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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割尸肉

这三日,阿婵躲在暗处一直观察着父亲的尸首,不明白为什么像父亲这种普通人的尸首会不腐,一定是有人动了手脚,她得想办法将尸体抢回来。

对于坊间百姓,不腐尸比妖人斩首天降血雨更容易流言四起:

“圣人英明,果然是妖邪,怪不得刑场上也要布阵,确实妖得很!”

“据说曝尸三天也是要彻底除掉其邪祟呢!”

“希望圣人这次除掉邪祟,就不会有妖物出来害人了,不然夜里睡觉都不踏实。”

类似的流言,遍布大桓大街小巷……

然而第三日午后,各寺观丧钟敲响,嘉善皇后突然薨逝,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顾不上妖人邪祟,急忙换上素服准备国丧。

第三日夜,曝尸期限已满。

子时一过,便有一队士兵过来将应贤尸体收殓,转移到城郊乱葬岗。

许是上面觉得父亲的尸首已无法“作妖”,否则不会送至乱葬岗。

但阿婵不敢掉以轻心,她想取回父亲的尸首,万一半路再杀出之前布阵的高人,她会功亏一篑。

她悄悄尾随队伍,但快到乱葬岗时,突然察觉另一伙人也悄悄“缀”在后面。

她自幼在玄门修习,耳力和轻功都不错,能分辨出对方大概五人左右。

她故意放慢速度,落在这五人后面,想看他们到底意欲何为。

一路无事,到了乱葬岗,士兵将应贤的尸首运至一片隐秘难以入内的密林之中掩埋,之后便离开。

阿婵并没有感受到此处另设阵法,心下稍微放松些,但也没有轻举妄动,她在等对面那五人的动作。

只听得那五人窸窸窣窣进入密林,动作敏捷迅速,感觉比刚才的士兵还要训练有素,怪不得没有被士兵发现。

不知他们什么来路,阿婵盘算着应对之策。

她借着昏暗的月光,看那几个人围在父亲的尸首周围。

其中一个虎背熊腰、声音低沉的男人蹲下查看应贤的尸首。

“此人果然够妖孽,三天了,尸首竟丝毫不腐,简直跟睡着了没啥区别。”

“那咱们有救了吗?”旁边一个精瘦的矮个子道。

他说着便撸起袖子,阿婵看到那人露出的小臂上有一.大块烂疮,红肿溃烂,触目惊心。

“咱们拼死拼活在前线杀敌,谁想到能染上这怪病,也没人管,死不了人就只当肤病来治,谁管咱们发作时痛不欲生!”另一个粗嗓子大汉说道。

“就是,夜里发作疼得睡不着觉,白天又像没事一样,还得照常上阵迎战,上面只会怪罪士气不足,阻击不利,谁管咱们死活!”矮个子说着啐了一口,戳了戳应贤的尸身。

“这东西真的管用吗,咱们花光了所有的钱买那个方士的秘方,别是骗子。”矮个子迟疑,扒拉着尸首,“不过确实是一点没腐烂,不会活过来吧。”

“头都没了活个屁!”粗嗓子大汉嗤笑道。

“难讲,那方士不是说过,邪祟之人尸身不腐,怨念入骨,或可成“毒僵”。要在他成僵之前分食其肉,便可以毒攻毒,治疗咱们身上这个怪病。快割,别等他成毒僵!”虎背熊腰男已不由分说抽出匕首,准备割肉。

他们竟然想吃父亲的肉!

阿婵额头青筋暴起,一扬手,袖中一黑影嗖地一下窜了出去。

那五人正准备割尸肉,忽然一阵薄雾袭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密林,本就昏暗的月光被这雾气一遮,密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回事?什么都看不见了?”粗嗓子低吼。

“莫慌,这乱葬岗午夜经常起雾,大家小心一点,赶紧弄完赶紧走。”是虎背熊腰男的声音。

说着几个人就一阵忙活起来。

等了一会儿,薄雾逐渐聚拢到五人周围,月光复穿过密林。

借着寡淡月光,阿婵看到那五人正跪在地上,围成一圈,自割腿肉,血流了一地,但那五人好似没有痛觉一般,只是一边脸上非常嫌恶一边仍停不下割肉的手,口中还说着:“快快快,利索点!”

