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总督接受御史衙门的审问后，晚间时便进了宫面圣。
被赶出来守在外面的太监，听着殿内的动静，皇上摔了杯子，接着又扔了奏折。这两声动静后，殿中安静了，只有偶尔陡然拔高的说话的声音，但连不成句子，只是那么一两个音。
李喜从太后那里过来，在门外被拦住，李喜正要问怎么了，就听见皇上大笑一声，将门外的太监吓得浑身一震。
接着，皇上大喊：“来人——”
侍候在外的太监推门进入殿中，皇上道：“将窗户和门都打开。”
太监低头应是，迈着快步，将各处的窗户全部打开，烈烈北风涌入，殿中的暖气全消，冷得人打了个哆嗦。
“高致远，”皇上道，“你起来罢。”
高致远磕头答道：“罪臣不敢。”
皇上走到窗边，迎着寒风，头也不回地道：“功过相抵，朕赦你无罪。”
“臣叩谢皇上隆恩，皇上之恩，臣没齿难忘，臣愿为皇上、为大燮，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皇上满意地闭上双目，道：“朕知道你是忠臣，你那个儿子也是个可造之材，办完事儿让他到上京来。”
说到这里，皇上一笑，“男儿整日待在家里像什么样子，他年纪跟笙儿差不多吧？”
“是，犬子与世子殿下同年，略小两月。”
“嗯，让他到上京来谋个职，这个年纪也该历练历练。高爱卿，你可别舍不得啊？”
“为朝廷做事，是犬子的福分。”
皇上说完转身，看见太后宫里那个太监来了，不悦地瞥了一眼。李喜忙跪下道，“奴婢拜见皇上。”
“行了，你回去吧，告诉太后，这事朕知道怎么办，让她别管了。”
“高爱卿，你也出宫去吧，明日朝会上，把你查到的这些，当着大家的面都说出来。”
“臣遵旨。”
“奴婢告退。”
*
第二日，朝会上。
三法司将昨日的调查情况呈报皇上时，凤厌笙与他们同列出席回报。皇上听完结果，问了凤厌笙一句是否属实，他便照实回答属实。
皇上听了不置可否，将目光投向高致远。
高致远接收到皇上的视线，举起笏板，垂头道：“皇上，臣有本要奏。”
“哦？高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回皇上，”高致远从臣列中走了出来，站在殿中，“清州知府宋江流大人有五大罪状，桩桩罪无可恕。”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三法司的人震惊不已，纷纷看向高总督，连凤厌笙都皱起眉头，有些疑惑地盯着高致远，与满朝文武等着他要说出什么罪状来。
“哪五件？”皇上并未生气，反而有些兴趣地往前倾身，问道。
“回皇上，其一，清州乃水患多发之地，雍昼五年，宋知府初到任上那年，清州发了十年一遇的洪水，整个清州淹了近半。皇上体恤民情，拨款九十万两给清州与临近州县赈灾，隔月又拨了一百万两给清州和东南各州县重修堤坝。这一百九十万两银子，分予清州的超过了一百万两。可据臣所查，其中只有五十万两用于修堤坝，剩余的五十多万两，半数分给了当地豪强，半数收入宋知府私库。此为贪污罪和渎职罪。”
高致远说到这里时停了一下，细听朝中各人的窃窃私语，额头沁出汗来，但他不敢擦，他缓了口气，片刻后接着道，“其二，清州乃产盐重地，太祖立国之时定下规矩，粮税归朝廷，盐税用于宫廷用度，从此朝廷开支与宫廷开支泾渭分明，不相打扰。但从雍昼六年开始，宋知府便有意瞒报盐税数额，直至雍昼二十四年，一共十九年，宋知府共瞒报了一千万两，其中四分归当地盐商，六分归他私库。此为欺君罔上之罪。其三，宋知府在清州私开书院，倡其邪说，广收无赖。此为左道乱法之罪。”
高致远并没有说下去这第五桩罪，众人等着，可他依然未再开口，似是到此为止了。
“还有一桩呢？”皇上问道。
“皇上，”高大人跪了下来，扑在地上，道：“宋江流贪赃、枉法、欺君、左道，实为大不敬之……谋逆！”
听到这两个字，皇上眯了下眼睛，往后靠了靠。
殿中如沸水入油锅，皇上一言不发，片刻后殿中又静得落针可闻，百官连大气都不敢出，谷若淮却在这时扑通一声跪下，哭着道：“皇上！宋知府有贪赃，但绝无枉法、欺君、左道和谋逆之罪！望皇上明察啊！”谷若淮的头磕在殿中地上，一声一声，如同惊雷落在每一个人的心上，让众人都跟着颤抖。
“谷师傅，”皇上幽幽开口，“谷师傅学子无数，这个宋江流犯了什么事，你怎么会知道？”
“皇上，宋知府虽然与臣只有一年的师生情分，但他秉性纯善，刚正不阿，一心为民，绝无可能勾结豪强、挑唆百姓，欺君罔上啊皇上！”
高致远起身，对着谷师傅，问道：“谷师傅如此为他力保，是他给了谷师傅什么好处吗？”
