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余礼在当时接了笔老熟人的大单,那一整块上好的红木即将被他雕琢完工。李余礼心情大好地喝得烂醉,还不忘要去欣赏一下集自己大成之作,可走到跟前啥也没摸着,两手一揽揽了个空气,奋力睁开眼睛去看,才发现那红木木雕竟凭空消失,独留一些木屑铺满了空荡的地板。
李余礼一怒震了个清醒,拎着四兄弟的耳朵挨个质问。四人摇头摇得像拨浪鼓,极力否认自己参与了这场恶劣的行动。而后机灵的玄英插话打断了这场毫无意义的互相指责,五人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开始找起蛛丝马迹,最终发现了一处角落里藏着一小点血色标记。
这标记当中是个圆,左右两侧又有着形状怪异的凸起,越看越像是小姑娘头上绑着的丸子头。玄英一口咬定这是罪犯得意洋洋的炫耀,于是几人将场地保护起来,决定来日在帜福小镇上挨个探秘识破黑手。
想象中会很难,实际居然十分简单。帜福小镇上人不多,且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百姓,四兄弟或许是这镇上最年轻的四人了,因此便也没有谁阻拦得了他们。于是那红木木雕在一位八旬孀妇家被发现了,那八旬孀妇早年伤了腿脚,常年卧病在床,怎样也不可能在夜半三更闯入木雕工的铺子,使着偷天换日的本领在五人眼皮子底下完成一场恶劣的偷盗艺术。
四兄弟集合在一起傻了眼,最聪明的玄英一眼在木雕旁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血色标记。他们将这事报告给了李余礼,李余礼琢磨一阵,最终将它归因于是位有本事之人的恶作剧。
四兄弟不肯信,但也无人反抗。然而不管这事的结果便是久而久之损失竟越来越大,“有本事之人的恶作剧”像是被上了定时发条,每到新月的日子便重复上演,无论木雕是否被盖了黑布遮掩,总有那么一件作品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离家出走”。
李余礼将其定论为“诅咒”,四兄弟则开始担忧问题的起点是不是出在他们身上,他们一边担心着李余礼是否会醒悟过来将他们扫地出门,一边又为这迟迟不得解决的现状心烦地抓心挠肺。可李余礼从头至尾都没有怪过他们任何一个人,反倒是出乎意料地默许了这一切,任由那每月一次的窃贼盗走他最满意的作品。
“所以这些年里,除了我们铺子里的木雕之外,挨家挨户也都有大师的藏品。大师就算知道了也没让我们过去回收,说是已经给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任何回门的东西都是对他手艺的亵渎。”
“这倒是能理解,姑且可以算是手艺人的高傲吧。”吴遇撑着腮帮子同青阳说道,“可大师不是不在意吗?为何还对‘捡人’这么排斥?”
“排斥是因为……”青阳转头看了眼睡在身后的三人道,“四个人已经够吵的了,再多加一人大师的耳朵就要聋了。”
吴遇:“……”
“你会帮我们吗?”青阳期待地说道,“血色印记听上去很像是浊灵作祟吧?这应该是你能处理的范畴。”
“没见过学人愚公移山的浊灵。”吴遇道,“但好像除了浊灵……不会有真人做到你所说的那种事。”
“离新月之时还有七日。”青阳道,“我为我早上的冲撞道歉,你是个能够信任的好人,到时候一定要亲眼看看那个血色印记,我们都想让大师放心。”
“哟,这传出去可不好,我们铺子从不亏待贵宾。”
“大师,早上好。”吴遇挽着袖子,正顶着一手泡沫打着招呼,“看您睡得香就没来吵您,这会儿临近饭点了,要不要先喝碗肉粥垫垫肚子?”
李余礼抽了抽鼻子:“还挺香,吴笙何他儿子,肉粥是你熬的?”
“祖传手艺了。”吴遇道,“就当是昨晚的房费。”
“别这么说,对待老熟人我不会这么抠门。”妥协于香味的李余礼一屁股坐在饭桌前,被眼疾手快的吴遇递上了满满一碗。“味道不错。”李余礼咂咂嘴回味道,“有品位的人教出来的儿子就是不一样。”
“喂!人呢!”朱明的叫喊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让你刷完,怎么这还能开小差?!”
“死老二!有没有教过你?怎么这么对待客人?!”李余礼转身回去对骂道,“刷什么碗?你是没长手还是没长脚?只有个嘴巴会叭叭的!”
“他吃白饭!吃白饭就要干活!”朱明回吼道,“别叫我老二!我不是老二!”
“不干!我看谁敢让他干活!”李余礼嘴里不清不楚地骂了句,对着吴遇时却笑着吹了口胡子:“见谅,这四兄弟没什么素质。”
“不不,是我应该做的。”吴遇起身走向朱明声音传来的地方,对方还在骂骂咧咧,说的尽是些他听不懂的方言。吴遇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过身道:“大师,我可能要在这里常住了。”
“住多久都没问题!”李余礼一口气喝下半碗粥道,“我没儿子,你来了我就当养儿子了!”
“喂,新来的。”
吴遇抬头看着他,这是他今天第无数次听到这个称呼了。
“你在干什么?嫌我们铺子里敲敲打打还不够多是吧?”
