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算好过，但也不难捱
她拥有很好但不够充足的睡眠，这是因为在白天她操持了太多事情，睡得深，但第二天同样需要她分秒必争
昨天的衣服堆在盆里，下午的阳光最好，她要早上去河边洗干净，在做饭之前晾晒在衣架上
她抱着木盆走向河边，听到了以前从来没有在这里听到的动静
“各位父老乡亲们！生命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因此，珍爱生命，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放在首位的事情！”
“我们磨石村！依山傍水！湖景庄园！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让我们磨石村成为了一个避暑胜地！在炎炎夏日，凉爽的湖水，就会诱惑青春期的孩子们聚众玩水，从而一不留神，造成无可挽回的悲剧！”
这声音不年轻，却不缺激情，还似乎是从什么扩音的东西里传出来的
她没听过这样的阵仗，却对这番话的意思很是赞同，于是快走了几步，才终于在岸边小道上看见了人
那是三个穿着怪异但是精神抖擞的上了年纪的人，两个叔一个姨，不知道跑哪里搬了几个板凳往小道上一放一坐，一个叔对着另外两个站着，手里捏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纸片，另一只手握着一只用薄木板片卷成的喇叭，活像是她儿子隔三差五就赖在家不愿去的学堂
好奇心让她走近了，隔着几步对他们问：“这……这是在做什么呢？”
“防溺水宣传。”熊猫严肃着一张脸对着出现的第一个目标人物说，“教大家一些不小心掉进水里的急救措施，还有突发事件的急救措施。”
熊猫伸手示意正端正坐着摆出‘高人’之姿的小荷，“那是退休了都被学校返聘的老教师了，在一个海边的初中带过几十届学生，最重视安全教育，一旦学生放假回家，那是每天一条短信叮嘱学生家长远离水域，不能私自下水，她带的班，就没有出现过意外的。”
熊猫期待地看着这位妇人，希望能给自己输了锤子剪刀布之后的第一次叫卖画下一个完美的句号
“老师啊。”妇人把欣喜敬仰还带着些好奇的目光挪向微微笑着的小荷
小荷站起身来，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话术，“是呀，从小我爹娘就告诉我，要当老师，教书育人，这是个伟大的使命。现在退休了，回家了，也过不来清闲日子，我打算在这里，搞个义务辅导，流动课堂，把我这几十年的教书经验，都用在刀刃上。”
妇人又是惊喜又是犹疑，“那……那你们这课堂……是谁都可以来上的咯？不要钱呐、免费的？”
小荷给以肯定回答：“免费的，学生家长都可以来。”
“我不光教知识，还有城里孩子会接触的一些新玩意，我也会讲，家长可以带着孩子一起来。”
妇人看着虽然心痒，但好歹还有些不放心，说自己是老师就这真能是老师了？
“你是老师，怎么不上学校去呀？”
小荷拍了拍在自己眼里还算是有力的腿，“多少岁了，走不了那么远了，而且城里孩子，那是课上课下都少不了老师辅导，我既然也是个老师，回家了，也不会让咱们村里的孩子少了人家的。”
妇人轻轻“呀”了一声，“那你是哪家的呀？”
“你肯定不认识我的。”小荷笑了笑，“小荷一家你认识不？”
妇人摇摇头，“我不常走家的。”
“唉，没关系，我出去几十年了，老了老了才回来，别说你，就是我的那些亲戚也不见得认识我，我就想人老了，落叶归根，我总要回到这里。”
小荷开始不动声色地夹杂私货：“当时我爹娘就告诉我，不要靠近村子那条河，很危险，不要听别人教唆，乖乖读书，别要老出门贪玩，当时这条河可不安宁，我记他们的话记到现在。”
妇人听着连连点头，颇有共感，“唉呀这说的没错啊，我也不让我家里那个混头到河边瞎玩，着河边多危险啊！要是！要是……要是不小心……”
妇人声音哑哑，“那我……我和他老子可怎么办呢？”
