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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千年前(5)

昨夜杜江吟一夜未合眼。赵夫子今日未曾来见他,所以他也不知沈言深何时会来,便就一直焦急不安地等着。

方才听到开锁的声音,他立即从桌前站起来,想了想又坐下,刚一正襟危坐,又立马去到镜前,想看看自己形容是否妥当。

“阿吟!”

一转身,沈言深就立在门边。

“沈兄!”

杜江吟快步迎上,紧紧抓住对方手臂。

“沈兄”,泪水浮上眼底之前,他先一步攀上沈言深双肩,将头埋在对方颈侧。

多日未见,沈言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鼻头一酸,哽咽着问:“阿吟,你……近来可好?”

“沈兄”,杜江吟答非所问:“我不想跟你分开。”

沈言深抬手轻抚他后背,问:“阿吟,你可想好了?”

杜江吟撤开身子,神色坚定:“想好了,一早就想好了。”

“就算……就算他日你我会遭人唾骂,受人非议?”

“我不怕。”

“好”,沈言深义无反顾地握住他的手:“阿吟,我答应你,等我回去,遂了父亲的愿,我就回来接你,往后,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杜江吟问:“你要走?”

沈言深低下头:“再有月余便是科考,父亲来信,让我早些回去准备。”

“那之后呢?”杜江吟急着问,“若是高中,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阿吟”,沈言深抬头,露出肯定眼神,“我方才说过,等我回去,遂了父亲的愿,向他说明一切,我便会回来”,他强调,“不管他说什么,不管你爹说什么,不管旁人怎么看,我都会回来,一定会回来。往后你在哪,我就在哪。”

“好”,杜江吟点头承诺,“我等你。”

高中状元那日,沈言深骑着高头大马穿过长街。

街旁挤满了围观的民众,大家纷纷向这位新科状元拱手道喜。

这一刻,沈言深很希望阿吟在自己身旁。

他看着这幅景象,心里隐隐升起期待。他已经完成父亲对自己的期许,再过不久,就可以和阿吟见面了。他已下定决心,不论二人未来会面对什么,他都不想再和阿吟分开。

沈府就在前方,双亲立于阶前,向他投来赞许又慈爱的目光。望着二老的脸,此刻,沈言深心里思量的,是如何跟父亲开口,说自己不愿入朝为官这件事。

不仅如此,他还要离开他们,奔向他心之所向。

一片道贺声中,骏马穿过人群。

沈言深□□马鞍,双亲已经动身朝他走来。还未站定,一抬头,他看到一只蝴蝶,越过人头攒动的长街,缓缓朝他飞来。

蝴蝶在他身旁环绕,须臾又飞走。

沈言深出神般盯着这只似曾相识的蝴蝶,看向它离去的方位。

心念一动,他再次上马,掉转马头,冲向青禾县的方向。

到青禾县时,天已入夜。

沈言深马不停蹄赶去书院,见着前方亮光,脚步更加急切。

还未走近,远远的,他看到了书院门前的丧幡白布。

他下了马,停在门前,忽然觉得脚下沉重,胸中有些喘不过气。

扶着马背缓了好一阵,甩掉脑子里不该有的念头,他努力打起精神,抱着一丝侥幸,走进书院。

院内一片死寂,处处透着沉闷。

杜山长形容憔悴,明明未到半百,已是白发苍苍。

他带着一帮子弟在堂前烧纸,看到沈言深,怔怔开口:“沈大人……”

沈言深一步一挪地走近,死死盯着堂上牌位:“山长,如今我已不是大人了。”

杜山长看向他看的地方:“可惜啊,阿吟已经不在了”,他往火盆里丢了几张纸钱,“今儿是他头七,你能来,他……”,喉头哽住,他吐了一声长气,“他泉下有知,也算了无遗憾了。”

沈言深依然紧紧盯着牌位:“阿吟葬于何处?”

“后山有一断崖,他,他跳了崖”,杜山长老泪纵横,神色颓然,“他留下遗言,死后,死后一定要葬在那处。”

“我知道了”,沈言深面色诡异地平静,他转回眼神,“山长,我想去阿吟房中看看。”

杜山长抹了把老泪:“去吧,去吧。”

赵夫子默默立于一旁,向沈言深投去担忧的目光。

夜色凄清,房中幽寂,沈言深借着月色去到桌前,点亮一盏烛火。

墙上挂着一幅画像,那是旧年,杜江吟生辰时,他亲手画就。

夏日时,杜江吟离开县衙的时候,将它带回了书院。他说这是沈兄送的生辰礼,自然要随行保管,悉心珍藏。

他才刚过十九岁生辰,沈言深日前还想着,许久未见,此次送阿吟什么好呢?等到科考结束,怕是赶不上他生辰了,那定要补送一份厚礼才好。

眼下,他还没想好送什么,阿吟却已不在了。

沈言深取下那幅画,坐在桌前,借着一点烛火,用眼神细细临摹。

此刻他想到的,是那晚对面的阿吟脸上不甚安分的笑意。

沈言深眉目低垂,眼底泪珠欲落不落。

“沈兄。”

恍惚中,他好像听到了阿吟的声音。

沈言深抬头,看见对面烛火照不到的黑暗里,隐隐浮现一个模糊的轮廓。

“阿吟。”

细细看去,阿吟就站在面前,像两人最后一次相见,送他离开时那样笑。

沈言深眨了下眼睛,眼前一片虚无,空无一物。

不知坐了多久,他收起画卷,带着它去了后山。

那日,送沈言深离开后,赵夫子才告诉杜江吟,他父亲去了夏家下聘礼。

杜江吟什么也没说,等到父亲回来后,他问:“是不是非要我娶夏家姑娘?”

