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江吟是和衣而睡的,虽然嘴上说起不来,但他还是想亲自送沈言深离开。
昨夜翻了半宿,不知何时才睡着,醒来一看,对面房门紧闭。跟路过的杂役一打听,才得知沈言深已经离去。
他照例去到书房,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也有些空落落。
书桌上,他上次写下的时论已经批阅完毕,仔细放在一旁。桌上的烛火也已燃尽,蜡油顺着底座,凝固在案台上。
原来他昨晚也睡不着么?
忽然间,他有些好奇,沈言深睡不着的原因跟自己是不是相同呢?如果相同,那到底是什么?他总觉得心里有个头绪,却又抓不住,看不清。
书桌上还放着一页纸,杜江吟拿起来一看,嘴角不由得泄出笑意。
这个沈兄,走时还不忘给我布置课业。
杜江吟顿觉干劲十足,照着纸上所书,找出书册,拿过纸笔开始抄写。
抄完十页,他停下笔,活动活动酸软的手腕,头也未抬,习惯性将抄好的内容递向对面:“沈兄,我抄好了。”
一抬头,面前空空如也。
心下又是一阵失落,杜江吟忍不住想,沈兄这会儿走到哪里了?一路是否平安?
他在纸上写下今日日期,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
月余——月余是多久,他也没明说啊。
我在干什么?反应过来,杜江吟揉掉纸团,抛在一旁,烦躁地挠了挠头。
往日从未觉得日子难捱,可近来,杜江吟总也静不下心。
沈言深不在,衙门里待着也无趣,他便回了书院。
父亲见他似乎精神不佳,便没再提上次的事。整日里相处,慢慢的,父子二人似乎都忘了中秋那夜的不欢而散。
近来秋风渐起,杜江吟时常赖在房里昏睡,如此昼夜不分,日子反倒过得快些。
这日午间,他照例蒙头大睡,朦胧中被人叫醒。
父亲差小役来请他,说是夏家的人领着夏姑娘来了。
“我不去”,杜江吟气不打一处来,翻了个身不予理会。
“不成”,小役苦哈哈道,“公子,老爷说了,夏家姑娘山长水远过来,说什么公子也得去见一面。”
心念一动,杜江吟干脆起身:“行,你去告诉我爹,我换身衣裳就来。”
他自然不会去见那夏家姑娘。换好衣裳,杜江吟悄悄从后门溜出去,躲到了山洞后头。
逗留到日落西山,估摸着那夏家人见不到他,应该已经离去,他便打算回去瞧瞧。
刚爬起来,念头一转,又坐了回去。
父亲说不定正在屋里发脾气呢,这会儿回去,不是触霉头么。
想了想,他便又躺下,心想睡一觉再说。
正望着天东想西想,视野内忽然闯入一只蝴蝶,在他头顶上方盘旋。
“咦,你还在这里啊?”杜江吟伸手触碰,蝴蝶竟然停在他指尖,“最近都入秋了,你不觉得此处冷么?”
正说着,身后传来响动。
莫非是山中野兽?杜江吟顿时警觉,凝神细听,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当即起身,一回头,熟悉的身影闯入眼中。
“沈兄?”
“阿吟”,沈言深站在入口处,笑容轻浅,“我回来了。”
“我还以为山中猛兽嗅着人味,来索命来了呢”,杜江吟看向那只渐已飞入草丛的蝴蝶,“你瞧,蝴蝶都给你吓跑了。”
沈言深微微一笑,抬步走入丛中。伸出手掌,蝴蝶翩跹着停在他掌上。
他来到杜江吟身边,笑吟吟地将手掌送到他眼前。
时隔多日,再看到这抹笑,杜江吟心头止不住地欣喜:“这蝴蝶真有灵性。”
沈言深将眼神停在他脸上:“嗯。”
杜江吟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转过头随手揪了把草尖:“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我想早些回来……见你”,沈言深放走那只蝴蝶,“便没来得及给你写信。”
杜江吟问:“那你又如何得知我在这里?你去我家了?”