“不会的。”那个一直看着河边风景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的灰发人终于开口了，他偏过头认真地看着他，她总觉得像在看一副期待了很久但本不可能见到的画
“你们做家长的，会希望孩子避开一切危险、陷阱。”
“她是老师，会告诉他们面对危险和陷阱最好的处理办法，现在还只是一条河，外面的世界，有江河湖海，你们没见过的，他们迟早会见到。”
“带着孩子来听听课吧，中午吃完饭，我们会挨家挨户叫人的。”
目送妇人走远了，下了河岸去洗那堆衣服了，面对小荷和熊猫投来的视线，石头支着下巴点了点头，“嗯，那是我妈。”
熊猫吸吐了一口气，“好，一杀！走吧，下一个地点。”
小荷却顿了顿，微眯着眼看着好几米远的地方，“……大帅？”
石头和熊猫迅速朝小荷看的地方望去，那个从墙角探出半个身子不知道看了多久的人似乎也没有要隐藏自己的意思，在明白自己被发现了之后努力站直朝他们走来
小荷之所以说那是大帅，是因为她还记得大帅穿的衣服
可大帅为什么要很努力地站直，靠近他们的每一步，都让三个‘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哑然看着他
“我……我……”苍老枯朽的声音从皮肉松弛到勉强滚动的喉咙间传出来
那张脸一夜之间，失去了支撑起愤怒、烦躁、郁闷、怀疑、嘲讽这些表情鲜活度的肌肉，像一张揉皱了的草纸，眼珠混沌，脚步蹒跚，原本被浆水抹白的双鬓甚至找不到痕迹了
衰老像飓风一样刮在了河东边的大帅身上，他没有关好门窗，吹了个彻底
“我……不该……错了……”大帅觉得自己衰老的不只是他的身体，他看着昨天他还在心里笑过年轻冲动、毫无后手、自以为是的三个队友，心中生出羞愧与恐惧
“WC！”熊猫回过神来，搬起石头站起身后空出来的凳子就急走到大帅面前，放下凳子，熊猫一脸复杂，“你怎么……”
石头和小荷沉默地走了过来
大帅不断抹开自己脸上的泪水，“我……不懂啊……我找了个地方靠了一晚上，醒来就是这样了……”
熊猫一脸纠结，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偏头看向石头，“石头，现在让大帅回河西边来得及么？”
石头目光仔仔细细在大帅身上滚了一遍，话是对着熊猫说的，“我是策划？”
他又接着：“我不敢说绝对，但是现在回河西边，也就是他能找个老宅子睡上一觉的区别。但是今天晚上要还想活，必须得回河西边。”
石头直直对上大帅带着恳求和希冀的眼神，“你这个样子能不能恢复，我不知道，你现在的时间已经和故事里真正的年龄重合了。”
伏掌痛哭的老人泣不成声
石头等待了一会儿，并不想继续付出时间在围观哭泣上，他问大帅：“你是现在回到河西边，还是在河东边找线索？”
大帅显然被落单造成的后果击碎了自信，他站起身来，“我和你们一起走，和你们一起回去。”
这时候，他看着眼前的三个人，发现了自己一直忽略的事情
“毛毛呢？怎么只有你们？”
小荷直白地说：“早上我们发现，他连人带一套房子都不见了，中间还有一些事，有时间了我们会告诉你，但是叔，你要知道，这两边都不安全。”
大帅的面部已经无法细微地颤抖，他只是摇晃了一下身体，艰难地点了点头，“知道了，我知道，知道的。”
“走吧，你们要干什么？”大帅问完，说出自己觉得在河东边得到的有用的信息，“这边天黑了，什么动静也没有，今天早上我看见有人去了昨天那个疯子家里，好像是人死了，要做后事。”
后事？
这简直是这种阴间剧本含信息量最大的剧情了
石头点了点头说：“这里根本不像一个正常的村子，邻里之间没有交流，葬礼可不一定。”
四个人商量着石头和熊猫轮流背大帅，小荷则走在最前面
做后事的地方不难找，声响最大的就是了
但要说声响大，也就是对于这个诡异安静着的村子而言，没有哭声，没有唢呐，比起人在出生时的啼哭，人在咽完最后一口气的安静显得格外凄凉
而在这里，他们又看见了那个带他们下了趟水才肯好好开车的大爷，他的三轮还停在门口，人坐在石凳上，往面前的火盆里烧着什么东西，院子里放着一口棺材