“你！”谷若淮气得闭气，太子见状连忙去给老师顺背，冷冷地对高致远道：“高大人！你这句话有什么证据吗？”
“太子恕罪，”高致远拱手，“是臣多言了。”
“好了，”皇上发话了，“诸卿还有什么证据都可以呈上来，朕不想听吵架，只看证据。”
群臣垂头，皆不言语。
皇上扫视一周，正要就此定罪，让他们退下，谷若淮再次道：“皇上！老臣愿以性命担保，宋知府绝无谋逆之罪！”
“谷大人！”皇上这次是真的怒了，质问道：“你这是要逼朕吗？”
“老臣不敢，老臣只是恳请皇上彻查此事，宋江流大人已死，但他的清白不容污蔑啊皇上！”
“清白！呵！好一个清白！他宋江流若是清白！何故自戕！”
谷若淮一愣，自己若撞柱而死，也会如宋江流一般吗？
谷若淮的身体弯了下去，一下子像老了十岁，像老得快死了。
“皇上。”他的声音不再高亢和激烈，而是苍老下去，比他本人更苍老。“臣蒙先帝之恩，入得翰林院为官，至此三十载，无一日不感念天恩。臣如今已昏聩老矣，难堪大任，在此请辞去翰林院掌院之职。”
皇上不太耐烦听到这些，他自然是不可能同意谷若淮辞官，他的学生太多了，连太子都是他的学生，像他这种人，一生都得待在百官之列里，哪怕什么话都不说。
“皇上，皇上与先帝之恩，臣永生永世难以为报，”他仰起头，微微一笑，白须颤抖，“来生结草衔环，以死……”
话没说完，他猛地冲向大殿中的柱子上，撞柱而亡，血撒金銮殿。
“老师——”太子扑到谷若淮的身边，只见他奄奄一息，只剩一息尚存。
“太医——”太子大喊，“传太医——”
话音刚落，谷若淮的手彻底垂了下去，气息已绝。
百官见此突变，惊心骇目。有的关心谷若淮的死，心生悲痛，有的尚且沉浸在刚才的桩桩罪状中，对此异变只有震惊。
凤厌笙在嘈乱的殿中，肃然跪下，用不高，但足以让所有人听到的声音道：“臣请皇上彻查宋大人和谷师傅之死。”
太子在悲痛与震惊之中，不解地偏头，看着凤厌笙，喃喃道：“凤二？”
“谷师傅的死大家都看见了，你要朕彻查什么？”
高致远出言劝道：“世子爷，您为谷大人的死悲痛情有可原，只是这件事原原本本地摆在这里，世子爷究竟想要听什么？”
凤厌笙抬起头对高致远怒目圆睁，愤然起身，道：“我想问问高大人！昨日庭审之时，当着三法司众位大人和谷师傅的面，高大人为何不将刚才的那番话说出来！而是偏要等到今日朝会之时才说！高大人究竟是何居心！”
“凤厌笙！”皇上厉声道。满殿再次静了，只有太子的抽泣声断续。
“父皇，”太子嗓音沙哑，磕了一头，起身道，“儿臣恳请父皇彻查此事。”
凤厌笙再次跪下，跪在太子身侧，同样道：“皇上，臣恳请皇上彻查此事。”
无人敢跟着他们跪下求皇上，哪怕是那些过去得了谷若淮照拂的臣子。太子和世子都是皇亲，死罪可免，他们却只是朝臣。
“太皇太后到——”殿外太监高声通传。
满殿朝臣跪下，齐声拜道：“参见太皇太后——”
皇上也从玉阶上下来，跪在走过来的太后面前，道：“太后——”
太后扶了一下皇上，转身对众大臣道：“都起来罢。”
说完突然对凤厌笙问道：“笙儿！殿前失仪，该当何罪？”
“仗责。”
太后轻叹一口气，“你也知道哀家和皇上都心疼你的身子，你这是故意和皇上赌气吗？”
“臣不敢。”
“不敢就起来吧，”又转向太子，略带责备道，“太子也是，也不带个好。”
他们二人只得起身。
“母后怎么来了？”皇上问道。
“还说呢，找你几日也不见，昨夜派去的人也给打发回来了，皇上这么忙，哀家便只有这时候才能见着皇上了。”
“母后恕罪。”
“好了，别说什么罪不罪的，皇上赶紧把这事给办了就好。”说完，李喜从身后递来一个册子，太后接过来又递给皇上。
皇上打开一看上面是黄历五月二十九，良辰吉日，宜嫁娶。
皇上合上册子，一笑，道：“母后这日子选得极好。”
说完，他扬起声音，对殿中一人道：“颖国公。”
颖国公走了出来，“臣在。”
“你女儿与世子的婚期便定在五月二十九罢。”颖国公刚应旨，皇上就转向凤厌笙道：“世子，你觉得呢？”
凤厌笙却跪下，道：“臣请皇上彻查谷师傅和宋大人之死。”
皇上垂眸看着他，未动，也未说话。此情此景，让他想起六年前，他也是如此跪在殿中拒绝胡蛮的公主。
皇上忽地笑了，朝臣却只感受到寒意。
我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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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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