“你们这栅栏破了这么大一个洞都不去修,我正好闲着就给你们补补。”吴遇指给朱明看着道,“堵上了也防贼。”
朱明跟着一叉腰道:“这以前是为了防偷鸡贼的,现在这里基本上都是腿脚不利索的老人了,没人会费这么大功夫来偷我们家的活物。而且男丁多就是有这点好处,你知道的。”
“说来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这里的人不兴繁衍后代吗?”
“怎么可能?!这样不就得变成空镇了吗?”朱明道,“后代是有的,可后代都不靠谱。说白了就是嫌这里一穷二白呗,装不下他们比山还高的宏伟志向,长腿了就跑出去了。”
吴遇道:“不回来了?”
朱明道:“回来吃苦?”
吴遇摇摇头:“拔掉自己的根可不好。”
朱明点点头:“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就没有根。”
吴遇歪歪头道:“……老二?”
“你……你!”朱明涨红了脸,一根手指戳到吴遇鼻尖才憋出了话,“你长得一本正经,怎么说的话如此下流?!”
吴遇后知后觉道:“没……我倒不是那个意思。”
“那也不能叫我老二!”朱明气着跺了跺脚,口中骂骂咧咧迈着小碎步跑远了。
吴遇没有追上去,看了会儿那人远去的背影继续专注着手上的活。
“不管是哪种老二都不能叫。”
耳后的绒毛突然被一股热气吹得一麻,吴遇像只兔子一样猛地一颤,慌张地捂住右耳就往旁边倒去。这股热气一直延续到他脖子,有好长时间都像失聪了半边耳朵,听不进去对面那人在说些什么,慌乱中似乎连口型都无法分辨。
宛若背后灵突然冒出的玄英双脚大开蹲着同他对视,等他回过神来后又眼巴巴地重复了一遍:“不管是哪种老二都不能叫。”
吴遇愣愣问道:“为什么?”
“按顺序来讲,他不是老二。”玄英解释道,“他应该是老大。”
“什么顺序?”
“被捡到的顺序。”
吴遇惊讶道:“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你们声音太大了,朱明和白藏睡得像两头死猪,这个家只有我最靠得住。”玄英伸着手指上下笔划道,“直说不太好,但我还是想直说,对一个陌生人,总要防着点的。”
吴遇点点头表示理解:“朱明就是第一个木头篮子里的人吧?”
“白藏是第二个,我是第三个,实际上青阳才是最后被捡到的。”玄英回忆道,“本来说好了按顺序分大小,但大师不肯听我们的,最后决定看上去最大的是老大,看上去最年轻的当老四。”
“就是现在这样的分法。”
“就是现在这样的分法。”
吴遇琢磨了会儿道:“青阳不在吗?”
“早上不会在的,他自称为镇上的巡逻卫,这个时间点可能会在昨日遇见你的地方游荡吧。”玄英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别想着拉青阳替你干活,我和朱明想的一样,你想住下去就得付出相应的劳动。”
“当然,是我干的我不会逃避。”吴遇耸耸肩道,“话说回来……昨晚上我就想问了,被‘捡到’之前的事情你们还记得多少?”
玄英答道:“一点也不记得了,所以我们都把这里看作了重新开始的出生地。”
“四人同时发生的意外?”
玄英皱了皱眉:“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大概就是巧合吧。”
玄英口中的巧合并不存在,吴遇心里清楚知道,但也明白这不是个适合劝说的场合。玄英或许是这里最聪明的那个,但在这个事情上或许还没有兄弟间公认最愚笨的青阳看得明白。
这也表明了此事的进展他或许只能找青阳商量了。
等待新月来临的七日里,吴遇并没有闲着吃饭没行动,在铺子里吃的每一口粮食都如约化作了除祟的动力。时间未到,还未到新的血色印记登场的时候,但吴遇完全可以在青阳偷偷的指引下亲眼探索那些过去的印记。
所幸帜福小镇上仅剩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对于莫名其妙闪现的印记完全没有抹去的胆量,那些痕迹便因此完整保留了下来。吴遇挨家挨户寻过去,都能看见那像丸子头一样的记号出现在各个角落,但这份寻找也伴随着坏消息——除了这个印记以外,也真的找不到其他线索了。这些老人虽然买不起李余礼的木雕,却因为这“见鬼”一样的举措意外地得到了馈赠。吴遇望着木雕深思片刻,似乎突然就领悟了李余礼放任不管的真正含义。
残叶飘落满地,风光一生最终也是要亡在过路人脚下的。吴遇捡了片落叶带回去封存,远远地就看见李余礼直挺挺地站在离铺子不远的前路上。他听见声音望向自己这边,好像真的在迎接自己远行的“儿子”。
“玩儿好了?玩儿好了就回家吃饭。”李余礼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把这里当自己家,舒服待着就好。”
吴遇没打算将自己的行程全盘托出,于是顺着他话说道:“嗯,我不会乱跑的。”
“这就对了,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及时行乐。”李余礼还没吴遇高,却执意揽着他往回走。“其他的事全都无所谓,毕竟登了极乐,是连躯体也带不走的。”
吴遇想了想,说道:“那……遇到坏事也能选择一笑而过吗?”
“哪有这个可能?还没见过如此豁达之人。”李余礼揪着胡子说道,“照我自己来说,恐怕秘诀就是和平共处。”
“和平共处就能满足了吗?”
“又没到叫我立刻死去的程度。”李余礼哈哈笑了几声道,“管它妖魔鬼怪,只要不来挑我底线,就不算是坏人。”
吴遇没能接上话,因为那一刻他醒悟到,李余礼似乎正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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