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时,杜江吟果然准时出现在县衙门口。
到门前一看,沈言深负手立于门前。
他上前问:“你杵在这儿干嘛?当门神啊?”
“等你”,沈言深伸手,欲接过他肩头的包裹。
杜江吟撇开肩膀:“诶,我自己来,不劳您大驾。”
沈言深笑笑,指着经过的小贩,问:“吃糖葫芦么?”
“吃!”杜江吟答得干脆。
沈言深亲自将他领到后院,指了间房给他:“你先进去休整,我有些公务要处理。”
杜江吟张嘴咬了两颗糖葫芦,口齿不清地问:“不打算带我一起么?我爹可就是让我来跟你学东西的。”
“不急,晚些我来找你。”
说罢,沈言深便进了对面的厢房。
杜江吟去到屋里,丢下包裹倚在榻上。不多时,院里响起脚步声,他推开窗看了看,沈言深已经换下常服,着上一袭官服。看那气度神态,倒有几分青天大老爷的模样。
杜江吟正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恍惚间听到有个声音在叫自己:“杜公子,杜公子?”
他睁开眼睛,瞧见沈言深站在榻前。
他又换回了常服,微微俯下身子,半幅长发垂在胸前。
屋内没有燃灯,看透进来的天光,想必时辰已不早。
“我睡了这么久啊”,杜江吟翻身坐起,揉着惺忪的睡眼。
沈言深道:“杜公子,该用晚饭了。”
杜江吟起身伸了个懒腰:“别老‘杜公子杜公子’的,多见外,叫我阿吟就好了。”
吃过晚饭,沈言深领他进了书房。
杜江吟站在书架前,看着那上面一排排书册,头大地问:“来这儿干嘛?”
“念书”,沈言深径直走到桌前坐下。
“哈?念什么书?”
沈言深看了看对面的空位,招呼道:“坐。”
杜江吟不情不愿地坐下,沈言深拿过手边书册递给他:“亥时前,须将一至十页一字不漏地抄写下来,若有错字,便要加抄。”
杜江吟:“???”
沈言深不理会他询问的眼神:“抄写时,须得思考字句深意,不可只动手,不动脑。”
“?”杜江吟问,“我爹让我跟你学东西,你就教我这个?”
沈言深抬头看他:“我想看看,如果你用心念书,会达到何种境地。”
见对方皱着眉头一脸疑惑,他又道:“你不是说你不是不喜读书,只是不想读么?”
他勾起嘴角,略带几分挑衅:“阿吟,可莫要教我失望。”
激将法果然管用。杜江吟当即拿过纸笔:“嘁,岂能教你小看。”
那之后,沈言深得了空就带杜江吟进书房念书。
不知是摸清了他的脾气,还是因为沈言深只须教他一人,不似父亲那般,门下子弟众多,根本分不出什么时间和精力来指导他。渐渐地,杜江吟慢慢找到了读书的乐趣。
不消沈言深开口,他得了空便去书房看书,等着沈言深忙完来找自己。
每日,一进书房的门,他总能在桌上看到两串冰糖葫芦。
许是做了县令,这一年来,沈言深的政见愈发深刻,引经据典,针砭时弊,倒比书院里那些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更教他佩服。二人每每论辩,杜江吟总是被对方说得毫无辩驳之力。
一开始的质疑逐渐转为钦佩,杜江吟慢慢定了心,倒比从前多了些沉稳。
如果不是偶尔回家父亲说起,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他的身上,染上了几分沈言深的影子。
父亲对他的变化很是满意,让他请沈言深回家,说要趁着中秋佳节好好款待沈大人,以表谢意。
中秋那夜,父亲满面红光,诗兴大发,拉着沈言深陪他饮酒作诗。
瞥见对方两颊愈发明显的红晕,杜江吟忍不住开口制止:“爹,别喝了,沈兄都被你灌醉了。”
“爹今天高兴”,父亲拍着胸脯站起身来,“沈大人,你来咱们青禾,也有一年了吧?”
“嗯”,沈言深压下额前的眩晕感,“正好一年。”
“这一年呐,可多亏了你”,父亲连连拍他的肩,眯着醉眼看向爱子,“阿吟这小子跟着你啊,是愈发有规矩懂礼数了,看来当初把他交给你教导,没错,没错!”
杜江吟摇摇头,起身扶父亲坐下。
沈言深抬起眼睑看他:“阿吟本就聪慧伶俐。”
撞上他带着醉意的眼神,不知怎的,杜江吟心头微微顿了一下。
父亲顺手抓住他,指着一旁的沈言深:“阿吟,还不快,谢,谢谢沈大人!”
