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愿知晓,几冬是如何身死?若你果真悃愊肫挚,对几冬输肝剖胆,为何不去义冢?还是你……忧虑甚多,因此踟蹰不前?”
“既是如此,今夜,我便领你走一遭。”
期儿眼眸中一瞬如蛰虫复振,止水重波,可仅一瞬后,又如冥昭瞢暗,淡然启齿道。
“娘子还是勿要戏谑奴婢了,若是被发现夜间外出,娘子名声怕是有损,奴婢如今声名狼藉,乃是淫奔无耻之辈,已不挂齿颊,可娘子须当心。”
“这名节,不论你昔日是何作为,不论你是作务精勤,亦或是咏絮高才、陶朱娥术,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便坠入无尽严渊,永无翻身之时。”
“宽恕遗忘,竟比金银还难求。”
说罢,期儿徐徐起身,朱露从手掌处滴落,抬手轻抚凌乱青丝,衣袖顺势落下,露出深深浅浅伤痕,正狰狞着,叫嚣着。
水断栩借着烛光,自是瞧见了伤势,可期儿方才还欲了结自己的性命,她并非菩萨心肠,不是慈悲之辈。
故她霜瞳凛冽,并未付之一言,足以揣度出期儿沦为粗使女使是何境遇。
众人见期儿如今式微,从夫人贴身女使沦落如此,自是乘危下石,众口铄金,想方设法为难于她,遂见其沦为弃子,便动辄打骂,肆意羞辱,是以身上有多处伤痕。
念及此,水断栩脑海中浮现一个个情景,有期儿被迫刷了整院的恭桶,有期儿十指被鞋履碾于地,正嗷咷不止,情景之浩穰,令其讳疾忌医。
可期儿经受这一切,并非水断栩所施加,纵使她痛不欲生,皆不是她来夺自己性命的缘由。
怜悯?不忍?她道不明是何情愫,可期儿于自己还有值,遂她启齿道。
“明日,明日卯时,我便会携你去义冢,我于角门处静候,来与不来,全然看你如何抉择。”
说罢,水断栩目送着摇摇欲坠的期儿离去,手掌伤口尚未包扎,往昔所受杖责落下的伤,也未愈合,每行一步,便牵扯着其创。
“娘子,明日还有要事,您去歇息罢,此处有奴婢来董理。”
水断栩不知自己是如何回至榻上,僵于床榻,入目是纱幔低垂,宵分蔽月。
因期儿刺杀在前,她不敢阖眸,竭力睁目,几近目眦欲裂,可抵挡不住袭来的浓浓倦意,几番抵抗折腾下,还是阖上了双眸。
“遇公子,您就饶了小的吧,就一回,小的在此担保,绝不出现在您面前污了您的眼!”
故音传入耳中,她徐徐睁眸,便瞧见一小厮装束之人伏于地,面容已是鼻青脸肿,正不断磕头哀求着。
而站于他正前方之人,水断栩虽不识,但看衣裳便知是贵公子,一袭月白色衣袍,好似松筠之节的君子,可此时却露出丑恶嘴脸。
“荒谬,你往日不是极为嚣张跋扈吗?今日何须在此摇尾乞怜?可还记得,被你殴打的遇府小厮!不知打狗看主?敢下遇府脸面,你们!给我狠狠地打!”
身旁小厮唯唯听命,攘臂上前,不由分说便落下拳脚,更有甚者持着长镵。
“啊!公子饶命啊!”
“公子!”
亦是在此时,小厮面容呈现在日光下,水断栩才瞧见其真容。
竟是已然身死的几冬!
他捂着脑袋挣扎着,不断呼号着,水断栩离几人不远不近,欲上前,可自己此时却安如磐石,挪动不了分毫。
“啊!啊!”
她就如此在不远处望着,入望是几冬在几人拳打脚踢下渐渐不再叫喊,终至有一小厮持着长镵上前,予了其致命一击。
几人见几冬无了挣扎,甚至一动不动,不免手足无措起来,那小厮当即丢下长镵,上面已沾染了朱露。
“公子……他……他死了!这回如何是好?”
罪魁祸首却极为淡然,似不是头一回经此事,不知手下亡魂有几,只见他淡淡开口道。
“有何可怕?不过一小厮罢了,横竖贱命一条,纵使国公府查明到本公子身上又何妨?总不能为其与遇府不相往来,况且,他不是有相好吗,你,去想法子让国公夫人知晓此事,待他声名狼藉,本公子倒要瞧瞧,何人敢管!至于这晦气,便丢至义冢罢。”
“是!”
几个小厮合力将几冬尸首抬起,水断栩则是在原处既无法行走,亦无法开口呼喊,只能眼瞪瞪地望着所发生的一切。
罪魁祸首亦随之而去,临走前,恰逢风乍起,掀起其衣袂。
不知是或不是风的缘故,他转首,恰与水断栩眸光相接。
四目相对仅仅一瞬,他偏首,登上了安车离去。
方才风卷土重来,将她吹离此处,周遭之物之景在眸中不断遽影,直至消失于无。
“娘子?”
谙响响在耳畔,水断栩睁开双眸,入望便是玉盘目如烟熏之态,便知她昨夜为董理没能安稳入眠。
“娘子今日不是要给公子下葬祭拜吗?莫非是忘了?”
