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朱红宫墙里没有一丝风,像是被一双无形的、谨慎的手笼罩,帘子无比沉静地垂着。阳光透过纱窗照进宫殿,木窗菱花的影子幽幽地投在地上,好像一向冷冷的地面也因这暖意淡淡地开出了水墨小花。
宋宝林执了一柄团扇,低头轻声哄淑宁入睡。温柔的童谣和滴漏的声响在春深寂静的宫殿显得格外飘渺,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这样的歌声吹散,然后了无痕迹。
“主,陛下...”令月匆匆进殿,语气焦灼。宋宝林摆手,示意令月噤声,小心搁了团扇,起身为淑宁掖了掖盖在肚子上的背角,轻轻拨了帘子又慢慢放下,直至离开偏殿,才问道:“以后小点声,莫要吵了淑宁!”
“主,陛下要您去一趟景阳殿!”
“什么事?”
“王公公什么也没说,只说您赶紧过去。”
宋宝林心口猛然一紧,又看了眼偏殿窗棱上的彩色皮球,笑了笑,微微整理了衣装后便出门了。
景阳殿很大,比她的住处大了太多,搭满了珍贵奇花异草的木架投下了浓郁的阴影,宋宝林低头盯着地面,只觉得心中惴惴不安,纵使已隐隐看到李晏龙袍上的金丝线,她仍觉得脚下这条幽深静谧、爬满藤萝的路怎么也走不完。
李晏漫不经心地倚靠着,似是并不介意她为何来得晚了。他还如往常一样,开口问道:“淑宁近来睡得可好,吃得可香?”
宋宝林按规矩抵着头,跪下道:“回陛下,淑宁一切都好,她近来活泼得很,陛下送的彩色小球,总是抱着不肯撒手,一玩就是半天。”
“那就好!朕记得淑宁每每这个时候总要咳嗽,京城干,幼儿娇嫩,给淑宁多喂些水!”
“是!”
纵使在说一些家常话,可李晏未叫她平身,她仍旧恭谨地低着头,但她知道,淑妃在、荀婕妤和郑婕妤也在。
“这盒脂粉可是你送与淑妃的的生辰贺礼?”
苏玉捧了一个纹着石榴黄鹂的精美漆盒,里面雪白细腻的粉末透着甜蜜怡人的香气。
“若非郑婕妤发现来报知朕,朕实在想不到,你向来柔顺老实,又是做母亲的人了,为何会做如此狠毒之事?”
“陛下!”宋宝林瞳孔一缩,豁然抬头,辩解的话刚到嘴边,却见荀意把玩着一把长命锁,迎上荀意带着笑意的目光,宋宝林心中顿时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惨然一笑,瘫坐在地上,嘴唇哆嗦着,良久,昂起头,眼角豆大的泪珠亦倔强地挂着,不肯落下。
“可虎毒不食子,嫔妾哪里比得上陛下你狠毒啊”
向来有些歪斜的脊背此刻也不屈地直立着,那一双从来都低垂的眼眸此刻直视着李晏。李晏自当了皇帝以来还从未被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心中竟有些发慌,道:“谁许你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朕?”
郑婕妤跪在宋宝林身边婉声道,目光似有似无地飘落在荀意身上:“陛下,依臣妾看,此事还有蹊跷...”
“都是臣妾的主意,与旁人无干!”
“东西是你给的,明明白白,你何从抵赖?”李晏又恢复了慵懒闲适的舒服姿势:“我看你是失心疯了,你这样还怎么为朕抚育公主?”
“别人都笑我生的是女儿,可淑宁是我拼了命生下来的。所以淑宁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不过是你拿来巩固皇位的棋子而已!”宋宝林向来温顺沉静的眉眼此刻对着李晏怒目而视:“你也是被先帝拿来当棋子的人,为什么还要将这个痛苦加在我的淑宁身上?”
字字如刀,扎在李晏心上。
李晏心中一动,像是被戳中了最隐秘的心事,猛地起身,微微颤抖地着堂下那个跪的笔直的女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李晏站起来,张了张口,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气得拂了袖子,转身负手而立——他不想见到宋宝林那个灼人的目光。
以前他羡慕华阳有太后护着,现在他突然有些羡慕淑宁。
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否也会像眼前这个女子一样为自己拼一把。
早年不幸,可不是一场夏日里的瓢泼大雨,而是弥漫毕生的寒冷潮湿。
沉默良久,李晏终于转身,重新审视着那个控诉天子的女人
她的长相纵要叫她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长,像是陈年爆竹,最后一刻,出其不意地轰轰烈烈。
似乎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
缓缓道:“朕怜你爱女心切,赐你全尸!”
他本想说会追封她为妃,给她一个体面的结束,但这话到底是没能说出口。
毕竟,人都死了,死了的妃和死了的宝林没有任何分别。
明亮的日光渐渐暗沉了下去,一个下午寂静却清冷地从景阳殿溜走,偶有几只鸟落在院中,叽喳叫了一番,证明这满是蔷萝藤蔓的阴翳宫廷里还有一丝活气。珍珠小心扶了淑妃,道:“陛下已经走了许久了,娘娘还这样出神,只怕对小皇子不好呢...”