父亲看似让步,本质上却是另一种逼迫。

他说:“你要是实在不想娶夏家姑娘,也可以。哪家姑娘都好,只要是个女子。你说,你想娶谁,我去找人说媒。”

杜江吟不再出声,他知道若是自己表现得太过忤逆,只会激怒父亲。

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一个字——等,必须坚持等到沈兄回来。

杜江吟仍然被关在房中,婚期渐近,父亲三天两头劝告甚至责骂,他丝毫不予理会。

算算日子,科考应该已经结束,沈兄就快回来了,只要熬过这段日子,往后都是好的。

一日,父亲急匆匆来找他,主动告知沈言深高中状元一事。

杜江吟激动地从床上跳起来,来不及深想父亲突然转变的态度。

他正兀自欣喜,父亲当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父亲说,新科状元是要被招为驸马的,沈言深这等青年才俊,自然也不会例外。

杜江吟不相信,当即辩驳:“不会的!沈兄答应我会回来的,他不会入朝为官,更不可能去做什么驸马!”

“他既被招为当朝驸马,自然做不了大官”,父亲说得有理有据,“不过,就算他自己不愿又如何?他父亲可是当朝高官,会放过攀附皇权的机会?你以为沈言深会为了……为了你,置沈氏全族于不顾?就算他狠得下这个心,他父亲会放他走么?”

杜江吟原本期待又雀跃的一颗心渐渐沉下。是了,沈兄背后还有整个沈氏,他当真可以为了自己一人,不顾全族人的性命安危吗?

见他似乎有所动摇,父亲上前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阿吟呐,你闹了这么些时候,也该清醒过来了。你年纪还小,一时走叉路子,转不过弯,为父可以理解。往日的事,我不会再深究,也不会同别人提起。婚期就要到了,收收心,好生休养几日,准备迎夏家姑娘过门吧。”

杜江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并未回应父亲的话。

父亲以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劝告,又道:“等到你与夏家姑娘成了婚,便将你夏家表姨母也接过来,好在跟前尽孝。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就好好过日子,成不成?”

沉默良久,杜江吟轻轻点了点头。

那之后,父亲解了杜江吟的禁足,只是仍旧让人盯着,不许他出书院的门。

婚期逐渐逼近,近日,书院内喜气愈发浓重。

杜江吟坐在桌前,愣愣望着桌上大红色的喜服。明日,他便要换上这身衣服,去迎娶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子。

画像挂在墙上,他去到画前,指尖顺着笔锋轻抚。

此刻脑海里浮现的,是那晚面前的沈言深眉目低垂,认真作画的模样。

他知道沈言深就算同他一样要另娶他人,日后也一定会找机会前来与他相见。那时,二人都已为他人夫,那会是何种光景?就算相见,又有什么意义?

杜江吟想起父亲那日对自己说过的话——好好过日子。

枕边人非意中人,怎么好?如何过?

想到那样的日子,他觉得很可怕。如果下半生都要那样过,与行尸走肉有何分别?

杜江吟转头盯着桌上那套喜服。

娶了又如何,不过误人误己罢了。

终究是血脉相连的父亲,不能让他连自己的尸骨都找不回来。

去后山之前,杜江吟留下别书,告诉父亲自己会死在何处,想要葬于何处。

若是生前无法得偿所愿,死后,他希望能永远留在后山那片花丛中,那是他与沈言深定情所在。

崖底的风呜咽着灌上来,就在杜江吟准备纵身一跃之时,他看到了那只蝴蝶。

它似有灵性般,停在他面前,不停挥舞着幼小的翅膀。

跳下去之前,杜江吟对着它,说出了最后想说的话:“日后,若是沈兄来到这里,你告诉他,不必记挂我。若真有轮回,来世自会相见。”

沈言深带着画卷,来到后山花丛,杜江吟的墓前。

他什么也没说,不问阿吟为何不等他,也不问阿吟为何要留他独活于世。

那只蝴蝶一直在墓前翻飞,沈言深望着它,想起三年来的种种,想起与阿吟共同在此处度过的为数不多的时日。

忽而,蝴蝶停在他肩头,翅膀轻轻煽动,似在无声诉说着什么。

沈言深静静坐着,直到泛起天光。

然后,他将卷轴仔细立于墓碑旁,去到崖前,纵身跳了下去。

自沈言深进了杜江吟房中后,书院的人再也没见过他。

可他的马还在门前拴着,若是不在房中,那又会去何处?

赵夫子带着人找到后山时,只有一只蝴蝶在崖前盘旋。

差人去崖下找寻尸身后,他去到墓前,拿起卷轴,打开画卷。

那只蝴蝶忽然飞过来,停在画卷上杜江吟的肩头,久久不愿离去。

此情此景,豁达开朗如赵夫子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幅画,是唯一能证明沈杜二人这段情存在过的证据,是他们共同的记忆,是对这个只顾天理不顾人欲的荒唐世界无声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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