德,为他人着想的宋婉,有朝一日能为了自己为了自由而做出此举,已是她的极限。
如此想着,众目睽睽之下奔向哭泣的宋婉,将她抱在怀里,任她放肆哭泣。
分明是不知礼数不懂礼仪之举,可偏生现下情景并无人苛责。
良久,殿内归于平静,林画将人扶起坐回软垫,替她拢了拢大氅,转身看向高坐的皇上,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父皇,儿臣斗胆替宋丞相之女求得休书,放她自由!”
干脆利落,出乎意料。
琅月盯着这个为救姐妹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目光灼灼。
众人哗然,琅玉再不济再有错,也是皇上的儿子,皇上尚且不置一词,林画贸然出头简直胆子着实大得很。
可只有琅月瞧见,她藏于袖口的拳头紧握,肩膀微微发抖。
自家夫人在害怕?
那不行。
林画感觉身旁有股温热的风传来,微微侧目,琅月便站在了自己身边。
并肩作战。
“诚如父皇所说,齐家治国平天下,家若出了问题,国与天下皆为空谈。”
声音不急不缓,直击人心最柔弱的部分,“五哥天之骄子,皇家王爷,更当为众臣表率,兄弟榜样。宋丞相一生为朝堂奉献,爱女无辜,嫁入皇室已是悲剧,若不及时止损,恐伤臣心。”
“父皇!”
林画附和着,“琅月所说这些,儿臣皆听不明白。在儿臣眼里,您是个明君,亦是慈父。深知夫妻相处之道应两情相悦琴瑟和鸣,更愿儿女健康平安长乐未央。可如今五哥与宋婉不成仇人已是万幸,难道还要日日相处互相折磨吗?”
“林画!你放肆!你算个什么东西在这儿决定我的婚姻!”
“就凭现下我是站着而你跪着!就凭父皇说今日之事是家事!就凭……就凭……”
林画说着看向宋婉,瞧着她虚弱抹泪的模样,忽的就哽咽了。
就在这时,一直抿唇不悦的增依走了出来,站于林画身边:“就凭我们是姐妹,姐妹所托非人已是心痛不已,如今她不敢提的事便由我们来提,她不敢说的话便由我们来说!”
“父皇,深宫内苑妃嫔众多,现下您若是放眼瞧瞧,谁不是暗自落泪,为宋婉冤屈。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后宫妃嫔皆为您的妻子,碍于礼数情面不便置喙任何。可是各宫娘娘们,你们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们做女人的若是都不疼惜女人,那还有谁会疼惜我们?”
“三嫂说得没错,宋婉之悲剧,父皇,贵妃娘娘,宋丞相,还有当初每一个安排他们婚姻的人,皆有罪!”
悲恸之中,林画全然忘记自己身处何处,所面何人了。
只一股脑地继续说下去:“父皇也说,此乃家事。既然如此,父皇您作为一家之主,请率先弥补自己犯下的错,放宋婉自由吧!”
此话一出,殿内所有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在他们眼里,或许从他们记事起,便无人指着皇上说过他有罪的话。
可偏偏,这个叫林画的女人,说出口了。
胆大包天,却莫名地……令人钦羡。
“都道老七娶了个不得了的媳妇,如今看来的确令朕一而再再而三地意外。”
皇上的话喜怒不明,看向林画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
琅月上前将人拉在身后,站得笔直,公然挡住皇上的视线:“父皇赎罪,林画只是情急……”
“不用替我说话,即便是死罪有的话我也是要说的!”
林画甩开琅月的手,阔步上前,“我向来不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然当初让二人结合有千百般理由。可宋婉与五哥之间只剩下女人的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做女人的就要在宅院等待彻夜不归的男人,凭什么做女人的就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相夫教子!”
“宋婉好歹是丞相之女,虽无俸禄可背景殷实,在众多女眷仰慕的皇室夫家尚不能过上舒坦日子。那我朝百姓,家中女眷手心向上的日子该是如何水深火热度日如年!”
“父皇,您方才也说了,这是家事亦是国事。五哥欺辱女人之事皇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若是皇家不拿出态度,不做出表率,恐难堵皇城百姓悠悠之口!”
林画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皇上让众人到场的目的就是想以家事处理琅玉与宋婉之事,如今又被她硬生生凌驾于国事之上。
谁都知晓,宋婉委屈,琅玉混账。
当初皇上以缓兵之计,命宋婉回娘家养胎,无非就是希望孩子生下之后宋婉能念及孩子回到誉王府。
若是寻常家庭,一道圣旨拆了二人,各奔东西也就罢了。
可如今林画为宋婉求的可是休夫令啊!
自古以来,女子休夫本就荒谬。
更何况休的还是皇家王爷,说出去皇室脸面情何以堪。
皇上拧眉,似是拿不定主意,偏头看向了最容易攻略的宋婉:“小婉,你的意思呢?”
“不,小婉,你不能……不能向皇上讨要休夫令。”
琅玉已经被吓破了胆,整个人觳觫着不置一词,徐贵妃溺子,连忙走到小婉面前声泪涕下,“母妃知晓是玉儿对不住你,可是你们已经有孩子了,你忍心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吗?孩子需要父亲的爱,你不能那么自私……”
“贵妃娘娘,在你是一位母亲之前,你也是一个女人!”
林画气得连敬语也不说了,径直走到宋婉面前与徐贵妃对视,“你说她自私,是因为她没有如你所想委曲求全作践自己!可是也请同为女人的徐贵妃为她考虑考虑,这个世界对女人的敌意如此之大,若是我们自己都不爱自己,那谁还会来爱你!”
徐贵妃顾不得气林画礼数不周,被她这话震得失了七魂六魄久久回不过神。
“贵妃娘娘,请您高抬贵手,放宋婉走吧。念在她嫁入王府日子艰苦,趁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未被五哥打死,别作孽了。”
言毕,林画欠身鞠躬。
琅月深知,她不喜低头,如今鞠躬便已是她最大的诚意与谢意了。
皇上高坐,看向一旁老泪纵横的宋丞相,为朝堂戎马一生;瞧着以泪洗面的宋婉,为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毁了一辈子;最后看向台下的琅月。
似是想起了什么,许久,发出长叹。
“罢了,宋丞相带小婉回府吧。”
他摆摆手,“休夫令我会让蔡墨拟好送于丞相府。不仅如此,朕还会将宋婉休夫的告示张贴宫门外,以儆效尤。告诫城中百姓待家中女眷必须敬之爱之,苛责辱骂皆以琅玉为前车之鉴。”
“至于琅玉,品行不端,祸害宋婉及腹中胎儿,构陷安王妃,居心不良,剥去誉王称号,暂且押至宗吾狱,由牢狱监司负责教导学习,未得诏令不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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