而对于旁边应贤的尸身,他们却视若无睹。

一团模糊的月色雾气萦绕五人身边,在黑漆漆的密林中尤为显眼,周围散着丝丝缕缕的轻烟,又似一只只细小的触.手,将五人罩在其中。

阿婵不禁冷笑,这团雾气,就是她刚才扬手甩出去的那团黑影。

它是一只名为“镜衍”的小妖怪,能够像镜子一样反射现实,本体是黑色,因反射了月光而变成了月色。

它幻化的薄雾幕墙,会将现实扭曲成幻境,一旦实施恶行的人置身于它的掌控之下,就会在幻境中将自己所欲施加给别人的恶行返还到自己身上。

那五人以为自己是在割尸肉,其实是在割自己的肉,等到镜衍被阿婵收回,他们就会恢复痛觉,血流干而死。

虽说听到他们患病也很可怜,但到底是狠了心对别人起了邪念,下了黑手。

自作孽,不可活!

阿婵长在玄门,对于恶人恶妖一向没有佛家那些感化教育的闲心,都是该除除,该杀杀。

她刚准备现身将父亲尸首抢走,顺便把这五人处理掉,突然感觉周遭不太对劲。

随即一道金光自密林穿过,击中镜衍,将其破开。镜衍瞬间散乱溃不成团。

是“心灯符”!

阿婵心惊,镜衍虽是法力不高的小妖怪,但能破开它幻境的“心灯符”却也需要有点道行的方士凝聚修为以手画符才可施法。

难道刚才那队士兵在守株待兔?可她这一路也没感觉到队伍中有修为不低的方士混入其中啊。

视线不清晰,只能感到又有一队人马迅速往密林来,阿婵只得复在荆棘丛中躲好,荆棘刺身,十分疼痛,却也必须忍耐。

不过一霎,阿婵便看到五人已经被那队人马制住。

脱离了镜衍幻境的五人,疼痛随神智一起恢复,捂着腿哀嚎起来。

一个方士打扮的中年男人,将糊作一团的镜衍收入随身携带的布口袋中,面露喜色道:“这镜衍妖不常见,此处不该它出没,没想到能遇见。虽是个小妖怪,却能帮我修炼心性,也算此行惊喜。”

不是移送父亲尸首的那队士兵,这一队人马身着绣衣制服,花纹布料十分繁复华贵。也和那五个自称是上阵杀敌的军士不同,他们的行动更加隐蔽快速。

能在阿婵无法感知的距离释出“心灯符”,又能在极短时间之内集结行进到这里,看样子这队人马平日里没少做潜伏隐蔽的勾当。

为首的绣衣人身形颀长,腰间佩刀,手持龙首金杖,一一戳过五人自割的伤口,缓慢、用力,换来对面更惨痛的哀嚎。

***

旁边几个绣衣随从对五人搜身,搜到一些东西,拿过来跟绣衣首领确认。

绣衣首领接过看了一遍,目光扫过五人,沉声道:“犍骑营逃兵,果然不负选拔标准,人人一双好腿,没白长。不仅逃得快,且仅十日就流窜作案四起,夜间沿路、入户偷盗财物,致三人亡,六人伤,一户村庄民居被烧毁。你们认吗?”

那五人瞬间愣住,互相看了看,然后连连大叫表示冤枉。

但是没有用,从他们的神态就已经能看出很明显的心虚了。

“把人带回去审问。”绣衣首领好整以暇地用布擦拭着龙首金杖上沾的血迹。

他的声音非常年轻悦耳,字字句句却令人胆寒至极:“既然这么喜欢割.腿食.肉,每日早午晚双腿各割十次,割完自.食,直至见骨,好生伺.候。”

旁边的绣衣随从领命,将险些晕死过去的五人押走,面不改色,显然对上司这种命令早已习以为常。

绣衣首领又对随从道:“方才徐方士说他捉的妖怪不常见,此处也不该是它出没的范围,或许周围还有其他人,带一队清扫密林周围,如无所获再将范围扩大到整个乱葬岗,不要放过一根杂草。”

惨白月光之下,他手中的龙首金杖闪着幽冷的金属色泽,阿婵仔细看去,发现那金杖上的龙首,口衔宝剑,眼神凶狠,应是“睚眦”。

传说“睚眦”是龙之第二子,龙首豺身,刚猛好战,嗜血嗜杀。

这绣衣……这作风……

阿婵猛然间想起来,原来他们竟是“绣衣察事司”!

