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一觉睡醒,听着屋外绵密的雨声,目光扫过枕畔身侧,空荡荡的、冷冷清清,已经接连三天如此。
“絮儿,昨晚侯爷没回来么?”
絮儿应声进来:“回来太晚,怕吵着夫人歇息,在书房睡了。”
锦瑟半信半疑,来渝安这几年她睡眠变好了,就算半夜被吵醒也能极快再次入睡。何况,以往的时候,苻洵哪怕是丑时寅时回府,也会沐浴后直接回主屋歇息。
自从她那次心软,他就赖着夜夜与她同床而眠,虽然并未……但他对睡一张床的执念简直无法抵挡。
她心不在焉地梳着头发,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披上后背,苻洵不知何时进来的,矮了矮身躯、将头搁在她肩膀上,注视着镜中他们紧贴的面颊,翘起唇角。
她隐隐感觉他有哪里不同了。
一起用过早膳,苻洵把她拉到书房,她一眼就瞧见榻上并无铺被褥,灯台上的蜡烛燃得只剩个底,书案上满满铺着一堆物什。
他先拿起一卷山脉走向图,展开来正是从禄丰山进穷途村的舆图,还有用丹砂描绘的清晰路线图。
“姐姐,要是记不住路线,摊开看看。”
她心底涌起不安:“你不想带我进去了?”
他笑了笑没回答,又拿过一片细长的黄铜递给她,那是一块古拙简约的符节,錾刻着六个大字——“翊 西津渡宜邑”。符节底下压着另一张舆图,密密麻麻的街道巷陌排布似蛛网,图名“翊都阊江图”。
她心里更不安,蹙眉抬头看他,错愕地问:“给我这个作甚?”
苻洵仍未回答,拿起鼠须蘸了靛青,开始在那张“翊都阊江图”上描画,从东边城门进、过三个巷口、再往南五条街,将一座宅子圈在中间。
她心脏噗通噗通直跳,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声音高了几分:“问你话呢?”
苻洵手仍顿在半空,过了许久才慢慢放下,喉结滚动几下,唇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姐姐,我们和离吧。”
鼠须笔啪嗒掉落,溅起几滴颜料,锦瑟震惊地倒退了好几步:“你说什么?”
苻洵头也没抬,将一张和离书铺展在她面前,定睛一看,他已签好自己姓名。
“你签好姓名,我派人送到宗正寺,替你在宗谱玉蝶上除名。”
憋屈、恼怒和不安在心底翻涌,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怔愣半晌,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只是倔强地盯住他,期待他像以前吵架了那样,服个软、主动把话收回去。
可盯了半晌,他仍是那副平淡却十分坚决的表情。锦瑟感觉心都凉透了,又生气又难过,抬起头强忍泪意,一把抓起狼豪,蘸上墨汁、龙飞凤舞签下姓名。
“和离就和离,谁怕谁!”
苻洵手一抖,呆愣了半天,似乎没反应过来,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随后,他动作加快了些,将进山的舆图、翊都阊江图卷起来,同符节一起装入木匣,匣底还有一封信、信函却是空白的。
“山里那个去处不消细说,至于阊江的这个——”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唇角的颤抖,竭力语气平淡地娓娓叙说:“你老家在滬南,家中已无兄弟姐妹,我有一故人在阊江,可助你安身立命。外面已跟从前大不相同,若你决定去阊江,除了这个人,谁都不要相信!”
锦瑟流下泪水,跺了跺脚,带着哭腔喊:“要你管?”
苻洵动作一滞,唇角再度挂上那副轻佻的笑,桃花眼波光流转、斜斜瞥过来:“一个合格的浪荡子,应当能与所有红颜知己好聚好散。”
锦瑟正无所适从,他又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长约四寸的细条檀木盒,盒盖用金粉描着流云和梧桐枝。
他注视木盒片刻,将其也放入木匣:“我那位故人身份显贵,登门造访者数不胜数,把这块桐烟墨交由门房转送,他便知道是何人登门。”
锦瑟怔愣注视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落。他却恍若未见,侧过脸定定对她对视,神色凝重、抬高声音重复了一遍:“记住,除了这个人,谁都不要信!”
