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色布靴在平坦的砾石道路上行过，被一颗圆滚滚的球撞上，停了下来。
过路的年轻行人被一片阴影笼罩，他抬起头，才发现眼前竟是一扇巨大的石拱门。
不远处跑来个五六岁的孩童，蹲身捡起那球，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珠巴巴盯着行人，忽然露出一个稚气的笑。
“真是对不住。”
只见一个中年妇人在幼童之后跟来，歉然朝行人一笑：“孩子瞎跑，没冲撞您吧？”
妇女的音色沙哑，饱经风霜，她的声带就像被斧头劈裂，烂做了数条，开口说话时声调不一，一人语却若千人言。
行人向后退了半步，拍了拍身上的土：“怎么会。”
然而不知这句话并没有起到什么安抚作用，妇人如若惊弓之鸟，灼灼的目光落在行人脸上，喃喃问：“不会么……”
她忽然重心不稳地跪坐在地，双膝碰到路面，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闷响。
人未语，泪便先落了下来。
行人似乎被他吓了一跳，张口结舌，急忙弯腰去搀她。
妇人全身发抖，一双布满红血丝眼睛神经质的向外突出，好似皲裂的大地一般——
她哭泣着质问：“既然不会，那你为何要杀我儿！”
在她尖叫声响起的同时，行人眼球艰涩的移了移，目光所及：那幼童的项上竟不知何时已经空了，只剩一个切口不平整的空洞的血口，不断向外涌着血！
这幼童竟没有倒下，依旧站在原地，手中固执的抱着那颗球。可定睛一瞧——那哪是什么球？分明正是他自己的头颅！
表情仍停留在稚笑上的头颅。
“这是……”
妇人绝望地看向他，枯槁的手攥住他的衣摆，目光悲切又残酷：“铡刀之下，万民之魂！三日间共屠戮京城内外近千人，这不都是您一手操办的么……丞，相！”
行人全身一震，如遭雷劈——他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不知如何反驳，只能无意义地伸出手去搀扶那妇人。
可然而还未碰到她，那妇人的头也一歪，从脖颈上坠了下来……
“您这是做给谁看呢？您忘了么，您的手上早已布满鲜血，而我……我也早已是个死人了。”
似有所感应，行人目光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手——
果然，他的两只手上全是血渍……一层叠着一层，贴着皮肤的那一层已经干涸了，变成泛着枯败紫色的外壳，又不断有新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掌流下去。
尽数落在他腰间悬挂的那枚红玉配上。
他那身布衣不知何时褪去，已换上了华贵的官服，妇人的头颅滚落在在他脚边，如巨石投入静湖——瞬息间砾石路面开裂，露出下面铺设用的材料。
这竟然没有半块石头，只是、全是人的头颅！
男女老少，数量之多竟无处得以落脚！他们本早应死透了，此时却都大张着嘴，发出尖利的诅咒和呐喊。
行人……不，苓舟失神的站在其间，手臂到指尖无不颤抖，訇然垂落在身侧，似乎已无法再使出半分力气。
这些人，都是当年在他轻飘飘的一句话下便没了性命的；
他所亲自下令斩杀的。
“你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就应该为我们陪葬，永生永世受地狱之苦，不得超生！事到如今，你是认罪不认！”
一抹黑影缓缓匍匐近前，如跗骨之蛆，发出令人胆颤的声音。
“我……”苓舟的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忽然一道凌厉劲风划过，一团红影以迅雷不及掩耳闪过，有什么东西凄厉地惨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
