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是个健谈的人,活到两鬓斑白的年纪了,这种性子的人也足够被叫上一句老顽童。他同青阳、朱明、白藏、玄英四人住在帜福小镇的一间破屋里,破屋有三层,屋子虽多,可能睡人的也唯独只有两间。
四兄弟不是亲兄弟,四人原本并不认识,只是机缘巧合下被老头捡来视作了学徒。他们性格各异,但心底里却是善良的人,他们接纳着被老头认证的“熟人”,并贴心地为他在自己屋子里铺上了被盖。
这些是吴遇本身就被告知过了的事,而其他事则是靠他旁敲侧击地从青阳嘴里套出来的。
老头真名叫李余礼,由于名字太过拗口,因此周围人都习惯称他为大师。大师这名字也不是瞎叫的,那手上可是有些真功夫。青阳带着吴遇在底层闲逛时,吴遇突发奇想想去楼上看看,如若他猜得没错,那这李老头多半也是个“道行不浅”的手艺人,因此再加上巧舌如簧才能与吴笙何结交为好友。
他原先觉着青阳或许还不能完全对他放下戒心,可人青阳却显得十分正直,一间一间带新客人参观了过去。除去三层的卧房不谈,整个二层就是李老头的私有空间。到处散落的木屑宛若雪花一样铺满大地,而那一座座完成的浮雕作品正被“不负责任”地置于其中,任由“一两黄金”将其淹没。
李余礼是个木雕工,从作品的数量上来看似乎格外精通在平面上雕琢成画。那木刻刀留下的不是坑坑洼洼的水渠,而是能汇聚流水顺滑而过的水道。吴遇伸手驱赶着碍眼的木屑,那恰到好处的层次与交错,仿佛木头本身不应该长成圆形,而是生来就应当描绘着自然中的奇迹景象。
从前他只觉得画才是传递真实的事物,可现如今才觉得唯有木雕才是摸得着、体会得到的真实。
“这里的东西随便你摸,不会留有毛刺的。”青阳这么提醒他道,“之前有人假装被尖处刺破了皮肤,还企图以此来讹我们……”
内里十分深远的二层几乎化作了李老头的储藏室,青阳尽职尽责地为他介绍着——哪里的木雕是二十年前的作品,而又有哪些木雕是前不久才刚刚诞生的新生儿……那透过木雕来回响过去,通过自己的作品来链接过去和现在的做法让吴遇一时深陷其中。当岁月的足迹化作为每一次刻下木刻刀的深度,那逐渐变得圆滑平整的弧度就像他的作者本人一样,愈发屈服于安定和平静。
从前的狂放可以辨认出撒野的风格,那又是经历了什么才能改变他,从惊涛骇浪变为了涓涓细流呢?
吴遇从里头晃了一圈出来,只记着李老头的确配得上别人称他一句大师。
夜深了,吴遇磨磨蹭蹭地进到了三层的屋子。李老头独自住进了一间大的,另一间小的则是四兄弟的憩息地。李老头曾邀请吴遇同他居住,却被对方狠心一口拒绝了回去。
朱明正四仰八叉地陷入了深睡,经过的吴遇稍稍踢了他的胳膊方便自己前行,跨过层层阻碍后拎起被褥钻了进去。
李老头和他的学徒看着邋遢,可招待客人倒是十分上心。吴遇低头闻了闻没有异味,又将卡在枕缝里的木屑吹飞出去,他倚靠着青阳缓缓躺下,双手置于小腹之上,以十分拘谨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旅途劳累,入睡应当不是难事。周围的呼吸声彼此起伏,便又理所当然地驱逐了睡意。然而吴遇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仍是有信心对抗这在夜间才会响起的鸣奏曲。
“对不起,我已经把你换到最远的位子了。”
吴遇不动声色地回应道:“你也没办法,你天天如此也很累吧?”
“我没有这样。”青阳答道,“就是因为我天天都听,所以听习惯了。”
吴遇:“……”
分不清是朱明还是白藏于睡梦之中学了声猪叫,这猪叫让吴遇下意识睁开眼睛寻找源头,却在转头时惊讶地发现躺在一旁的青阳正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目无焦点地望穿屋檐。
“你在干什么?”吴遇双肘向后撑着,微微直起身问他道。
“我在想象,大师说,我们做学徒的要懂得在脑子里完成事情。”青阳吸了吸鼻子道,“你叫我的时候我还在分块面呢。”
“你每天睡前都会这样吗?”
“今日事今日毕,不止是我,朱明他们也是这么做的,只是时间比我短……我知道的,他们都嫌弃我比较笨。”
吴遇想了想,重新躺回去道:“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吗?”
青阳道:“可以帮着自己理清头绪。”
“那‘捡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青阳意识回神,仿佛头脑重新回到了他的眼睛里。他转头盯着吴遇,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因为这个事情睡不着啊?”