经玉盘提撕,被梦扰了的心神垂垂安稳,她深深息,继而起身。
今日下葬之事须隐而不言,故一切毕后,趁着昧旦,二人并未携带随行侍卫,只有一马夫,脚踏已置于安车旁,可水断栩却未蹀躞上前,她只直直注目着角门内。
“娘子,如今宵禁已过,大可动身,若是令旁人瞧见……”
玉盘忧心之言声至,她自己明了此事,可片刻后,角门处仍未见人影。
“走罢。”
她謦欬道,提起衣袂,踏上脚踏进了驷内,方在软垫上坐定,便有“嗒嗒嗒”声来。
“奴婢晏至,望娘子恕罪!并非奴婢有意令娘子久待。”
“你倒是有缘由了,娘子平旦便在角门处候着你!”
水断栩澹然听完二人谈话,抬手掀起车帘,与玉盘眸光相接之际,眼神瞥向坐于辕间坐的车夫,继而颔首。
玉盘即刻会意,怏怏不乐道:“幸而娘子古道热肠,便不计较此事,趣来。”
三人坐于驷内,辘辘声起,驶向城外。
驷内,水断栩阖着双眸,一言不发,昨夜梦实属蹊跷,可脑海中此梦已然徐徐褪去,她只记得,那沾血的长镵,与贵公子不屑漠然的话语。
“何人!出示府牌或路引!”
城门吏声至,正色厉声,水断栩掀开车帘,竟认出眼前人正是李青蔽,可他似不识自己般,仍旧如初见时秉公办事。
她递与府牌,见李青蔽细细看去,待核实无误后,他继而出声道:“贵府娘子出城,所为何事?”
“去义冢,去见府中不幸亡故的小厮。”
水断栩注目不移,不肯忽视李青蔽神情之变化,他闻言,捧着府牌的双手显然一僵,可神情仍旧如常。
“既登记,娘子请通行。”
她收回府牌,辘辘声复起,良久,抵达义冢。
“娘子,到了。”
马仆写笺出言道,辘辘声止。
“写笺,你方才可是听见了什么?我忘性大,你可知我们是为何而来?”
“回娘子的话,今日娘子不过是去铺子里寻牙婆扯布置衣,耽搁久了些。”
水断栩闻言,便知是个解意人儿,此番话挑不出错处来,自己亦无法为难他。
“是个灵黠人儿,既如此……”
“咚!”
话还未落,写笺便绵顿于地,原是熏香所致,在驷内时,三人早已服下解药,算算时辰,亦该发作了。
找至几冬尸首时,已然臭腐熏天,期儿望着他形神俱寂,不顾传来的腐臭,纵体入怀,哭嚎不已。
见她擗踊号咷、稽颡泣血之态,水断栩一时怔然,自己似是忘却一切,被囚于期儿哭嚎的一小片天地间,浸于其中,险些溺毙。
怪道有人可为情爱付之性命,可为情爱万念俱灰、形销骨立,可为之披发佯狂。
水断栩起初不甚理解,有何比自己更为重要?她始终以为,只有自己,才是自己本身的社稷之臣。
今日一见此情此景,她虽仍是不甚明了,但心中名为情爱之病树似逢甘霖渥泽,原先枯鱼衔索之地,竟迸发一丝生机来。
名为期儿之雨淅淅沥沥,在她心间下起绵绵细雨,竟是如此潮湿。
“娘子,我们去寻公子之墓罢。”
许是见她凝目注视良久,玉盘轻扯她的衣袖,启齿去寻自己之“墓”。
“走罢。”
途中,水断栩行负薪之步,犹如戴枷而行,终至寻到一墓,仅有坟标,其上仅仅刻着一个“水”字。
“阿兄……”
水断栩抬手,指尖抚着砖刻,好歹为四品官员,竟连墓碣皆不值有,更勿提及什么墓志铭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注1】
“阿兄,你我终究,邈若山河。”
不知不觉,已泪睫盈盈,氤氲中,砖刻“水”字灼灼眼目。
她所言与泪并非为虚,自驿站死里逃生来,自己便愿去哭嚎一场,可无缘由,只能将诸多泪水尘封。
可今日缘由千载难逢,不会有比此更名正言顺的缘由来呜咽啜泣。
故,泪顺势涌出,顺势落下,泪簌簌,心难熬。
“若是……我当时……寸步不离跟着你便好了,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你会长命百岁,而我……”
“娘子,期儿朝此处来了。”
闻声,她回首,见玉盘亦然泫然欲泣,水断栩徐徐起身,掏出罗帕,为自己与玉盘拭泪。
“如若公子未出意外,娘子亦不必卷入其中。”
“事已至此,此番话,便随流水一同流逝罢,我们还有要事要做,此举,权当肆意一回。”
三人复上安车,写笺此时亦苏醒,他起身时并未付之一言,只神情略有讶异。
“走罢。”
驷内,水断栩忽而念起那乞儿,不知这乞儿如今如何了。
水断栩自诩图利之人,上上回救了乞儿是寻人引路,上回救了李青蔽与春月,亦是念着日后之利。
乞儿身影挥之不去,她微微摇首,亦未能将其甩出。
“娘子,可是身子不适?”
“无碍,”她倏然朝写笺说道,“去东水巷!”
昨夜之梦中,她识得自己身处何地,那日目送春月离去时,窥见其家所处方位,正是东水巷,与梦中情景重合。
待辘辘声平息,水断栩疾步下了安车,此梦并非无端发生,若是上苍冥冥之中指引,她定然要去寻。
东寻西觅,终至寻得了长镵。
不过,正在一人怀中。
正是昔日救下的乞儿。
“是你?”
【注1】:出自杜甫《赠卫八处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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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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