随着一声轻蔑的嗤声，青年踱步上前，居高临下的望着那鬼影，方才脸上的无力与苍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讥讽的笑意。
“躲躲藏藏的，方才那出戏演的你可还满意？既然你这么费尽心思的想让本相回忆经年旧事，那本相不妨把你一并宰了，嗯？”
“怎么会！尸骸遍地，厉鬼锁命，难道你全不惧怕吗？！而且你连武器都没……”瞧见自己是让什么东西穿透，黑影话音一顿。
那的确不是什么暗器，只是苓舟方才腰间的那枚……不，半枚红玉玉佩。
这玉佩温润的近乎没有棱角，却在劲力之下完全没入了地基，如同嵌在其中的一块鹅卵石。
“呵呵……呵呵，我知道了，你的七情没了，难怪这幻术当然困你不得！怪我疏忽……”
黑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着，饶是这样，它仍在不甘的挣动。
原来濒死之时，无论是人是鬼都一样狼狈。
苓舟微笑道：“杀人这差事，再让我做一千次一万次都不是问题，你区区一个幻境算得了什么？”
他随后惋惜地叹了口气，诚心实意道：“其实当年真正死了的共有一千三百二十三人。我倒真希望有厉鬼来索我这条命，只不过这么多年都不见动静，倒让我失望。”
周围的景物随鬼影一起淡去，在最后一刻，鬼影挣扎着恶狠狠道：“破了这一个幻境又如何？这只是我分身的一部分！如今你已入阵，成了俎上鱼肉，我必叫你们有来无回！”
苓舟一向没有耐心听这种愚蠢的遗言，他掏出一块帕子，细细将自己的手擦净，直至确认连指甲缝中都不曾有血痂，才将那帕子一并丢了出去。
面前只剩玄武石门仍立在原地，他不假思索的他提步穿过门洞，视野陷入黑暗。
除鬼虽易，救人却难，想着自己离开北风岭时所答应的那些，苓舟摇了摇头——阎罗王那桩差事还没了，竟就这么又给自己欠下了一屁股债。
他自嘲的想：官当久了，果真愈发善于计算了。
没走多远，前方一道极轻的脚步响起，像踩在屋檐上的狸花猫，轻盈又稳健。即便环境静的可怕，但仍旧难以捕捉。
苓舟听过阿五跑走时的动静，他并没有这样深的功力。能走出这样步伐的，大概只能是那从树上落下来都不闻声响的翩然少年。
“……花漾？”
火符“呼”地燃起，暖光照亮了前方少年那张温和俊美的面容。
果然是他。
花漾的衣服也变了模样，褐色长布衫早已不见，披上了深色的道袍。
他也已经历了一轮幻境。
“终于见到个真的了。”花漾的脸色还有几分苍白，额角冒了些汗，沾着几缕发丝略显狼狈。他看见苓舟，近乎是不可闻的松了口气。
容不得叙旧，花漾道：“这鬼捏造幻境引人心神动荡，企图在猎物精神最薄弱的时刻将他们吞噬，一不小心就会入戏。”
“眼下阿五也不知掉到哪个幻境里去了，得想办法把他和那新娘姑娘一起捞出来。”
听他说“新娘姑娘”，苓舟问：“你知道了？”
花漾点头：“在幻境时得空想清楚了。”
他原先的猜测是苓舟将那位姑娘转移到了安全地点，而后来假扮新娘子来捉婚闹鬼。
可若只是捉婚闹鬼的话，苓舟完全可以像自己和阿五那样潜伏出手，并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这样做唯一的可能就是，真新娘已经被这鬼困起来了，而他要用同样的方法诱着鬼困自己一次，这样才能在内部找到新娘，攻破这鬼将她救出去。
想来……大约还是那时阿五出手抓假的婚闹鬼，结果无意中惹到了真的。于是这真婚闹鬼就躲在他的影子里，被一路带到了他们的汇合点，突然发难，才将他们三人一并吞了来。
胡搅一团，简直让人哭笑不得，不知说何才应景。
苓舟知晓这少年聪慧不似常人，而方才一点时间他就将此事的来龙去脉捋了个清楚，如此敏锐，倒让他意外了，不禁多看了花漾一眼。
“我算得阿五的位置在东南方向，我们向那儿，应该能寻到他们。”
眼下身陷囹圄，二人至少在表面上已达成了合作共识。
苓舟点了点头：“走吧。”
