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亲长的人眼里,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孩子是不会有错的,有错也是旁人的错。有权有势的人,更是如此。
孙二郎此番有错,但主要的过错不在于他与船伎耍闹,不过是陆大郎那头闹出事端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孙主簿是怪他在这起事里丢人现眼,所以打给外人看的,下了狠手,也确实不怎么心疼孙二郎。
不知道是陆蔺给的药好,还是孙二郎身子骨硬挺,没两日就走动自如了。见他无事,桂娘便提着一包麦芽糯米熬成的饴糖去隔壁向赵二报平安,再向陆蔺道谢。
饴糖是新熬的。自从陆蔺来到药县,桂娘手头不知不觉地宽裕些许,舍得多熬煮些饴糖备着,且饴糖成人吃着有润肺止咳的功效,无论是自用还是赠礼都不错。
陆蔺收下饴糖,将屋子留给桂娘和赵二两人说话。桂娘慢吞吞地将孙二郎的船上经过说了一通,着重讲述他已经安然无恙的现状,她握住赵二的手:“只是两日过去,妈妈的脸色就难看许多,头发也白了不少。千万别再操心了,二郎总有大人管教,妈妈放宽心吧。”
赵二眼见泌出点点泪意,数不尽的后悔:“早知今日,当年不如掐死他,现在倒也不难过了。”
身病难治,心病更难医,车轱辘话转了好几圈,道理谁人不明白,放不下就是放不下啊。
眼瞧着赵二尚且能起身用饭,桂娘轻轻合上屋门,去寻陆蔺说话:“这两日劳烦蔺阿姊,我叫立秋来把赵妈妈带回家去,她总归是不放心,倒不如让她回去亲眼看看。”
陆蔺将称好的药材仔细包好交到桂娘手里:“这药该吃还是得吃,好生将养着,如今还没到听天命的时候。”说着还要去拿外敷的膏药。
桂娘笑了一声:“前两日的事情,料想阿姊应当也有所耳闻。二郎背后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别浪费阿姊的好药了,怪可惜的。”
“谁家没有丑事呢?”陆蔺自家也有个陆大郎,这种事实在是没法说的,提起来也只是叹气,“怕只怕赵妈妈郁结于心,再生出旁的病症来,惹得你难过又奔波。”
桂娘从三年前就明白赵二很可能要死去的事实,这准备做的太早,早得她现今只感觉麻木的钝痛,还能弯得起嘴角,像是劝旁人更是劝自己:“尽人事听天命,慢慢来吧,日子还长着呢。”
赵二住在陆家院子里也确实不安定,回到自家屋子后情绪很快地就稳定下来。
孙二郎也来看过一次,龇牙咧嘴地忍痛问:“还好吧?”
桂娘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赵妈妈胸口疼,夜半总睡不好,阿兄若是有心,这两日就由你送饭来与赵妈妈一处嚼用吧。”
孙二郎倒不忌讳赵二的病,想着能避开和孙主簿、孙大郎同桌吃饭,一口应下来。
*
每隔几日,桂娘和林立秋一块儿出门赶早市,买些新鲜的菜蔬瓜果。回来时有卖空了的农人帮着挑担,桂娘走进巷子,一眼就瞧见一少男在附近打转,衣衫也非寻常百姓穿着。
林立秋看向桂娘,桂娘摇摇头:“你与人先进去放东西吧,我去和那人说两句话。”
林立秋不大放心:“小心些,我很快就出来了。”
农人就笑:“这邻里邻外多少人,一嗓子的事。”她是山间种地,嗓门比寻常人说话要大,话音刚落,那头少男就扭过头来看。
林立秋开了门,与农人先进去。桂娘对徘徊许久的人问:“我是这孙家的人。你是谁?为何而来?”
来人身量和桂娘一般高,一直低垂着头,直到此刻才抬起眉眼,白面瘦脸,确有几分俊俏。他把声量放的低了又低:“我是……船上的人,叫阿绿,家里人就在巷子口等我,我就是来说句话、送点药。”从袖里掏出一小罐子递到桂娘跟前。
桂娘心下了然,用手巾裹了药罐子拿在手里:“对谁说、送给谁?可要我替你转告?还是你自己去说?”
“我能去么?”阿绿悄悄抬起眼瞥了洞开的大门一眼,又埋下头去,“还是算了,劳烦小娘子替我送进去吧,就……对孙家的小郎君道一声谢。”
“嗯。”桂娘应下了。
三两句的功夫,农人已经帮着林立秋把菜蔬放进厨房,两人紧赶慢赶地出来只见到阿绿的离开的背影。林立秋送走农人,合上大门,问桂娘:“来人是谁啊?”
桂娘晃晃手里的药罐:“二兄的朋友吧,来送药的。”
“也不进门喝碗茶?”
“狐朋狗友,哪里敢进门见挨了大人打的小郎。”桂娘只是笑。
桂娘拿着药罐子进了孙二郎的屋子,孙二郎还是那样趴在床榻上无所事事,书是懒得读的,门又出不得,宁肯躺着消磨时日。见到桂娘进来,孙二郎抬起眼皮:“怎么,我这都快好了,又买药了?”
