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杜江吟一夜未合眼。赵夫子今日未曾来见他,所以他也不知沈言深何时会来,便就一直焦急不安地等着。
方才听到开锁的声音,他立即从桌前站起来,想了想又坐下,刚一正襟危坐,又立马去到镜前,想看看自己形容是否妥当。
“阿吟!”
一转身,沈言深就立在门边。
“沈兄!”
杜江吟快步迎上,紧紧抓住对方手臂。
“沈兄”,泪水浮上眼底之前,他先一步攀上沈言深双肩,将头埋在对方颈侧。
多日未见,沈言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鼻头一酸,哽咽着问:“阿吟,你……近来可好?”
“沈兄”,杜江吟答非所问:“我不想跟你分开。”
沈言深抬手轻抚他后背,问:“阿吟,你可想好了?”
杜江吟撤开身子,神色坚定:“想好了,一早就想好了。”
“就算……就算他日你我会遭人唾骂,受人非议?”
“我不怕。”
“好”,沈言深义无反顾地握住他的手:“阿吟,我答应你,等我回去,遂了父亲的愿,我就回来接你,往后,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杜江吟问:“你要走?”
沈言深低下头:“再有月余便是科考,父亲来信,让我早些回去准备。”
“那之后呢?”杜江吟急着问,“若是高中,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阿吟”,沈言深抬头,露出肯定眼神,“我方才说过,等我回去,遂了父亲的愿,向他说明一切,我便会回来”,他强调,“不管他说什么,不管你爹说什么,不管旁人怎么看,我都会回来,一定会回来。往后你在哪,我就在哪。”
“好”,杜江吟点头承诺,“我等你。”
高中状元那日,沈言深骑着高头大马穿过长街。
街旁挤满了围观的民众,大家纷纷向这位新科状元拱手道喜。
这一刻,沈言深很希望阿吟在自己身旁。
他看着这幅景象,心里隐隐升起期待。他已经完成父亲对自己的期许,再过不久,就可以和阿吟见面了。他已下定决心,不论二人未来会面对什么,他都不想再和阿吟分开。
沈府就在前方,双亲立于阶前,向他投来赞许又慈爱的目光。望着二老的脸,此刻,沈言深心里思量的,是如何跟父亲开口,说自己不愿入朝为官这件事。
不仅如此,他还要离开他们,奔向他心之所向。
一片道贺声中,骏马穿过人群。
沈言深□□马鞍,双亲已经动身朝他走来。还未站定,一抬头,他看到一只蝴蝶,越过人头攒动的长街,缓缓朝他飞来。
蝴蝶在他身旁环绕,须臾又飞走。
沈言深出神般盯着这只似曾相识的蝴蝶,看向它离去的方位。
心念一动,他再次上马,掉转马头,冲向青禾县的方向。
到青禾县时,天已入夜。
沈言深马不停蹄赶去书院,见着前方亮光,脚步更加急切。
还未走近,远远的,他看到了书院门前的丧幡白布。
他下了马,停在门前,忽然觉得脚下沉重,胸中有些喘不过气。
扶着马背缓了好一阵,甩掉脑子里不该有的念头,他努力打起精神,抱着一丝侥幸,走进书院。
院内一片死寂,处处透着沉闷。
杜山长形容憔悴,明明未到半百,已是白发苍苍。
他带着一帮子弟在堂前烧纸,看到沈言深,怔怔开口:“沈大人……”
沈言深一步一挪地走近,死死盯着堂上牌位:“山长,如今我已不是大人了。”
杜山长看向他看的地方:“可惜啊,阿吟已经不在了”,他往火盆里丢了几张纸钱,“今儿是他头七,你能来,他……”,喉头哽住,他吐了一声长气,“他泉下有知,也算了无遗憾了。”
沈言深依然紧紧盯着牌位:“阿吟葬于何处?”
“后山有一断崖,他,他跳了崖”,杜山长老泪纵横,神色颓然,“他留下遗言,死后,死后一定要葬在那处。”
“我知道了”,沈言深面色诡异地平静,他转回眼神,“山长,我想去阿吟房中看看。”
杜山长抹了把老泪:“去吧,去吧。”
赵夫子默默立于一旁,向沈言深投去担忧的目光。
夜色凄清,房中幽寂,沈言深借着月色去到桌前,点亮一盏烛火。
墙上挂着一幅画像,那是旧年,杜江吟生辰时,他亲手画就。
夏日时,杜江吟离开县衙的时候,将它带回了书院。他说这是沈兄送的生辰礼,自然要随行保管,悉心珍藏。
他才刚过十九岁生辰,沈言深日前还想着,许久未见,此次送阿吟什么好呢?等到科考结束,怕是赶不上他生辰了,那定要补送一份厚礼才好。
眼下,他还没想好送什么,阿吟却已不在了。
沈言深取下那幅画,坐在桌前,借着一点烛火,用眼神细细临摹。
此刻他想到的,是那晚对面的阿吟脸上不甚安分的笑意。
沈言深眉目低垂,眼底泪珠欲落不落。
“沈兄。”
恍惚中,他好像听到了阿吟的声音。
沈言深抬头,看见对面烛火照不到的黑暗里,隐隐浮现一个模糊的轮廓。
“阿吟。”
细细看去,阿吟就站在面前,像两人最后一次相见,送他离开时那样笑。
沈言深眨了下眼睛,眼前一片虚无,空无一物。
不知坐了多久,他收起画卷,带着它去了后山。
那日,送沈言深离开后,赵夫子才告诉杜江吟,他父亲去了夏家下聘礼。
杜江吟什么也没说,等到父亲回来后,他问:“是不是非要我娶夏家姑娘?”