“嗯”,沈言深眼底浮上忧色,“我去你家找你,见你不在,便知道你定是来了此处。”
杜江吟撇撇嘴坐下,沉默盯着前方。
沈言深立在一旁看着他,试探着问:“所以你不高兴,是因为那夏家姑娘?”
“你怎么知道?你见着她了?”
“没有,你爹告诉我的。”
“我爹的脸色是不是很难看?不对,他应该在发脾气吧。”
顿了顿,沈言深道:“听闻……夏家人还未离去。”
杜江吟忽然耷下脸,见他如此,沈言深站在一旁,颇有些不知所措。
沉默片刻,杜江吟抬脸看他:“沈兄,我不想回家了,带我回县衙吧,好不好?”
“好。”
走到县衙门口,身后脚步声忽然停了下来。杜江吟狐疑回头,见沈言深正盯着角落里卖糖葫芦的小贩。
他凑过去问:“想吃糖葫芦?”
“……嗯”,沈言深抬起眼皮,撞上他眼神,又躲闪般垂下去。
杜江吟笑出了声:“想吃就买呗。怎么,怕我取笑啊?又没人规定说男子过了弱冠就不许吃糖葫芦。”
听他这么说,沈言深却是更加羞赧,耳廓跟着染上红晕。
杜江吟愈发觉得好笑,上前去买了几串,正欲打开荷包,沈言深先他一步付了钱。
他便将糖葫芦递给对方:“喏。”
“你吃”,沈言深不接,反倒往他面前推了推。
“合着你是想买给我吃呀?”一问出口,杜江吟猛然反应过来什么,舔了舔唇,收回手,兀自往里走,语气故作轻快,“嘿,不吃罢了,我自己吃。”
吃过晚饭,二人相依步入后院,分别前,杜江吟叫住对方。
“沈兄。”
“嗯?”沈言深回身看他,“何事?”
“那个……”,杜江吟挠挠后脑勺,“我真的不想回去见那夏家姑娘,但是……我爹肯定会找到这里来的,我这几日就不出去露面了,所以,你能不能……帮我瞒着我爹?他若是派人来了,你就说……就说我不在此处。”
“好。”
杜江吟笑开了花:“谢谢沈兄,那……我进去了。”
“阿吟”,沈言深叫住他,“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何不想娶夏家姑娘?”
“我又没见过她”,言罢又想,不是我自己不想见的么?
看沈言深面色,他似乎也有此意。
杜江吟又道:“你知道吗?命定之人是会有心灵感应的。我连见都不想见,那只能说明这夏家姑娘非我命定之人,那我何必要见呢?于她于我,都不过是徒增烦忧罢了。”
沈言深抿唇轻笑:“你还懂这些。”
杜江吟只当他是在夸赞自己,跟着笑道:“那可不。”
笑罢,他认真想了想:“而且啊,我还不满十八呢,这么早娶妻做什么?你都到弱冠之年了,不也没成家。再说了,若是成了家,还能像如今这般逍遥自在么?”
他看着面前人,不由自主地加了句:“就算要成家,也一定要选我钟意之人。”
听完他这一通说辞,沈言深并未深究,只问:“说起来,十八生辰,你可有何想要之物?”
“还早呢”,杜江吟凑过去,笑嘻嘻问:“怎么?要送我生辰礼啊?”
看着他凑得极近的一张脸,沈言深眨巴眨巴眼睛,稍稍后仰了些:“嗯,想要什么?”
杜江吟丝毫不跟他客气:“你自己拿主意,什么都行,我不挑。”
翌日清晨,杜江吟起身后,去到沈言深房前,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府里的杂役路过,问:“杜公子,可是找沈大人?”
“嗯,打算叫他一起用早膳呢。他不在么?”
据那杂役说,沈言深一早便借故出了门,无人知他现在何处。
这个沈兄,不会是一个人偷溜出去玩儿去了吧,也不带上我,没义气!