然后,他拿起桌上那纸和离书,转过身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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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氏桐烟墨,龙鳞眉纹砚,白玉透雕羊毫笔……”元旭站在书案后,目光扫过案上一样一样摊开的物什,啧啧称赞,“九叔,你这儿好东西真不少。”
他信手拿起长约四寸的细条檀木盒,推开滑槽盒盖,凝视那细腻的光泽:“坚如玉,纹如犀,这奚氏桐烟墨总出产不超过三百条,十倍黄金都难买啊。”
又端起砚台,举到眼前反复打量:“这么漂亮的雁湖眉,堪称孤品,有价无市啊。”
元璟正从书房门口往里走,瞥见他又要把玩那支羊毫笔,忙连声喝止:“放下放下……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我刚出去看个菜,你就在这儿拆上了?”
元旭促狭地眨了眨眼:“好东西就要拿出来用,许久未见九叔挥翰染毫,我那书房可还缺一幅字。”
元璟忙从他手里夺过:“这个用不得,要还回去的。”
“还?”元旭挑了挑眉,调侃道,“谁啊,送这么重的礼,事情想必难办得很,让咱们丞相大人都觉得棘手。”
元璟肉痛地翻来覆去看墨、砚和笔,确信一根发丝的损耗都没有,才松了口气,将它们小心翼翼放回抽屉,拿了把大锁扣好。
“有个傻小子,看上我红颜知己家的女儿,那姑娘自小没了爹、又一直依赖我,那傻小子找到我,想托付媒妁。”
元旭笑盈盈问:“红颜知己?哪一个?”
元璟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托付媒妁就送如此重礼,不是太傻就是太有钱”,元旭收了调侃,饶有兴趣地探问,“后来呢,怎么没成?是不是那姑娘嫌弃这小子太傻或是太丑?”
“人家不丑也不傻,年少有为、功成名就”,元璟叹了一口气,“他只是晚了一步,他喜欢的那姑娘,早跟别人有婚约了。”
元旭遗憾地摇了摇头:“那也是无法可想,听这样说,倒是个难得的痴心人。那姑娘知不知道有他这号人?”
“拿不准,起初以为他们有点意思,还劝过跟她有婚约的那人”,元璟颇为头痛地扶额,“谁知没过多久,那姑娘就跟那未婚夫出双入对,反正她那未婚夫也很难劝,我也不好多管闲事。后来我多次托人还礼物,那傻小子却说送了便送了,落子无悔。”
元旭感慨:“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也不知那姑娘是否后悔。”
“不知道,后悔也不会跟我说。她是个大犟种,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她是在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还要把南墙拆了继续走”,元璟怅惘一笑,“她那夫君很出色,又与她青梅竹马,若两人都不贪妄不偏执,顺遂一世倒也不难。”
元旭神色黯然,又带着欣慰和期许:“那就好,世事难两全,但愿他们琴瑟和鸣。”
“算是……举案齐眉,孩子都有了。”元璟唇角噙笑,眼底透出悲凉。
屋外传来匆忙的跑步声,他赶紧迎出门外,一眼望去大惊失色,弯膝跪下:“陛下,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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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承祎一路小跑着跨过院门,身后追了一路小厮仆婢侍卫。他跑到院中停下脚步,转身怒道:“朕命令你们,全部停下来,退出去!”
身后的小厮仆婢赶紧听命退出,侍卫们却没有退意,只是就地齐刷刷跪下、叩头如捣蒜。
元璟抬头冷笑:“好得很,陛下的口谕也敢不听,以前庄王和烈王陛下在的时候,你们也是如此办差的?”