“是有人来送药了。”桂娘把药罐子放在孙二郎手边,“说是叫阿绿的,看着清秀,弱不禁风的,是阿兄当时救的那个?身高和你我半斤八两,不像是十五六岁啊。”
孙二郎白眼翻上天,揭开药罐封口瞧了:“你懂什么,他们那一行的,都怕长高呢。”
“我是不懂这些。阿兄只要别忘了赵妈妈,这两日且别出门去,让她再宽心半个月我就谢天谢地了。”
“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孙二郎把玩着药罐,打发妹妹走人。
*
桂娘走出孙二郎的屋子没几步,就被窗下的孙大郎叫住:“今日怎么不在家?”
桂娘才要惊讶:“大兄今日怎么在家?不去学堂么?”
“今日休沐,阿耶也在家里。”孙大郎往正堂方向瞥眼,“陆大郎那头和伎人闹得大,休沐日陆县令没心情再请客,阿耶也闲下来了。你刚才去给二郎送了什么东西?”
“噢。”桂娘眨眨眼,“就是一罐子膏药啊,他不是被阿耶打得皮开肉绽的。”
孙大郎手不离书,心思却不在上头,沉声道:“你在我这遮掩有什么用?等会儿在阿耶跟前也得实话实说。那人在门口有一会儿了,李叔都向阿耶说过一嘴了。”
李叔——日日跟在孙主簿屁股后头的老仆,只有孙大郎会这么叫。
知道人在外头,没去招待没让进门,就是孙主簿见了烦,不许呗。
桂娘听着想笑:“大兄,那你就任由人在门槛外站着?他那装扮、样貌,邻居稍稍一打听就知道打哪儿来的,倒不如早打发走了,还省两句闲话。”
孙大郎面对妹妹,嘴上总是缺两句,又是半晌没能接上话。
虽然孙大郎不够了解桂娘,但他对孙主簿的脾性还是摸得很清楚的,没一会儿孙主簿打开门喊人:“桂娘,你来一下。”
“来了。”桂娘放开声量应了,顺手帮孙大郎关上屋窗,叮咛:“大兄收收心、好好读书吧,这些琐事少操心。”
*
孙主簿开口还是那样,就要听外头那个阿绿的事情。听完桂娘的解释,孙主簿倒也没当场发作,给了桂娘一笔供给家中嚼用的铜钱才叫她离去:“平日里那些粗活就交给他们去做,多读读书,才是你这个年纪该做的事。”
桂娘听了真是笑不出来,微微低着头出门。
早几年县城里的学堂就被朝廷勒令开始招收女学生了,桂娘也曾满怀期望地问过,孙主簿只是说自己会抽空多教一教她字词。
可惜,就是这样一句简单的承诺也是空话。孙主簿只有动了要给桂娘定亲事的心思的时候,才会想着多教桂娘诗书,能凑个好名声。
午后,桂娘坐在屋子里练字,林立秋捧着书小声读,正是悠闲清静的时辰,外头却传来物件落地的脆响。
桂娘抬起头,林立秋登时就问:“我出去看看?”
“不用了。”桂娘推开小半扇窗户,见角落滚着几片陶罐碎瓣,心下有了计较。桂娘重新合上窗,手指置于唇上,示意林立秋切莫再出声,两人就对坐着继续看书习字。
没等多久,孙主簿压着声的呵斥飘过:“混账东西!拿这样的东西回来也不嫌脏了手!”紧随着的就是孙二郎愤恨又委屈的辩解。林立秋悄悄去看桂娘毫无波动的眉眼,又低下头去专注于手中的书卷。
父子口舌相争是最没意思的,如果孙二郎被生生打死、或是孙主簿当场气死,倒是值得出去观望一二。
孙家藏书不多,凡是能读的桂娘一概读过、背过,为了配合孙主簿口口声声的“多读书”,也为一个出门见人的借口,桂娘上隔壁的门,借了陆蔺的一册《黄帝内经》回来读。
陆蔺很高兴的送她:“有不能理解之处,只管来问我,若是你有心学医就更好了。”
桂娘何尝不遗憾:“要是早几年遇见阿姊,我就是强求强学,也要扒着阿姊不放手,跪着去求钱大医收我为徒的。如今只是给自己找点事做,能和阿姊多说上几句话、听两句提点,就很好了。”
“十几岁的人说什么老气横秋的话。”桂娘这段时间的模样都落在陆蔺的眼里,陆蔺知道她被家事所扰心绪翻乱,伸手揉搓一把桂娘头发,“你要是有心,何时开始学都是无妨的。要是你愿意在我家里住几天,不用操心别的,我会去说的,别太委屈自己啊。”
“……”
桂娘偏过头,眼珠转动,徒劳地掩盖眼睑下的湿润。
阿绿是个船伎,写的时候随便取的名字,因为他穿的绿衣服,绿颜料应该算是比较多见的、价廉、鲜亮的颜色。回过头来检查发现好像有点不妥当,这里就说明一下,其实没有任何指代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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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逆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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