用完早膳,百无聊赖,杜江吟便又回房躺着。
刚一躺下,又想,此处不比书院,若是沈兄回来见我这般不知进取,只顾睡大觉,肯定不会高兴的。这么想着,他便又去了书房。
沈言深到书院时,杜山长正在授课。
他并未见到生面孔,想必那夏家一家已经离去。
院里站着一排罚站的学生,赵夫子恰好经过,沈言深叫住对方,上前询问。
一问才知,近来杜山长心情烦闷,脾气也差,待学生比往日严苛不少。
听到此处,沈言深不免有些担忧。
赵夫子转身欲走,又回头来问:“沈大人,阿吟可是在县衙?”
沈言深张张嘴,不知如何应答。
赵夫子了然:“既然他在沈大人那里,那我便可放心了。你跟他说,让他近日不要回来,他爹正在气头上,回来准没他好果子吃。”
沈言深问:“不知夫子……可有劝过杜山长?”
“不中用”,赵夫子一摆手,“老杜那牛脾气,十架马车也拉不回来!”
说到此处,他叹道:“唉!也难怪他不肯退让,阿吟他娘去得早,他这个做爹的,不过也是想看着阿吟早些成家立室,早些安定下来罢了。”
到茶室等了一阵,杜山长踩着急匆匆的步子走进来。
沈言深立即起身行礼:“杜山长。”
“沈大人”,杜山长上前,直截了当地问:“阿吟可在县衙?”
沈言深默默摇了摇头。
“这个逆子!”杜山长拍桌坐下,开始数落起来,“你知不知道那日夏家人来此,他连面都未露,一声不吭地跑出去,只字片语也未曾留下,当真是一点礼数都不顾!人夏家嘴上不说,可连多住两日都不愿意,他也忍心看他爹我一把年纪腆着老脸给人赔礼道歉!”
他喝了口茶水,继续道:“夏家姑娘已过二八之年,人家可说了,看在阿吟他娘这个远房表亲的份上,最多再等两年,若两年之内我杜家还不落聘,人家便不等了。”
沈言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问了先前问过的那个问题:“若是阿吟执意不娶呢?”
“由不得他!”
沈言深轻叹一声,继续问:“为何……非得是夏家姑娘?”
“他连夏家姑娘都不肯娶,还能指望他娶旁人?”杜山长长叹一声,幽幽道:“这桩婚约,是阿吟他娘同那夏家夫人定下的,夏家姑娘是遗腹子,我答应了阿吟他娘,要替她照顾好夏家母女。沈大人你说,往后他二人成了婚,岂不是亲上加亲?夏家姑娘秀外慧中,这么好一桩婚事,岂容他随意推脱!”
沈言深在旁听着,只觉得这杜山长的脾气,当真执拗得紧。
杜山长情绪稍微缓和了些,祈求般道:“沈大人,你与阿吟虽相识不久,可我看得出来,这孩子听你的话,你若是见着他,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劝劝?”
沈言深无话可说,只得点头:“……好,我……我尽力。”
“诶?不知大人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噢”,沈言深躲闪着转开眼神,“无事,许久未见,今日得了空,特来拜访山长。”
他本来准备了满腹的劝解之语,但看杜山长的态度,心下明白,就算他说了,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各有各的立场,杜山长这个做父亲的,出发点自然是为阿吟好。那他一个外人,又哪里来的资格对人家的家务事妄加评论呢。
回到书房,见杜江吟趁着手肘在桌上打盹儿,沈言深轻声靠近,唤道:“阿吟,阿吟,回房睡吧。”
一睁眼看见他,杜江吟激动地起身,一把抓住他衣袖:“你今日去了何处?为何不同我说?”
模样委屈,话里也带着委屈。
沈言深不想瞒他,低下头:“我去见了你爹。”
杜江吟微微一愣:“你是去替我说好话的?”
沈言深抿紧了唇:“嗯。”
“那他怎么说?”
面前人半晌没答话,杜江吟放开他手臂:“我就知道。”
委屈更甚,他再次扶上对方肩膀,眼眶红红:“沈兄,我真的不想成亲。”
“我知道”,沈言深抬头看他,神色坚定,“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杜江吟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心情得到稍许安慰后,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沈兄,我饿了。为了等你,我连午饭都没吃呢。”
“好,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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