杜江吟笑地无奈,斟了盏酒,去到沈言深面前,双手托起酒盏,模样恭敬,话里却带着戏谑:“多谢沈夫子教导。”
“阿吟呐”,沈言深抬头看他,“你这可真是……折煞我了。”
杜江吟一扬眉,将酒盏凑近,略显俏皮:“那你喝不喝?”
“喝!怎么不喝”,沈言深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父亲甚是满意,拉过爱子的手,语重心长:“如今你也算是有几分大人模样了,不过嘛”,父亲抬起眼皮端详他的脸,“还是有些稚子之气,等再过个一两年,你再沉稳些,跟夏家姑娘的婚事,便也可尽早办了。早成家早立业,省得我再为你操心。”
“婚事?”杜江吟下意识瞥了眼对面的沈言深,抽回手,“爹,你还想着这桩婚事呢?”
“你与你夏家妹妹是指腹为婚,打娘胎里便定下的婚约,怎可,怎可——”
“我不娶!”杜江吟当即拒绝,“我连她面都没见过,怎么娶?”
父亲啧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希望在沈言深那里找到认同感,便问,“沈大人,你说是不是?”
从方才起,沈言深就一直低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大人,沈大人?”父亲再次出声,拉回他不知飘到何处的思绪。
“嗯?”他抬头,问,“杜山长,您说什么?”
“我说”,父亲重复,“阿吟与那夏家姑娘的婚约,是打娘胎里就定下的,你说,男儿重诺,是不是不该毁约?”
停顿片刻后,沈言深看了眼兀自别过脸的杜江吟:“此事……恐怕还得看阿吟的意愿。”
杜江吟转头看他:“我不会娶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子的。”
眼神相接那刻,沈言深忽然垂下眼眸,似乎不敢看他。
父亲在一旁借着酒劲发脾气:“一诺千金!岂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我说不娶就不娶!”杜江吟拍桌起身,沉脸盯着父亲。
“你——”父亲指着他,话还没说出口,他便干脆转身跑出房门。
父亲气得离了桌,负手在房里踱来踱去,沈言深看着他不停来去的身影,试探着问:“杜山长,若是阿吟执意不娶,会如何?”
父亲盯着门边,拂袖道:“此事由不得他!”
沈言深不再劝解,只道:“我去看看阿吟。”
“也好!你去劝劝,说不定他能听进去。”
追出门外,杜江吟抄着双手靠在院墙边的树下,一脸的不高兴。
看见来人,他问:“你来做什么?不会也是来劝我娶那劳什子的夏家姑娘吧?”
沈言深站在他面前,眨巴眨巴眼睛,忽然问:“吃糖葫芦么?”
“?”杜江吟反问:“这么晚哪还有糖葫芦卖?”
月影斑驳,穿过枝叶洒在沈言深脸上,杜江吟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神色,再抬头看看月亮,站直了身子:“带你去个好地方!”
“何处?”
杜江吟一把抓起他的手:“跟着来就是了。”
他带沈言深去到书院后山,穿过一片树林,停在一处杂草掩映的山洞前。
沈言深停下脚步,问:“这是什么地方?”
杜江吟神秘一笑,抓紧他的手:“跟紧了。”
洞内潮湿黑暗,水滴声接连不断,听在耳朵里颇为动魄惊心。
杜江吟轻车熟路,脚下未曾停顿地一路往前,沈言深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
前方隐隐有亮光,再走近些,沈言深发现,那是穿过洞口洒进来的月光。
此处竟是通的。
“到了!”穿出洞口,杜江吟直起身子,神色爽朗,不似方才那般低落。
沈言深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放眼望去,眼前是一片花海,圆月坠在星空,清辉洒在每一株不知名的野花上,打眼望过去,花朵仿若泛着莹润的光。
瞥见他眼里的惊喜,杜江吟有几分得意:“怎么样?好看吧?”
“好看”,沈言深看着他,重复,“好看。”
不知怎的,杜江吟从他眼里看出几分和往日不同的情绪,这眼神教他莫名心慌。
他放开对方的手,起步走入花丛:“这地方就我一个人知道,我不高兴的时候啊,就一个人来这儿坐上半天,吹吹冷风,什么烦心事儿都能想通。”
沈言深看着他的背影,须臾,将目光停在他抚过花朵的指尖上:“那这次呢?”
前方背影微微一顿,杜江吟不答他,走到花丛尽头,回身冲他招招手:“你过来。”
沈言深依言走近。顺着身旁人的目光,他看见,花丛尽头是一道断崖。
“你知道么?”杜江吟望着崖底,放低了嗓音,“当年我娘离世的时候,我真的很想从这儿跳下去,随她一起去。”
他张开双臂,缓缓移动脚步,离崖前越来越近。
沈言深一着急,扯住他衣袖:“阿吟!”