“珍珠,替我研墨吧。我要抄几份经文,也算是为宋宝林超度了。”
“娘娘,宋宝林心思歹毒,那脂粉里加了麝香,若不是郑婕妤及时发现,只怕娘娘到生产那日要难产。这样的人,娘娘为何还要怜悯她?”
“你也相信这事是宋宝林做的吗?”淑妃语气淡淡,自顾自摊开了经书,笔迹纤瘦娟秀,洁白的纸张仿佛开出一朵朵墨色小花:“她宫女出身,在外也无娘家撑腰,连过冬的炭火都要精打细算,平日里更是打扮朴素,也未见她如何涂脂抹粉。麝香这么贵重的东西,她又是哪里来的呢?”
“娘娘...”珍珠回想今日之事,仍然后怕,听淑妃说完,磨墨的手登时顿在原处:“娘娘是说,另有其人?”
“宋宝林死了,你觉得淑宁会给谁抚养呢?”
“荀婕妤隔三岔五地就要给小殿下送东西,陛下自然...”珍珠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好一招去母留女:“娘娘,咱们还是赶紧告诉陛下荀婕妤才是...”
“陛下可是经历过夺嫡之争的人,你以为,陛下看不出当中的蹊跷么?”
“那为什么...”
淑妃幽幽叹一口气,语气悲哀道:“谁来抚育淑宁公主,对陛下来说无关紧要,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不过是女人争风吃醋的事,陛下犯不上。”
珍珠心疼地看着淑妃,快言快语道:“娘娘要不要和郑婕妤联手?郑婕妤对娘娘也很是上心呢,况且郑婕妤和荀婕妤二人水火不容,自然不会帮着荀婕妤来害娘娘!”
“哦,是吗?”淑妃停了笔,摇头望向窗外,不再言语。
夜色清凉如水,宫墙重重叠叠。朱墙的后面又是另一堵朱墙,像是一口井,将人困在其中,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被齐齐整整地切割成四方的形状,叫人恍惚所谓的天下不过是眼前方寸,然后油然而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傲慢。
只要掌控了这四方宫阙,便掌控了天下。
荀意喜笑颜开地将淑宁接到自己的兰桂殿后,李晏亲来教她照顾婴孩的事宜。喂过奶后,李晏又抱着淑宁逗弄一阵,直到淑宁玩累安睡后才离开兰桂殿。荀意本不想放李晏走,可李晏道自己明天一早还要与荀植议事,今晚还有公务要处理,又道自己明日午膳与她一起,荀意这才罢休,放李晏离去。
“娘娘,今日之事,郑婕妤横插一脚,还好陛下并未轻信。”木槿为荀意按摩肩颈道:“娘娘这下有公主傍身了,奴婢真为娘娘高兴!”
“宋宝林那块木头,她自己一直拖着不动手,本宫只好帮她做了!淑妃生辰,她那副寒酸样子,哪有什么好东西可送。她自己又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当然是本宫给她什么,她就要送给淑妃什么。”荀意得意地抚了抚自己的鬓角,侧脸看着自己眼波盈盈:“今日之事到也要谢谢郑婕妤这个贱人,若不是她像条狗似的整天围在淑妃身边,又怎么会这么快拉出宋宝林。只是这个蹄子处处要和本宫作对,还好陛下没有深究,再加上宋宝林自己作死,竟然敢那样触陛下霉头。只能说,天意都在本宫这里,郑云舒那个小蹄子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敢和本宫叫板!”
荀意将一双白嫩纤细的手泡进满是花瓣的水中,惬意地享受着玫瑰清香。夜晚的皇宫极其静谧,一大群鸟忽地从宫阙上空扑棱着翅膀飞过,声音苍凉而又鲁钝,在墨色的夜空和闪着幽微光亮的皇城之间留下支离破碎的回声。
“听说淑宁公主的生母犯了错...”杨茂捧了盏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荀植:“只是可怜淑宁,早早没了生身母亲。荀婕妤心性纯良,现在也有了女儿傍身,以后是要辛苦荀婕妤照顾小殿下了。”
荀植挑眉反击:“淑妃娘娘临盆在即,只怕你这个当舅舅为外甥的才要更辛苦!”
“都是做长辈的人了,还这般斗嘴!”李晏双眸一沉,噙了口茶水,笑道:“淑妃一切安好,杨卿尽可放心。朕还有些事要与荀卿商议,杨卿先退下吧!”
石榴花开得最艳丽的时候,景阳殿传来了消息。
李晏自登基以来,一直膝下荒芜,唯有淑宁一个女儿,淑妃诞下第一位皇子,自然是举国大喜。李晏当即下旨加封淑妃为杨淑妃,又亲自在景阳殿种下石榴树若干,以祝杨淑妃多子多福。
远在西北的李昂亦送来奇珍异宝作为贺礼,祝李晏江山后继有人,基业万世永存。
皇子百日宴,举国欢庆。皇室宗亲皆齐聚洛京,李维桢亲自带了蜀地奇珍异宝送与小皇子,临淄王李昱亦写了诗文为皇子庆贺。
唯有雍王李昂不曾出席——只推说自己抱恙在身,恐过了病气给皇子,且西北军防重地,不可擅动,若有差池则有负陛下嘱托。
李晏虽面有不悦之色,仍旧嘱咐来使叫雍王好生调养,不必为此事挂怀,又送去了许多药材,细细嘱托了许多保养事宜,才放使者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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