“您……还接这种活啊。”石头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大爷回头看了看昨天才坐过他顺风车的人，一点儿也不带惊讶地笑了笑
“都认识，我该干的。”
石头慢慢地摇了摇头，“不见得，这左邻右舍也没个人来看看，就你一个热心肠。”
大爷慢慢的将手头纸钱抛进火盆里，“我半截身子入土了，不怕这个，人家有避讳。”
石头不置可否，多往院子里走了几步，虽然不敢贸贸然进去，但也看清了棺材里面
空无一尸，只有一套衣物
石头略带诧异地问：“怎么，衣冠冢？”
大爷忽然叹了口气，回头正视着他，那眼神不一样，石头感觉的出来
“你都看不见，她算是回不来、入不了土了。”
“她女儿不争气啊，没把她娘找回来。两个人都赔进去了。”
“夜里早些回去吧……这纸钱，又要多烧会儿咯，夜里回家，可要记得避开。”
众人表情一僵，听出这大爷话里有话
石头明白这是找对了人，“找了又回哪里去呢？河西边睡得舒服，还是河东边更有烟火味？”
大爷继续烧着自己的纸，“人没了，心里还念着事，想留在河东边，最后都要回西边去。我劝不了，你们做子女的，难道也不管么？”
“我也想管，管不着么这不是。”石头蹲下身来，捡了一叠新纸钱跟着烧，“几十年了，忘了我的样了，不认我。”
“就记挂那个爱往水里跑的。”
大爷也不拦他，“他们想见的，哪是这样的你。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石头笑了笑，“人无再少年。”
大爷看着跳跃的火光，“等等就是了，不能着急。”
“你呢，你也在等么？”
大爷笑了，那笑容很满足，“我等到了，他们要等不到，不能怪我。”
“不怪你，他们怪水。不过水怪谁呢？”
大爷收敛了笑，看向石头，“人死如灯灭，要是死而有憾，有怪罪，就不能瞑目超生。”
“那你没闭上眼睛，你的憾是什么？你不是等到了么？为什么还在这里。”
“非亲非故，难道是有欠有愧。”
大爷嘴唇抖动了一下，转回头彻底不搭理石头了
小荷，熊猫和背上的大帅一言难尽地看着石头
石头烧完手里的纸钱，慢悠悠站了起来，顺手拍了拍大爷的肩膀
“好好干，人家会记着你的。”
石头这副把人得罪的手段让其他人也歇了上去你云我云一番的心，熊猫背上的大帅还抖着牙齿说：“你……问的……”
石头抬着手掌做出一个暂停的样子，“先去宣传，中午再说。”
熊猫和小荷的默认了，大帅也看出来，在这个临时的队伍里，石头占据的地位太过绝对
也许是因为果敢敏锐，脑子也的确好使
也许是因为招式再奇葩也有用
看着小荷和熊猫熟练地摆出主持和高级讲师的架势，在他从来嗤之以鼻的安全知识宣传声音中，那些他敲了一个晚上的门打开了半个身子的宽度
“这什么动静啊……”
“是老师啊……城里来的？”
“…这是讲啥？防溺水啊……”
“是不是还有……防身术啊……叫小孩子保护自己的？”
看到熟悉的‘大帅妈’时，他们还做好了要被掀摊子的准备，没想到人根本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只狐疑地看着听着他们，隔着一段安全距离
半个上午的流动演讲结束，也算是把该诓出来的都诓出来了
大帅在石头背上，颤巍巍地伸出了自己的大拇指
“你们好样的……年轻人，脑子好使。”
石头嗓音淡淡，不知是不是在高人装逼，“心细如发而已，谢谢夸奖。”
大帅忽然觉得这背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长达一整个上午的广告结束，接下来是休息时间
熊猫发出感慨:“还得是鬼，这种牛马活，真人根本干不来。”
大帅漏风的嗓子响起来:“几……几个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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