父亲看似让步,本质上却是另一种逼迫。
他说:“你要是实在不想娶夏家姑娘,也可以。哪家姑娘都好,只要是个女子。你说,你想娶谁,我去找人说媒。”
杜江吟不再出声,他知道若是自己表现得太过忤逆,只会激怒父亲。
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一个字——等,必须坚持等到沈兄回来。
杜江吟仍然被关在房中,婚期渐近,父亲三天两头劝告甚至责骂,他丝毫不予理会。
算算日子,科考应该已经结束,沈兄就快回来了,只要熬过这段日子,往后都是好的。
一日,父亲急匆匆来找他,主动告知沈言深高中状元一事。
杜江吟激动地从床上跳起来,来不及深想父亲突然转变的态度。
他正兀自欣喜,父亲当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父亲说,新科状元是要被招为驸马的,沈言深这等青年才俊,自然也不会例外。
杜江吟不相信,当即辩驳:“不会的!沈兄答应我会回来的,他不会入朝为官,更不可能去做什么驸马!”
“他既被招为当朝驸马,自然做不了大官”,父亲说得有理有据,“不过,就算他自己不愿又如何?他父亲可是当朝高官,会放过攀附皇权的机会?你以为沈言深会为了……为了你,置沈氏全族于不顾?就算他狠得下这个心,他父亲会放他走么?”
杜江吟原本期待又雀跃的一颗心渐渐沉下。是了,沈兄背后还有整个沈氏,他当真可以为了自己一人,不顾全族人的性命安危吗?
见他似乎有所动摇,父亲上前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阿吟呐,你闹了这么些时候,也该清醒过来了。你年纪还小,一时走叉路子,转不过弯,为父可以理解。往日的事,我不会再深究,也不会同别人提起。婚期就要到了,收收心,好生休养几日,准备迎夏家姑娘过门吧。”
杜江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并未回应父亲的话。
父亲以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劝告,又道:“等到你与夏家姑娘成了婚,便将你夏家表姨母也接过来,好在跟前尽孝。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就好好过日子,成不成?”
沉默良久,杜江吟轻轻点了点头。
那之后,父亲解了杜江吟的禁足,只是仍旧让人盯着,不许他出书院的门。
婚期逐渐逼近,近日,书院内喜气愈发浓重。
杜江吟坐在桌前,愣愣望着桌上大红色的喜服。明日,他便要换上这身衣服,去迎娶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子。
画像挂在墙上,他去到画前,指尖顺着笔锋轻抚。
此刻脑海里浮现的,是那晚面前的沈言深眉目低垂,认真作画的模样。
他知道沈言深就算同他一样要另娶他人,日后也一定会找机会前来与他相见。那时,二人都已为他人夫,那会是何种光景?就算相见,又有什么意义?
杜江吟想起父亲那日对自己说过的话——好好过日子。
枕边人非意中人,怎么好?如何过?
想到那样的日子,他觉得很可怕。如果下半生都要那样过,与行尸走肉有何分别?
杜江吟转头盯着桌上那套喜服。
娶了又如何,不过误人误己罢了。
终究是血脉相连的父亲,不能让他连自己的尸骨都找不回来。
去后山之前,杜江吟留下别书,告诉父亲自己会死在何处,想要葬于何处。
若是生前无法得偿所愿,死后,他希望能永远留在后山那片花丛中,那是他与沈言深定情所在。
崖底的风呜咽着灌上来,就在杜江吟准备纵身一跃之时,他看到了那只蝴蝶。
它似有灵性般,停在他面前,不停挥舞着幼小的翅膀。
跳下去之前,杜江吟对着它,说出了最后想说的话:“日后,若是沈兄来到这里,你告诉他,不必记挂我。若真有轮回,来世自会相见。”
沈言深带着画卷,来到后山花丛,杜江吟的墓前。
他什么也没说,不问阿吟为何不等他,也不问阿吟为何要留他独活于世。
那只蝴蝶一直在墓前翻飞,沈言深望着它,想起三年来的种种,想起与阿吟共同在此处度过的为数不多的时日。
忽而,蝴蝶停在他肩头,翅膀轻轻煽动,似在无声诉说着什么。
沈言深静静坐着,直到泛起天光。
然后,他将卷轴仔细立于墓碑旁,去到崖前,纵身跳了下去。
自沈言深进了杜江吟房中后,书院的人再也没见过他。
可他的马还在门前拴着,若是不在房中,那又会去何处?
赵夫子带着人找到后山时,只有一只蝴蝶在崖前盘旋。
差人去崖下找寻尸身后,他去到墓前,拿起卷轴,打开画卷。
那只蝴蝶忽然飞过来,停在画卷上杜江吟的肩头,久久不愿离去。
此情此景,豁达开朗如赵夫子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幅画,是唯一能证明沈杜二人这段情存在过的证据,是他们共同的记忆,是对这个只顾天理不顾人欲的荒唐世界无声的抗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