火符缓慢燃烧着，花漾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握在手中，抛起又接住，好像不走心的闲逛一般。可他的眼却极亮，那双略显柔和的眸子中藏的是难以发现的谨慎和锐利。他全身无一松懈，耳中时刻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动静，随时准着备出击。
这样的习惯动作不禁叫苓舟微微一怔，似乎很久以前，他是在什么人身上见过的。
……
二人脚程极快，不过半炷香时间，便已接近阿五所在的地点。
“奇怪……”
花漾的步频渐渐慢了下来，他眉头蹙起，喃喃道：“到这就没有方向了。”
“把火掐掉。”苓舟忽然道。
不等花漾反应，他出手如电，屈指在那燃着的火符上一弹——
这火可不是一般的火，被叫做“阳火”，比普通火焰更纯更精，也更烈，风吹雨打不灭，可褪寒驱邪……眼下就这么被苓舟生生弹飞了出去。
顶端燃烧的火苗旋转着落在地上，没了符纸支撑，须臾间就变成一点忽明忽暗的火星，随后彻底熄灭。
这可是最后一张火符了！就这样让他弹飞了一半？看着手里仅残的半张符，花漾瞠目结舌，心疼地想：怎么不烫死你。
火一灭，周围的阴湿诡寒就瞬间扑了上来，冷的令人胆寒。黑暗里，苓舟抬手一指，声音轻而沉稳：“朝这边走。”
他先前在地府待了那么多年，大概除阎罗王外，没人比他更识得鬼的气味。
那种黄泉沾染来的死气，是世上最寂寥的味道；
可若是碰上沾过人命的作乱恶鬼，那荤腥的气味，便是世上最令人作呕的恶臭。
阳火符驱邪，方才点着时闻不到味，现在明晃晃萦绕在苓舟的鼻腔周围，让他十分反胃。
可花漾这种从小有道门保护，满身功德的大活人压根无法感知。
他偏了偏头，目光露出几分探究：这人的五感竟已灵敏到如此程度么？先前不光能分辨出自己的脚步，现在竟能直接感受到那鬼的潜伏位置。
这样想着，他不禁又眯眼看了看身边那人的轮廓。
他现在这身衣服，是一品官员才有资格穿得的。
虽然他方才所见幻境的内容偏于杜撰，但也是从实际出发。这看来这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青年……不简单呐。
都说江南一带卧虎藏龙……花漾半叹半笑，心中竟莫名有几分异样的情绪。
“拿着。”
正思量到深处，他就听苓舟对他道。
花漾低头，掌心里多了一节柔软的东西。
他下意识顺着摩挲了几下，发现这是一条细长柔韧的花藤！
“短时间内不方便点火，拿着它行路，以免走散。”
这人捉鬼为什么要带藤？花漾表情空白了一瞬，所幸周围环境够暗，没让苓舟瞧见这少年老成的小天师脸上迷茫的神情。
花漾依言拉着花藤，为防止走脱，又在食指上饶了两圈才握在掌心中。
随着二人的前行，那腻臭腐烂的气味愈发浓郁，如狂风骤雨般往苓舟的鼻腔和肺里招呼，惹得他皱眉不断咳嗽。
花漾只当他是走急了顺不过气：“可还好？我们走慢些吧。”
苓舟被呛得压根不想张口，漠着一张脸继续前行，花漾无奈：“四下这么暗，走慢些也安全，万一……”
他话还没说完，脚下一空，两人齐齐掉了下去。
不愧是道家子弟，言出法随，开光金口！
这竟是一处断崖！
花漾正想着怎么掉下去能留个全尸，手腕忽然一紧，耳边传来一声闷响。
苓舟一掌打进岩壁内，另一手抓住花漾，二人就这样吊在了空中。
花漾心下一惊，这看起来并不会武的青年究竟是如何有如此深内力的？可不过一刹，他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另一点上——
抓着他的这是手冰冷异常，近乎不像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叮铃！叮铃！”苓舟腕上的七条钏磕磕碰碰，发出凌乱的响声。
同一时间，一声短促的拍打，像什么东西在扇动翅膀。
瞬间，噼噼啪啪的声音骤然掀起，在四处盘旋，黑影穿梭舞动，群魔乱舞。
这些不明生物翅膀扇出阵阵风浪，混乱中，花漾听到苓舟咬牙道：“点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