几名侍卫面面相觑,纷纷稽首告罪,退出院门。
元承祎目送他们走远,小跑着扑进元璟怀中,眼圈发红,抽抽搭搭问:“叔公瞧见六叔了没,我在鹤雪别苑没找到他。”
元璟正想着蒙混,承祎又说:“今天是十月初八,娘亲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五年了。”
“是啊,五年了”,元璟愣了愣,眼里涌出泪花:“陛下可还记得,娘亲走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
元承祎哭得更伤心:“她说的每一句我都记得,可总是做不好。”
“娘亲说‘承陵哥哥就是我的亲兄长,要敬他、爱他,长大之后尽心辅助他’,可承陵哥哥战死在昇阳了,我不知道该辅佐谁。”
元璟:“承陵哥哥的担子放到陛下肩头了,陛下不用辅佐谁,应当使所有人来辅佐陛下。”
元承祎:“娘亲还说‘要像父王那样,克己慎行、勤学苦读、习武不辍’可我太笨,祖母总说我不如父王幼时学得快。”
元璟叹息一声:“陛下天资不输庄王,之所以学起来慢,只是因为陛下还要治国。就算是庄王,年幼也有让你祖母失望的时候。祖母说那些话,只是想敦促你上进,陛下切莫太放在心上。”
元承祎抹了一把眼泪:“娘亲也让我听祖母的话,可祖母却不愿意我们思念娘亲。”
元璟脸色一变:“陛下听谁乱嚼舌根?”
元承祎摇了摇头:“今天一早,徽儿让我传三舅舅和小姨母进宫,口谕还没出宫门就被拦下来。祖母说我作为一国之君,不该如此荏弱多情,又责怪徽儿召外男擅入后宫,可父王在的时候,从不避讳这些。”
三舅舅,司南侯收养的族侄褚钧贤;小姨母,司南侯幺女褚舜瑶,眉眼神韵与舜英有几分相似。
元承祎定定注视着元璟,又说:“听卢大夫讲,祖母这是党同伐异、窃权乱……”
“住嘴!”元璟惊恐地睁大双眼,顾不上礼节、一把捂住他的嘴,“此话陛下万不可讲,若还想卢大夫活命,更要守口如瓶。”
元承祎立即懂了,惶恐倒退半步,压低声音正色道:“请叔公教我。”
元璟垂眸凝视地面,沉思半晌,挥手招来一名家仆,低声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家仆从厨房端来一个小竹筐,里面几只青壳螃蟹挨挨挤挤爬着,其中两只正在蜕壳。
元璟也不怕咬手,捡起一只蜕壳到一半的螃蟹,递到元承祎手边,指了指壳内的新肉和蟹壳:“摸摸?”
承祎摸了摸那层浅青发白的软肉:“软的。”
又戳了戳深青色的旧壳:“好硬。”
元璟笑了:“太后娘娘便是这层极硬的外壳,陛下如今年龄还小、羽翼未丰,恰如壳内新肉。”
元承祎盯着螃蟹,又看了看筐中另一只,那只螃蟹的新肉比手里这只细弱些,挣扎着从壳中爬出来,伏在地上、慢慢失去了生机。
他垂眸思索一阵,轻声道:“侄孙受教,决不在羽翼未丰时轻易与外壳磕碰,更不会随意抛弃外壳。”
又有些焦虑地问:“敢问叔公,何时才是侄孙蜕壳而出的时机?”
元璟眸中显出温柔慈和:“殿下至今有此疑惑,恰恰说明,时机还差得远。”
他抬眸看向遥远的天际,一字一字道:“到了那一天,陛下自己就能有所感知,无需任何人提醒。”
承祎离去之后,元旭等侍卫、仆从散尽,才慢慢从书房的屏风之后转出来:“形势如此,我以后还是不来桐花别苑了,咱们避着些。”
元璟无奈叹息:“这样也好,他们兄妹俩一伤心还有处可去。”
元旭摇摇头:“倒了个崔氏,起来个冯氏,母后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不是变成这样”,元璟弯起唇角,似笑非笑,“她是一直都这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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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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