所谓“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睚眦金杖正代表着绣衣察事司的行事风格——对于天下朝臣之恶行“睚眦必报”。

阿婵不常与官府打交道,乃至此时才想起来,背后冒了冷汗。

父亲说过,本朝名义上设有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其实还有一个特殊的第二十五司——绣衣察事司。

他们不隶属于任何官府部门,由圣人直接管辖,专搞秘密情报和监察任务,例如搜集敌国情报、监视朝臣动向、诛杀贪腐官员、处理特殊案件之类。

他们向来行踪隐蔽,行事狠辣,一出现往往就意味着朝中发生大案要案。

若被抓者罪大恶极,往往会经历地狱般的酷刑,甚至不需上报圣人就可自行将罪人就地正法,因此朝臣对绣衣察事司闻风丧胆,甚至在背地里称其为“沉命司”。

阿婵听父亲的讲述,觉得这帮人比妖怪可怕多了,像潜伏在暗处吐着信子盯着猎物的银环蛇,心肠九曲十八弯,不知道这帮人突然出现是专冲着五人逃兵来的,还是又要对父亲做什么。

论捉妖施咒她还懂点,论对付人,她可比不过心狠手辣的“沉命司”,尤其对面还是配合无间的一整队人马。

一人对一队,对面还有个法力不低的方士,她没什么把握。

想到这里,她不禁暗自缩了缩身子,敛气屏息,将自己藏好,说来可笑,这是她最擅长的了。

希望他们只是来抓逃兵的,她暗自祈祷。

可随即,她便听到绣衣首领对余下随从道:“今奉圣人之命,请徐方士对应贤尸身进行最后的镇煞,众人回避。”

看来抓逃兵只是顺便,他们果然是冲着父亲来的。

阿婵心下绝望,罢了,只剩一条命了,硬拼吧。她咬了咬牙,握紧手中的暗器。

很快原地只留下绣衣首领和徐方士。

阿婵一边留意他们的动作,一边准备偷袭,手心冒汗。

可下一刻,阿婵猝不及防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因为她看到绣衣首领一边口中说着“得罪了”,一边毫不犹豫将徐方士一个手刀砍晕在地。

这、这是什么情况?

更令她震惊的是,绣衣首领竟然……竟然冲着父亲的尸体,跪了下来。

阿婵一时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搞懵了。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不知道,只能紧紧盯着绣衣首领,随时准备出手,谨防他破坏父亲的尸体……

但出乎意料的是,阿婵看了半个时辰,那绣衣首领就独自挖了半个时辰的土,将父亲的尸首恭恭敬敬安葬完毕。

随后,他自怀中掏出一封信,在父亲坟前烧掉,阿婵只看到信封封面复杂的花押之下,有两行娟细小字,离得远,看不清内容。

绣衣首领非常谨慎,将信燃成一堆完全无法辨认内容的灰烬,方才罢手。

然后他转身将晕倒的倒霉方士放在马上驮出了密林。

这到底,怎么回事?

片刻后,密林中恢复了寂静,月至中天,连虫鸣鸟叫声都变少了。

只剩下阿婵和父亲的新坟相顾静默。

她还是没敢出来,因为她能感觉那绣衣首领虽然走了,却又派了人在坟周隐蔽处监视此处的动静,可能有诈。

她只能默默地、远远地看着父亲连一块碑都没有的坟包,应和着惨淡月光,分外凄凉。

为什么一辈子痴迷天象,兢兢业业为国家百姓预测天象气候、驱灾避祸的父亲会是如此下场,她想不明白。

为什么那么温柔的母亲,可爱的阿兄阿姐祖父祖母会是如此下场,她也想不明白。

她在心中默念往生咒,希望他们安息,可他们明明冤死,如何能够安息?

只剩她一个人了,只有她一个人能够查明真相,为父母家人报仇!

可找谁报仇?一重又一重的疑问涌上她的心头:

为什么父亲会被圣人扣上豢养妖蛊的罪责?

到底是谁豢养妖蛊陷害父亲,要将父亲及全家都赶尽杀绝?

如果父亲是被陷害的,那么凶手明知父亲是普通人,为什么还要用最高的风水妖阵严阵以待?

为什么父亲的尸身不腐?

为什么那个绣衣首领奉圣人之命让方士来镇煞,转头又将方士打晕,将父亲亲手埋葬,那封烧掉的信是谁写的,和父亲之死有关吗?

这些疑问如重重蛛丝,缠得阿婵思绪混乱,说要报仇,却连仇人都搞不清楚,多么可笑!

凄恻、愤懑、疑惑、不甘、委屈,各种情绪压得她喘不上气,但她甚至不敢喘气,怕被绣衣人发现。

是了,她还是太弱了,对方人多一点,阵法高明一点,自己就不是对手,所以父亲才一直要她“藏好,别被天收了去”。

她以为自己学了些捉妖的本事,有点小聪明就能救家人,可事实却如蚍蜉撼树,显得自己的各种“缜密计划”滑稽又可笑。

斗不过,只能藏。

一直弱,只能一直藏。

她头一次觉得,往生咒渡不了冤死的亡魂。

她得变强,只有强到人斗不过她,强到天不敢收她,找到真相,揪出真凶,父母家人的冤屈才能昭雪,灵魂才能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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