杜江吟轻笑出声,转头看他:“逗你玩儿呢。”
他顺势在崖边坐下,故作轻松道:“每回我遇上糟心事儿,坐在这里的时候,我都想,不如跳下去算了,跳下去,一了百了,说不定还能跟我娘黄泉相遇呢。”
沈言深这时才发现,这个平日里看似逍遥快活的人,心底竟是这般消极怠世。
原来他的潇洒自在,都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
察觉到他的沉默,杜江吟抬头看他,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很脆弱,很没有骨气?”
沈言深喉头一哽,转过眼神:“没有。”
杜江吟兀自笑笑,拉他坐下:“今天中秋呢,陪我赏月,如何?”
“好。”
沈言深坐在他身旁,垂眸盯着幽黑的崖底。他不敢想象,如果真从这里跳下去,需要多大的勇气。
身旁人忽然拿胳膊肘捅他,指着一处给他看:“你看!”
沈言深循着他的眼神望过去,某朵花蕊上,停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他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稍显低落的氛围,便道:“没想到这个季节还有这般漂亮的蝴蝶。”
杜江吟道:“这里花多嘛,蝴蝶也舍不得走呢。不过怎么就一只啊,孤零零的。”
他伸长了脖子四处查看,一片花海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只蝴蝶。
二人相依坐在地上,沈言深一直盯着他转来转去的侧脸。
感受到他不寻常的目光,杜江吟回头问:“看我干嘛?”
“阿吟”,沈言深喉结动了动,颇为艰难地开口,“我要走了。”
笑意僵在嘴角,杜江吟微微皱起眉头,问:“你要回家了么?”
“嗯”,瞥见他蹙眉,沈言深又急忙开口解释,“我会回来的。”
杜江吟转过脸看他,认真问:“什么时候?”
发觉他的紧张,沈言深心理隐隐有些雀跃。
他缓缓牵动嘴角:“月余便会回来。”
“?”杜江吟撇撇嘴,顺便翻个白眼给他,“那你干嘛这么严肃,我还以为你走了就不回来了呢。怎么,回家探亲啊?”
“我的及冠之礼快到了,父亲让我回家。”
杜江吟连连点头:“及冠可是大事,是该回去”,继而又有些遗憾,“可惜我不能亲眼看到你行加冠之礼啦。”
“无事”,沈言深微微笑道,“等到你弱冠之时,我一定前来观礼。”
杜江吟望着崖底,顺嘴开玩笑:“那我从这儿跳下去的日子岂不是又要往后延了?”
沈言深忽然捏住他胳膊,再次露出紧张神色:“不许胡说。”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滞。
好一会儿,杜江吟才转开眼神,收回胳膊:“我开玩笑呢,你紧张什么。”
沈言深松了口气:“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似乎觉得这话的力度不够,顿了顿,他又道:“你有关心你的父亲,还有我这样的……朋友,也没有遇到过什么不去的坎,所以,要好好活着,不许说丧气话。还有”,他看着身旁人的脸,“下次再遇到不开心的事,可以告诉我,我陪你一起面对。”
杜江吟笑着轻锤他一拳:“从前没发现你竟有这么多话说。”
想起对方的话,他又低下头:“他真的关心我么?若是关心我,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他是你的父亲,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
“算了,不说这些了”,杜江吟站起来拍拍屁股,冲沈言深伸出手掌,“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回到县衙,杜江吟将人送到房前,问:“什么时候走?”
沈言深停下脚步:“明日。”
“衙门的事都交待好了?”
“嗯。”
“明日什么时候?”
“一早。”
杜江吟抓抓后脑勺:“那……我就不送你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贪睡,太早肯定起不来。”
廊檐挡着,杜江吟看不清面前人的神色,只听他道:“夜已深了,早些回房睡吧。”
“好”,杜江吟指指身后房门,“那,那我进去睡了啊。”
“嗯。”
关上房门,杜江吟重重吁了口气。说不清为什么,他总觉得今晚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往日面对这人明明不过脑子什么话都可以说的,但今晚,好像总有些话哽在喉头,说又说不出来,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话。
洗漱过后,杜江吟拉过被子躺下。片刻后又坐起身,换个姿势,继续躺下。
他莫名心烦意乱,只觉得怎么躺都不舒服。
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的,不止他一人。
索性睡不着,沈言深干脆起身,披了外衫去到书房,亮起一盏烛火,拿过案台上杜江吟日前写的时论,悉心批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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