“没有的事……”
被青阳灼热视线浇灌的半边侧脸有些发烫,吴遇克制着触摸的手指,忙道:“朱明和白藏不都说捡人不好嘛……大师也是这么想的,把带人回来叫做‘捡人’,一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是吧?”
青阳的视线在半黑的屋子中宛若启明星一般被点亮着,被褥的骚动声无法掩盖着他此刻的雀跃,就连不知是谁打出的呼噜声都压抑不住他稍显颤抖的声线。
“你能帮到我们吧?”若不是碍于此刻的场景,青阳就差跳起来握住吴遇的双手了。“我记得你……你和大师说过你现在正在研究除祟之道。”
“是……这样没错。”吴遇稍稍被他的热情惊讶了一瞬,“怎么?难道‘捡人’这事和浊灵也有关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件常见事,但大师说,我们不用理会也没有关系……”
事情发生在八年前。
那时的四兄弟彼此还互不相识,而李余礼也只是一个刚刚决定在帜福小镇落脚的、普通的、想要隐姓埋名的木雕工。据说他出于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而下定决心隐藏自己的技能,可金子无论在哪儿都会发光,在帮助镇上的老人们打了几副桌椅之后,这位“手上功夫”了得的天才终究还是被人挖掘了出来。
消息传得很快,却也没有传得太远。但即便如此,在能传达到的范围里,也足以吸引大大小小的好奇之人前来拜师学艺。这些人中,有些纯属出于好奇,或许唯有小指甲盖那点大小的人才是真心实意想要求得份经验。然而无论是哪一类人,通通在李余礼那里吃着了闭门羹,毕竟他千里迢迢躲到如此偏僻的小镇上,在他人看来,似乎不是在躲债就是在躲着人命。
因此,四兄弟一开始也并不是想做学徒而留于李余礼门下的。八年前的那一天,李余礼在一个雨夜中拉开了铺子的大门,还没往外头迈出去,就“碰”地一声踢到了一个木头篮子。
那木头篮子极其之大,这叫李余礼看着都差点以为是个被砍了高度的浴盆,它若装着菜,恐怕足够十头牛一起凑着脑袋吃。可那盆里装的既不是晨间能去菜场买下的新鲜菜叶子,也不是如同话本里说的那般玄乎,装着个顺流而下的天降婴儿,李余礼自认眼神不好,但就借着月亮那一点点微光,也能清楚地看见木头篮子里躺了个大人。
说“躺”有些模糊了,应当是一男人抱着自己的膝盖,胸膛紧紧贴着大腿,像只瑟瑟发抖的小狗一样蜷缩在木头篮子里。
再淡定的人都要被吓出魂儿来,李余礼吓得后退一步,打量了好久才敢凑上前去试探呼吸。这人看着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嘴唇干裂起皮极度缺水。他的胸膛没有半点起伏,在这夜色里活脱脱就是一具尸体般的存在。
李余礼伸手探到他鼻孔底下,微微感受到温度又惊地缩了回来。他左右看着无人,便做贼心虚一样开始往屋子里搬运木头篮子。这人看着沉重,拖起来却轻飘飘的,李余礼本来心里就急,几乎没花多久就将他拖到了门后里来。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李余礼虽然像是逃难一样躲到这里,可也没有尘封住这颗跳动的心脏,更不可能冷眼旁观着当个不见人情冷暖的作壁上观之人。他替这人换了一套干净衣物,又给他盖了棉被暖了身子,这才发现此人似乎年纪不大,而那苍白的肤色也并非是生命垂危导致的,而是这人天生就有着一副清冷皮相。
事情的怪异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李余礼正因自己救了一个人而心生满足,可没想到第二日打开门又对上了相同的情景。门口堵着一木头篮子,木头篮子里蜷缩着一个男人,男人像死了一样没有生机,摸着脖子却能感受到微弱的心跳……
李余礼虽然讶异,但还是将他拖进了铺子。
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每天拉开门寻找木头篮子都要让李余礼养成了病态的习惯。他开始注意脚下,可又害怕真的会踢到新来的东西,在每日惶恐中度过后,第五日里,他终于选择了闭门不出。而正是闭门不出的这一天,原先昏迷着的四个人居然同时清醒了过来。
四人从被褥里钻了出来,一字排开站在他面前。他们没有说明来意,却异口同声地恳请李余礼收留他们。李余礼或许是出于恐惧,或许又带着点天定的意识,在青阳的转述中,李余礼似乎没有多加思考就答应了下来,并将四人以学徒的名义留在身边,从此便管上了他们的生活起居。
替没有名字的四人取名,就像是给这莫名其妙发生的事情添上了休止符。第六日打开门并没有再出现新的木头篮子,“捡人”一事好像就此终止。四位学徒的到来让这沉默的铺子焕发了生机,李余礼虽然每天都能被吵到耳鸣,可也庆幸往后能有了更多有趣的回忆。谁曾想到一年后,当李余礼准备斩只活鸡庆祝这缘分结成的好日子,却被当晚发生的破烂事毁了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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